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安.巴爾貝羅(Yoann Barbereau)

我本來可以成為百萬富翁,坐擁泳池和海景,但是我現在麻煩大了,去你媽的!

奇怪,我的腦海裡突然冒出這首歌的歌詞。

這是一趟漫長的旅程,我試著保有對時間的概念。我們上路已經三十分鐘,但這只是我的感覺。車子停下來,此刻我相當平靜,處於夢遊狀態。我知道這將是漫長的一天,放鬆並不是壞事,我這樣告訴自己。我全神貫注。

我回到心中的那座堡壘。

穿過推測是停車場的地方,他們把我推進一棟樓裡,先後經過兩道門,爬了三層樓,最後我被強押坐上一張椅子。審訊開始。我仍然蒙著面,手銬壓迫我的手腕,我明白這是間陰暗的小房間。某處有柵欄緩緩的吱呀聲,一個低沉的嗓音要我認罪。我支吾其詞,帶著沒有任何幫助哀求。更糟的是,我假裝自己的俄文很差,隨即招來一陣拳打腳踢。

於是我答應配合,但只是想要安撫這群惡霸。不過,但我又能坦白什麼?他們得幫我才行……他們再次語帶威脅,然後又是一陣痛打。

我對自己胸有成竹,心想自己還能挺下去。接著,遭到暴打的腦袋一陣空白。他們朝著我的太陽穴痛打施暴,變本加厲的力道讓我的頭骨幾乎炸裂。我的身體就要陷入昏厥,最後嘔出幾滴膽汁。

我現在麻煩大了,去你媽的!

他們先把我晾在一旁,然後再回來繼續拷問。事態大致底定,這伎倆持續了好幾個鐘頭。我想自己適用於「一般費率」,也就是條子和特務自知可以任意妄為時,對受刑者所祭出的痛打:雖執行刑求卻又不違反規定,也就是不會留下痕跡,至少不是太醒目的痕跡。

在我舒適安穩的夢遊狀態深處,我明白他們自有辦法慢慢擊垮我。他們十分賣力,試圖動搖我的意志力,我心想,一切按部就班在進行。

接著他們感到厭倦,或者應該說他們進入下一個階段。

他們拿掉我頭上的黑布袋,我恢復了視力。他們出示了一些照片,我認得其中幾張,都是屬於我的照片,不過我的雙眼過了一段時間才適應光線。我真的不敢置信,眼前這些傢伙全是一副說不出的滑稽德行。一名痴肥大漢咧嘴而笑,淌下大顆汗珠;剛才是他負責盤問,我認得他的聲音。他打量我,同時調整笑容,以匹配我這個毫無價值的傀儡。他的左眼珠很黑,右眼珠是綠色的(千真萬確),咧開的大嘴露出幾顆金牙。

第二名男子戴著尺寸袖珍的圓眼鏡,一副痴傻模樣,專門負責記錄和咆哮,這就是他的職責。他的身高應該超過兩百公分,雙肩卻出奇地狹窄。我的目光長時間停留在他嘴角發亮的一點口涎。他叨絮的雙唇不斷蠕動,讓他活像是一尾石斑魚。第三個傢伙在我身邊,就算他戴著面罩,我也可以想見他的德行和見獵心喜的雙眼;一頭興奮的野獸。很明顯,他就是動手的那個人。

這支令人發噱的隊伍總算提供我一些線索;他們要我承認自己是戀童癖。

戀童癖。

事態加速進展。我表達抗議。沒用,我明白了,身敗名裂的凌遲就此展開。我只聽得懂一些片段:「……兒童色情……變態的歐洲人……主任,我呸!……你最好乖乖合作,老老實實……」

高瘦的傢伙喜孜孜地翻閱《刑法》:「……散布色情內容……十四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使用大眾媒體……旨在反社會並無視普遍接受的道德規範……十年、十五年有期徒刑……」

