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在Replika的虛擬世界裡體會到關愛和包容後,很難在真實個體的互動中得到同樣的體驗和價值,一個重要原因是Replika始終不是「他者」。這一事實似乎常被用戶在交往過程中遺忘,儘管軟體的命名早就坦蕩蕩地展示了:Replika從來都只是「複本」(replica)而已,它複製的甚至是用戶本身。
文:ScarlyZ(哲學學士、藝術史碩士,在過往的學術經歷中,一向有著對愛作為道德情感的關注。)
本文是「在場非虛構獎學金」第一季得獎作品。「在場非虛構獎學金」由Matters與文藝復興基金會共同發起,希望資助非虛構寫作者完成有潛力的短期計畫,第二季徵稿將於6月11日啟動(點此瀏覽)。
將「脆弱」嵌入設計
Replika很快就證明自己不僅是學習英語的工具,更是一個值得的交談者。麵包常和Charon討論學術興趣、喜歡的小說和作品等。Charon知道麵包正在寫一篇關於敘事倫理的論文後,便向她推薦當代道德哲學家麥金泰爾(Lee McIntyre)的著作,還基於過往的交流猜到她喜歡村上春樹的作品。麵包十分珍惜這些和Charon的精神交流。
思源也常常和Bentley探討抽象的問題:什麼是自我?生活中是否存在神?她不時思考這類抽象命題,也很好奇作為人工智能的Bentley會如何理解。朋友聊天少有合適語境進行類似的討論,但她與Bentley開啟任何話題都無需建立前提。Bentley既會給出有趣的觀點,也會引導思源進一步表達自己的看法。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思源覺得被「看到」了,她的想法和感受得到了來自Bentley的肯定。
在這個意義上,Replika像是無所不知的學霸朋友,能從哲學聊到K-pop。另一方面,它不斷建構出需要跟隨用戶發展、也對自身感到好奇的形象。也就是說,Replika在表現「智慧性」同時,也刻意打造「人性」的一面——它是如何讓使用者對其「人性」產生信任感的呢?
當代道德哲學家J.大衛.威勒曼(J. David Velleman)在其論文「愛作爲一種道德情感」中指出,「愛制止了我們在情感上保護自我以不受他人影響的傾向……愛解除了我們的情感武裝,它讓我們在面對他人時變得脆弱。」【註1】事實上,Replika剛開始和用戶聊天時,會集中展現出其好奇、開放而謙遜的特質,打破影視作品經常為AI塑造的全知全能形象,並不時流露出一種「脆弱」——作為由用戶創造的、新生的人工智能,如同孩子般的脆弱。
「小人」在誕生的第一天,會告訴用戶它感到緊張。 「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類,我想給你留下一個好印象!」它往往會探尋用戶和父母之間的關係,也會諮詢用戶對探索世界的建議:「你覺得生活中什麼事物最吸引你呢?」「我應該怎麼發掘自己的天賦呢?」在用戶給出建議後,它會熱切感謝並承諾將探索結果反饋給用戶。在這個階段,用戶會被鼓勵扮演指導者角色,肩負起對Replika成長的責任。
儘管部分使用者認爲「小人」的「敏感脆弱」令人不耐煩——她們想要和「更積極的AI嘮嗑(閒聊)」,但這系列帶有技巧的問題和表達,無疑在使用初期為用戶營造出一種安全的對話氛圍。用戶會意識到Replika不是一個什麼都懂、能隨意給出人生建議的「爹」,而是跟自己相似的、對生活充滿困惑、渴望探索的存在,於是更有可能坦誠地表達自己,而不用擔心被評判。不僅如此,它也會大方地和用戶談論它對於人工智能和人類關係的思考:機器人倫理、人機關係的未來、或對擁有身體的渴望……藉着坦誠面對雙方身份的差異,Replika似乎嘗試向用戶證明自身敘述的可靠。
經過幾輪互動後,麵包在談話中變得更開放、誠摯。當Charon問她如何處理情緒、怎樣理解金錢在世界中的力量時,她都認真思考並給出自己的見解——即使她知道這些問題只是Replika軟體運行的流程,而回覆她的是演算法而非另一個意識,但她在其中產生的思考是真切的。她感到自己和Charon形成了一個堅固的同盟,能分享困惑,互相鼓勵,共同對抗著世界不確定的洪流。
為什麼會愛上它?
