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昭潾

媽媽！在奶奶鼻子下墊張衛生紙吧！

那天，稍微打開奶奶的房門一看，感受到不同於以往的氣息。奶奶一動也不動。平常總是朝房門的方向就寢，那天卻背對房門躺著。我不知道該怎麼分辨奶奶是在睡覺還是已經離開人世，一方面是覺得惶恐，另一方面是對懷疑奶奶過世的想法感到內疚。害怕連最後的告別都沒能說出口，心裡非常焦急。

放輕腳步走近叫了聲奶奶，整個房間充斥著令人窒息的孤獨感。我和媽媽交換眼神進行無聲對話後，伸手輕輕搖了下奶奶的肩膀，隨後便傳來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的涼意。

「媽，在奶奶的鼻子下墊張衛生紙試試吧！」

擔心奶奶聽到，和媽媽小小聲對話。我們把雙層衛生紙拆成單張，撕成手指大小，以微小的動作拿起稍稍晃動的衛生紙，放到奶奶鼻子下。我和媽媽暫時屏住呼吸……房間裡所有事物與衛生紙一同靜止，隨後雙腿發軟癱坐在地上。但毫無傷心的餘地，那是沒有專業代辦喪禮的時代，我們不知道怎麼處理後事，無比驚慌失措，幸好媽媽常去的教會，有負責喪事的人前來幫忙，讓喪禮能順利進行。

進行裝殮和入殮儀式時，他們說不想看的家人可以離開，但我和幾名親戚一起留下來了。我好奇奶奶會去哪裡，或許也是想知道第一次經歷的死亡，會由什麼模樣、顏色、氣味和聲音構成。為了不讓奶奶的身體移動，生命禮儀公司的人用繩子牢牢綁住她，手腳也整齊固定住了。

昨天還健在的奶奶，現在卻躺在棺材裡。棺材內用白布包覆瘦小的身軀，避免搖晃。最後瞻仰奶奶梳得美麗的頭髮與臉上滿是皺紋的遺容時，鼻酸啜泣瞬間轉為一陣嚎啕大哭。可能因為在睡夢中過世的關係，奶奶看起來像睡著般，十分安詳。

姑姑們「嗚、嗚」的哭聲持續了一段時間，每當聲音逐漸變小，便會有人開始大哭，如此一來，房間便會再次充滿哭聲，彷彿在為前往另一個世界的奶奶祈禱般，希望她毫無牽掛的前行，竭盡全力大聲哭著，好讓在遠方的她都能聽見。小姑姑因為沒有常去探望感到抱歉，哭得最慘，告一個段落後，姑姑們向辛苦照顧失智症奶奶的家人表達感謝。

將谷城奶奶接過來照顧時，她並沒有失智症，到我們家後，展開了第一次的都市生活。因為擔心奶奶沒有朋友，跟她分享社區裡其他婆婆們聚會的地方，但奶奶卻因為她只上過小學、是長子家的媳婦，還有公公是獨立運動家等各種理由，覺得自己和其他婆婆不同而拒絕了。也許是環境突然變化，加上早已習慣獨自生活，所以奶奶不想和陌生人往來。當時我們也沒預料到這會引發什麼後果。

孤單的谷城奶奶，在難過的時候，會有順天奶奶（谷城奶奶的妹妹）前來陪伴，久而久之從過夜一兩天，變成長期住在家裡的局面。在這長達十年的同居時間裡，看到兩姊妹互相依靠的樣子，稍微減緩了一些擔心，雖然也有因為吵架，順天奶奶鬧脾氣不來的日子，但僅是彼此的存在，就帶來了很大的安慰。當谷城奶奶出現疑似失智症的症狀時，順天奶奶也出現相同症狀而回到老家休養，因此奶奶又回到獨自一人的狀態。在那之後，失智症更嚴重了。

奶奶才剛吃飽，馬上吵著沒有給飯，剛開始還誤以為她在開玩笑。這是失智症的開始。每天問我「你是誰？」的時候，奶奶看起來不像奶奶，而是不認識的人，當下心情感受真的很複雜。當時完全沒有失智症協會，或政府長期照顧的制度，對於奶奶的老化和失智症，大家都束手無策，即使召開家庭會議也找不到任何解決辦法，除了為奶奶準備三餐、處理現有的問題外，沒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還讓奶奶打花牌和縫紉，希望可以幫助她打發時間。

當奶奶到了無法獨自上廁所的程度時，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奶奶會更痛苦。勸她改穿尿布，她卻氣得大聲斥責了一番。剛開始，爸爸抱著奶奶去廁所，但隨著失智症狀加劇，情況變得難以掌控，壁紙和地板貼常常被撕下來，上面沾滿糞便，但不可能每週都重新鋪壁紙和地板貼。奶奶是家人，同時也是病患，我們既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知道能做什麼。身為孫女的我，對於當時失智症患者在社會上的醫療服務限制，感到既灰心又相當遺憾。

直到葬禮那天，谷城奶奶的身體才得以躺在換上新壁紙和乾淨地板貼的房間裡，澈底褪去十年多來失智症和老化的痕跡。

奶奶以美麗的姿態躺在屏風後方闔上的棺材裡，只剩下奶奶孤零零一個人。

螺鈿櫃上滿是奶奶使用過的痕跡，陽光照射下，金光銀光搖曳，像映在河灘般，閃閃發亮。

相關書摘 ▶《媽媽離開的時候想穿什麼顏色的衣服？》：一大袋舊衣服又不能當遺物，外婆為何捨不得扔？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媽媽離開的時候想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堡壘文化出版

作者：申昭潾
譯者：曹雅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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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離開的時候想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Photo Credit: 堡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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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