英國舊時代的矜持,可能在宮廷舞中得到最好地詮釋。在奧斯汀的不少作品中,都曾描繪年輕人如何在規則嚴格的社會環境中,通過舞會得到親密接觸的機會。
文:郭婷
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大家對英國的想像總離不開珍.奧斯汀(Jane Austen),離不開一個逝去時代的優雅細節。宮廷舞,下午茶,骨瓷,銀器,屈膝禮,紳士的晨禮服,禮帽……
所謂英國文化自然更複雜,包括被《唐頓莊園》這樣輸出精英主義和帝國想像的英劇所歪曲的工黨的興起,包涵大眾對社會福利政策的爭取,包涵社會運動,包涵階層歷史帶來的不公。
D. H.勞倫斯(D. H. Lawrence)的經典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對這些隱藏的社會面向有犀利剖析。在一九八一年的電影版中,熱愛文學的英國演員沙恩.布萊恩 (Shane Briant)將在一戰中負傷而陽痿的年輕爵爺克里夫的英俊和病態都表現得恰到好處,莊園也在攝影師賈斯特.傑克金(Just Jaeckin)的鏡頭中顯得古樸而蒼涼。《查》的小說原作本身對維多利亞至喬治五世時期的男性氣質已經有精確的捕捉。
社會結構改變導致階層鬆散
維多利亞時期伊始,社會結構開始改變,固有貴族階層變得鬆散,城市新貴有晉升可能。紳士成為一種道德品質和社會規則,而不再是僅僅局限於出身的頭銜。
「紳士」在社會中的泛化使其標準更為可及:曾經在公共話語中不出現的有了明細的規則。譬如小說《簡愛》中的男性角色—牧師、商人、醫生、教師—都並非紳士階層出身,但他們都以紳士為教養,也以此自居。
到了喬治五世時期、也就是勞倫斯寫作的時候,中產階級更成為社會中堅力量,「紳士」也被賦予新的意涵:努力、上進、有社會和家庭責任感。這與紳士階層本身的屬性相悖論:傳統貴族並不工作,甚至鄙視職業,認為那太中產階級。
如果大家看過《唐頓莊園》,可能還記得第一季中老夫人對身為律師的爵位繼承人馬修哥所提出的質疑:
馬修:「我平時會繼續工作,週末來打理莊園。」
老夫人:「呃……週末是什麼?」
劇集中也有多次提到,我希望不會顯得太中產階級。("I hope it's not too middle-class...")
而對珍.奧斯丁時代的傳統士紳階層而言,賦閒是美德,但中產階級改變士紳的定義時,也改變了這一點。因此在《查》出現時,階層鴻溝已在一定程度上遭到反思,出現於十九世紀末期的工黨也在二○年代初的大選中取代了自由黨的地位,並在一九二四年首次執政。
因此貴族夫人康斯坦絲與附屬莊園的勞工奧立佛之間的情感,也可看做是對社會變動的一種回應,既提醒人們既有階層問題的禁忌,也對勞工階層的生命力和能動性賦予想像。
爵爺從戰場回歸莊園之後,似乎就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繫和生機(哪怕沒有殘廢),所有生活都在莊園內。這種男性的內向性顯得過時,因為外界的一切都在蓬勃發展。
而《查》還有另一層社會語境:一戰對英國精英階層的摧毀。戰爭時貴族須最先投身,這也與中世紀制度中騎士必須效忠領主的傳統一脈相承。一戰的直接作戰方法葬送了大批將士,其中有參戰義務的貴族男丁的死亡率,幾乎是其他士兵的兩倍。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自從血洗南北英格蘭的玫瑰戰爭以來,貴族死亡數量最大的事件,也在民間被稱為英國貴族的大屠殺。因此癱瘓和陽痿(一蹶不振)的不只是那位年輕爵爺,還有一整個精英階層。
對情感的自我控制是舊時代紳士的品格之一。流露情感被認為俗不可耐,「自然」—包括人類情感和慾望—都需加以節制和修正。貴族的清俊冷淡與勞工階層的野性恰好相反,這種靈與肉的對比,在更早期的英國小說《咆哮山莊》中也有體現:蒼白的小紳士埃德加對比野獸般的希斯克利夫,二○一一年的電影改編中對此更有直接的表現。
勞倫斯終生致力描繪勞工階層英雄的生命力,也抗拒了傳統英國社會對情感和本能的節制。勞倫斯筆下隨時代逐漸茁壯豐滿的勞工階層英雄(working class hero)形象不但體現在肢體上,更體現在精神上。
許多人認為勞倫斯本質化了勞工階層,但實際上勞倫斯在其他小說中也致力於體現勞工階層的柔韌性:比如在小說《亞倫杖》(Aaron's Rod,一九二二)中,才華橫溢的礦工在佛羅倫薩得到教育和社交機會,能與知識分子和藝術家平等地談論藝術、政治與哲學。因此他並不認為階層與出身能決定智力和能力,關鍵在於公平的機遇。
更為可貴的是勞倫斯周遊世界,試圖尋找西方基督教文明之外的人性光輝,以及不同的社會形態如何能夠帶給人類社會不同的未來。在小說《羽蛇》(The Plumed Serpent,一九二六)中,描繪了墨西哥革命者。非基督教的文明在勞倫斯的時代仍然常被認為是異端,勞倫斯的追尋也象徵了對西方主流文化的挑戰。