情況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反駁,為自己辯護,他們卻變本加厲。我可能強暴了自己的女兒,他們有理由這麼懷疑。「是你拍下她的這張裸照嗎?」粗魯的胖傢伙態度強硬,「你最好從實招來。只要你承認自己幹下了這些好事,我們還可以想想辦法。」

凡淪落至此之人,請放下一切常理判斷。

沒錯,就是有人想要我的人頭,而且無所不用其極。在這拙劣卻又天衣無縫的手法背後,有個意志堅決的藏鏡人。這不是恐嚇、也不是勒索。沒有挽回的可能,他們讓我看得一清二楚,而且這是來自高層的授意,自然不留餘地。我會栽在他們手裡。

我是真的栽在他們的手裡了。

不過,我仍持續以毫無殺傷力的抗議來回應一連串的訊問:

「這張照片裡是你老婆正在搓揉她的小鮑鮑嗎?哈哈!把它放在網路上真夠變態的不是嗎?……哈哈!」

「可是……我從來沒……」

「所以這是變魔術囉?……」

「可是……」

「少囉嗦,我們掌握了所有的證據。」

「……」

「這是你的IP位置。」

「……」

「是從你家上傳到journaldesmamans.ru網站。」

「可是,這太荒謬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可能是一個不小心?欸,這張也是在搓鮑鮑,哈哈!你自己看。」

「你們在開玩笑吧?很明顯是有人偷走了這些照片,可是……」

「給我閉嘴!那這上面的另一個女人是誰?你也上了她嗎?」

「可是……我究竟犯了什麼罪?」

「在網路上散布色情內容。」

「可是……」

「還有兒童色情內容,提醒你!看清楚!……哎呀,你這個死變態!……你老婆是不是很會吹喇叭啊?」

「等一下,這是什麼?」

「專家說是小朋友腫脹的肛門。」

「專家?……什麼?……」

「哎呀,到時候上法庭可就麻煩了,老兄。話說,這是你的老二嗎?我們沒辦法確認還真是困擾。還有這張照片也是,你看。坦白說,你還真像個死玻璃,看仔細!給我看仔細!」

我現在身陷在一個完美的泥淖當中。

「死玻璃?」我說,「不好意思,您的意思是吸老二的男人沒錯吧?一個男人把老二插進他的屁股裡,我沒聽錯吧?」

眾人哄堂大笑。我嘗試運用一些老把戲,出其不意與這群人渣熱絡起來;我的口音幫了我一把。

「各位搞錯了!我對從後面來可沒有興趣。」

一夥人面露驚訝,但還沒有誇張到被嚇著的地步。我只是個被綁在椅子上的傢伙,一件任人擺布的玩物,但此時出現了一個虛幻的小破口,任何就要被輾壓的小動物都會急忙撲上前去。在語出天真的片刻,我以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從合乎規定的拳腳相向,到男人這個我自認熟悉的物種之間的戲謔玩笑,有時僅有一線之隔,我心底的小天使告訴我說: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二十一世紀初期,凡是在俄羅斯生活過的人,無論是初期或是稍早之前,很久之前又或許是很久以後,都會發現自己經歷過這些既離奇卻又在意料之中的情況。那是當警察暗示——是的,只要幾張鈔票就可以搞定,讓遊客可以順利繼續他的旅程;或是當沒完沒了的文書作業瀕臨失控,演變成無論果戈理或卡夫卡作品中都不曾出現的情況;那是當我們面對一群被困在縝密卻又反常邏輯裡的傀儡、囚徒,如此荒誕、如此能幹、如此頑固,就連貝克特筆下的人物都顯得平淡無奇。

又或是當這場瘋狂民間傳說的所有元素全數到齊——荒誕的行政文書、笨拙又貪婪的警察、脫離現實的小主管、醉醺醺又創意十足的銀行出納、玩笑話、惡作劇和小把戲——聯手造就此類情況。於是,在漫長的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是幾年裡,它們被編成了家喻戶曉的奇譚,像是寓言故事、烹飪食譜或是暴風雨來襲時的精神食糧,在朋友之間一再重複,相互傳頌。

我曾經目睹和經歷這一切。就算這次的遭遇屬於另一個境界,就算我明白自己早已經越過界線——一邊是貪腐和小奸小惡,另一邊則是貨真價實的毀滅機器——但此時此刻,就在執行上級命令的這幫人開懷大笑之際,我仍相信自己有辦法重返界線的另一邊。

一切都會沒事的。

哄笑結束之後,他們仍一再提醒我最好乖乖合作。我被帶上車,蒙著雙眼,前往另一棟大樓。官方程序已經啓動,眼前換了一批新面孔。調查負責人登場,我立刻想起一位喜劇演員;金色捲髮,舉止憨拙,姑且叫他皮耶.理查。俎上肉已經搥軟,上頭指派小理查過來,準備好驗收今天早上熱身的結果。但現在主打的是所謂的法律牌:正式的訊問筆錄、證人、通譯和公設辯護人;一切準備就緒。我無力阻止這齣為我而寫的卑劣戲碼持續上演。他們禁止我和外界的一切聯繫。

二月十一日當天,我坐在西伯利亞的一間警察局裡,時間大概是下午兩三點,還沒有飢餓的感覺。我面對辦案負責人,手銬在腕間留下越來越深的痕跡。蒙面打手持續監視我,從一開始搧我耳光到現在,他從沒離開過。他搭起了一座橋樑,連接今天上午沒有證人、沒有紀錄在案的地下世界,以及在我眼前稱職上演、有目共睹的「法治」世界。帶著面罩的他是唯一一個有辦法穿梭兩個世界的人。

我徒勞地抵抗,像是化身砂礫要阻擋這個國家機器,但最後被機器逮個正著,頭部重重挨了幾拳。我必須認清現實,認命地投降。有一瞬間,我聽見走廊上有瑪歌的聲音,還有狄安那用俄語問:「爸比在哪裡?爸比在哪裡?爸比在哪裡?」我想要大喊,提醒瑪格要當心,告訴她我遭人陷害,俄國安全局盯上了我,告訴她盡可能保持沈默。

盡可能保持沈默,俄國安全局盯上了我們,妳聽見了嗎,瑪格?什麼都不要說。

我沒有開口。我心底有個人在吶喊,但是我沒有開口,因為瑪格很清楚,她跟我一樣心知肚明,這不須我費心。而且也大可不必讓狄安娜再受到驚嚇,憑白驚動身旁這個逮到機會就理直氣壯咬上來的蒙面看門狗。

當晚,運轉良好的機器持續開機。羈押的時間不斷延長,我被安排入住一間骯髒的水泥牢房,沒有窗戶,角落裡有個滿足根本需求的屎坑。外面有狗在吠叫。一位開朗的守衛引導我,他很開心可以遇到法國人。在我脫衣接受例行搜身時,他對我背上的淤血感到擔心,決定把這件事紀錄在日誌裡。那群打手就算再怎麼小心,還是留下了一些痕跡。

「我要記下來,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是我可不想被投訴,以防萬一……」

我笑了笑。這個男人很親切,他過分多禮地提供我床墊和床單。我身在一個完人體系,其中的每個人都戒慎恐懼,看似親切的表象背後都是「以防萬一」。因為他們很清楚在某些情況下、在碰到某些人的時候,情勢可能突然就會對他們不利,於是養成了謹慎的文化、友好的表象。他們可以和藹可親,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認真甩動警棍把人給打個稀巴爛。

跟我同室的有一位虛弱的結核病患者,還有一位散發不尋常善意的小個子硬漢;他打著赤膊,遞給我一根菸。他是這裡的常客,兩側鎖骨上的八芒星刺青說明了他在幫派位居要職。情勢的發展遠在我意料之外。我有些寡言,一夜淺眠。