自矜和克制依然是相對習慣,也使得英國人常有情感疏離、無法接近的名聲—有時加上固執。而勞倫斯已經敏銳地觀察到不斷逐漸消亡的生活方式和舊秩序。如同一九八一年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劇中的結局:查泰萊爵士眼看愛人隨人遠去,悲憤卻依然矜持高傲,只有在蒼涼空曠的領土上回響沉默的心碎。
宮廷舞完美詮釋舊日的英式矜持
這些舊時代的矜持,可能在宮廷舞中得到最好地詮釋。在奧斯汀的不少作品中,都曾描繪年輕人如何在規則嚴格的社會環境中,通過舞會得到親密接觸的機會。在戲劇化奧斯汀本人生平的電影《成為珍.奧斯汀》(Becoming Jane)裡,女主角也狡黠地說過「大人,舞會對社區的年輕人來說是無法替代的福澤。所有符合禮節的交談和起坐都在至高無上的禮節中完成」。在那個時代,舞會是難得的社交場合。
奧斯汀時代的「攝政舞」(regency dance),因為在攝政王喬治四世時期流行而得名。儘管攝政王在位不過九年時間,從一八一一年到一八二○年,但「攝政風格」卻影響了更長遠的時代,並以優雅別緻出名,影響了建築,設計,服裝,藝術,文學,等等領域。我們現在看到的攝政舞,也包括了英格蘭鄉村舞的元素:年輕人分兩隊入場,按照性別分站大廳的兩邊,由最重要的女賓和她的舞伴開場。
奧斯汀時代的攝政舞太令人懷念,在今天的英格蘭小鎮巴斯(Bath),也是奧斯汀曾經居住的地方,設立了珍.奧斯汀節(Jane Austen Festival),攝政舞也是每一次節日的高潮。
奧斯汀本人的背景其實並不精英或奢華,正如《成為珍.奧斯汀》中所描繪的那樣,她的父親是位清貧的牧師,家裡兄弟姐妹眾多,經濟拮据。父親去世之後,她和姐妹不得不藉助於親友資助,四處輾轉,最後在溫徹斯特(Winchester)去世。在巴斯生活的幾年,是在父親退休之後,可能是閤家團圓,又相對安穩的一段時間。
巴斯的大部分建築建於喬治四世時期,有非常典型的新月住宅,大氣而開闊。奧斯汀雖然沒有在這裡寫成太多作品,但她的不少作品改編都在這裡取景,巴斯也被認為最能代表奧斯汀時代的氣息,也就是攝政王時期的優雅和輝煌。
今天的巴斯依然清新,美麗和優雅。它在奧斯汀時代就是旅遊勝地,因為有溫泉水,被認為有療癒作用,使得許多人都趨之若鶩。這也和巴斯建於羅馬時期的古浴場有關,浴場的英文是bath,巴斯Bath也因此得名。在當代,巴斯也因為奧斯汀而更為遊客所熱愛。
在巴斯的奧斯汀中心(Jane Austen Centre),可以看到奧斯汀生平,有她筆下小說人物和故事的介紹,還可以試穿當時的服飾,親身感受幾個世紀前的生活。
更有趣的是現在還有奧斯汀節(Jane Austen Festival),始於二○○一年九月,大致為期一週。舉辦時間最長的珍.奧斯汀節,進行了十天,共有三千五百多人參加。每年都邀請參加者穿上奧斯汀時代的服裝,活動內容包括講座,表演,音樂會,舞會,戲劇,工作坊,等等等等;加上巴斯的城市景觀依然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奧斯丁時代的古風,讓大家彷彿時光倒流,穿梭在逝去的風華之中。
奧斯汀節也包括時裝遊行,大家都穿上攝政風格的服飾遊城,從珍.奧斯汀中心出發,參與者包括孩童,年輕人,樂手,舞者,退伍軍人,退休老人,等等。
奧斯汀節的時裝遊行
奧斯汀節也包括夏季舞會,是一項盛裝活動。舞會門票包括入場,舞蹈,娛樂和自助餐。
不少朋友都曾參加奧斯汀節,他們背景迥異,每個人都對奧斯汀有自己的詮釋。奧斯汀節的娛樂開放性可能是現代社會進步的產物,對逝去風華的追念未必都助長偏見,在舊物和古董中也有純粹的珍惜,價格平實的二手店也讓普通人都能享那些復古服飾。
巴斯本身也有很多慈善店,其中物品大多保存精良,看得出過去使用者的愛惜和珍惜。當巴斯的奧斯汀節成為人人可以參與的全民盛會時,大家也將奧斯汀時代刻板的階層和禮俗拓展開了,讓所有喜愛歷史文化的人,都可以經歷和感受那些復古的美。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舊物的靈魂》,麥田出版
作者:郭婷
【作者介紹】
郭婷,上海成長、英國求學,研究宗教與政治、文化、性別的關係。相信審美有改變結構的力量,致力推廣慈善店和舊物upcycle。曾浪跡歐美亞,2021年9月開始再赴北美,任多倫多大學語言研究系助理教授。IG:@tingmicroway
【本書特色】
兼容人類學與宗教學專業的郭婷,以纖細感性的筆觸注入喜好、考據、傳說與獨特視角,將各種平日不曾注意過的舊物件,如戒指、瓷器、古著,或生活習以為常的紅茶,透過一段故事、場景或宛若精品介紹寫得引人入勝,讀之彷彿小說傳奇;也若看了考究的歷史人文篇章;而翻開下一篇章又似闖入古典影集中的宴會現場。
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