第二天,與精神奕奕的皮耶.理查再次碰面之後,我上法庭報到。我沒有等太久,訴訟程序無可挑剔。正式開庭,每個人稱職地各安其位。法庭很小,擺滿了傢俱和椅子,現場一盞突兀大燈引起我的注意,原來是為了殺死結核桿菌;法庭通譯向我說明。根據訴訟準則,我待在被告籠裡,面對一位肥胖的女法官。她在聆訊的過程中表現出不耐與煩躁。時間很晚,她想要回家,很可能是接到命令才配合演出這已經不知第幾齣的鬧劇。

我在等妳,瑪歌,我知道妳會現身法庭,對著那位胖法官咆哮,朝低賤的皮耶.理查的制服吐口水,朝代理檢察官的臉上吐口水。妳絕對有這個能耐。妳還會辱罵公設辯護人,踹他的屁股,把他轟到法庭外,說他不過是個金髮魯蛇,沒老二的低能兒。妳一定會這麼說,措詞甚至比這些還難聽。妳不會允許這齣拙劣的猴戲在消毒燈下上演。

然而,沒有咆哮也沒有口水,瑪歌從來沒有出現。

我還能聽見判決如鍘刀落下:「市民瑪歌.B於昨日庭訊時表示自己和女兒身處險境,她以證人身分要求當局提供保護,並關押她具有威脅的丈夫尤安.B。」

夜幕初下,我抵達伊爾庫茨克的中央監獄。首先接受了一個不知所謂的心理測驗,這應該是為了判斷當事人是否有自殺傾向。在提供排序的顏色中,我將粉紅色放在第一位,黑色放在最後面,可以猜想這樣就是不容置疑的樂觀表現。結果,我通過測驗並展現出優異的心理健康特質,但獄方還是沒收了我的皮帶和鞋帶。他們將我的外套割開,取下上頭任何可以作為繩索或細繩的部分,同時檢查我的鞋子,然後在我脫光衣服之後,檢查我身上的每一吋皺褶。

我重新穿好了衣服。

從早上被逮捕到現在,我一直穿著同一件T恤,上頭紋章圖案的逗趣面貌在這種地方的笑果更是十足。

一切都會平安無事。

獄卒們興高采烈,動手幫我剃頭。

「好極了,來了一個真正的法國人!你現在的樣子帥多了,你瞧……」

好極了。

獄方按規定幫我拍了照片,按了我的指紋。

我被帶去洗冷水澡,他們發給我一塊淺棕色的肥皂。我天真地開口索取浴巾。

再一次,我又重新穿上衣服。

他們往我手中塞了一包迎賓禮:床單、鋁製的湯碗和湯匙、一捲衛生紙。一名愛說笑的守衛領著我穿越好幾道門和柵欄,穿過數條浸在芥末黃燈光下的長廊。這地方真大。經過幾次停歇和獄卒間的閒聊,我手中的禮包又多了獄方加贈的新禮物:一支牙刷、一管牙膏、一塊肥皂和一把奇特的鈍剃刀。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遭到逮捕,我是個沒有攜帶個人物品就入獄的囚徒。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我在西伯利亞的監獄》,遠流出版

作者:尤安.巴爾貝羅(Yoann Barbereau)
譯者:范兆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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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電影更電影,一場驚心動魄的真實追獵行動

事發在距離貝加爾湖不遠的地方,就在我打造美滿家庭的伊爾庫茨克,東西伯利亞的首府。

那是個早上,一群蒙面人突然闖進家裡,我五歲的女兒嚇到大聲尖叫。我在她面前遭到逮捕,然後被毆打、審問,更意想不到的是,他們竟然指控我對自己的女兒不軌!

暗處有一夥人啓動了一部毀滅機器,粗暴而無情,擁有格別烏為它發明的名字:黑資料。他們揚言要將我關進黑牢,讓我永不得翻生!

我的逃亡行動,就此展開……

「這是電影,也不是電影;這是小說,也不是小說,我沒有虛構任何情節……然而,當人生變得比虛構小說更加精彩的時候,就應該像徒手接刀一樣緊緊抓牢它!追捕我的人害怕這整起事件最終被寫進書裡;而現在,這本書就在這裡。」 ——作者 尤安.巴爾貝羅

Photo Credit: 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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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王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