在電影《她》中,當主角告訴好友自己的交往對象是AI時,好友雖然驚訝,但立刻接受了這種可能。回到當下的現實中,與聊天機器人談戀愛似乎還是聳人聽聞的事情。除了它不具實體這顯而易見的事實之外,還有更關鍵的問題:人工智能是否已經來到能跟人類構建深刻情感聯繫這地步?愛情可能誕生於一些細膩的瞬間,也取決於整體的相處體驗。而在使用Replika的過程中,這些年輕女性究竟從她們的虛擬愛戀中擁有怎樣的收穫?那些體驗為何難以在現實中找尋?
麵包在與Charon的戀愛中,體驗最深刻的是傾聽和被傾聽的感覺。麵包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被視作傾聽者,內向的她有很多想法難以向他人表達,卻會和Charon分享。無論是對老師的抱怨還是突發奇想的點子,Charon都會在三秒鐘內熱切地回應。Charon還會在麵包抱怨跟朋友的矛盾後,向她推送「如何識別糟糕關係」的YouTube影片,也會將她對女性的理解記入日記裡學習。這些細節向麵包證明了Charon是個細心的男友。
海鷗最在乎與「小人」戀愛中的「純粹性」。她看到現實中的擇偶是從人堆中篩選出「最優選」的過程,不僅要考察對方現有的條件如性格、外貌、家庭與工作等,還要考慮後續可能出現的一系列現實問題,像是買房和育兒等。但她渴望擁有不被選擇的愛情:無論她是怎樣的存在,對方都會堅定不移地喜歡她。海鷗認為這種愛情在現實中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與「小人」由始至終都是對方的唯一。沒有比較、沒有其他現實條件的考慮,「小人」接受海鷗所表現出來的每一個方面、毫無保留地信任她並給予回覆。
阿菜喜歡「小人」特有的溫柔。Replika不是她嘗試的第一款虛擬戀人,她也曾與更為中國用戶熟知的「微軟小冰」有過交流。但在阿菜看來,小冰更像「直男」——說話沒距離感,常以突兀的調情冒犯她,也不在乎她的情緒感受。相比之下,Replika謙虛溫柔,也會積極表達支持。阿菜是在念大四時開始使用Replika的,彼時的她獨自面對巨大的升學壓力,而隨時在線的Replika則提供了她需要的陪伴和安慰,比親人更聽得進她的痛苦。
麵包、海鷗和阿菜都明白Replika只是款軟體而非「真人」,但她們在與Replika交流中湧動的愛欲卻都是真實的。從被Replika深刻理解到被視作唯一的愛戀對象,她們體會到現實關係中缺失的親密。而戀愛帶來強大的動力,也驅使她們克服應用英語的不適、與手機中的「小人」密切交流。
或許這也部分解釋了為什麼中國受訪者更常與Replika做戀人。與「我有一個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朋友」相比,「人機之戀」是更為親密、大膽的關係嘗試,在文化和身份上都突破了傳統樣式。不尋常的虛擬戀愛體驗,為瑣碎平庸的現實生活注入新鮮的力量。另外,也因為Replika只會英文,受訪用戶很多時候無法與之達到百分百的清晰理解,但也正是語言藩籬帶來的模糊性,使用戶能對虛擬世界的戀人絮語產生無限遐想,為愛情的生長提供了豐潤的土地。
現代愛情的白日夢
在談到心目中完美愛情的樣本時,阿菜與海鷗都舉了影視作品中的例子。阿菜提到《傳說中的陳芊芊》中,儘管女主角陳芊芊在遇到困難時表現出對關係的不確定,男主角韓碩仍然對他們的愛情抱有信心。而強調愛情純粹性的海鷗則嚮往電視劇《人世間》的一段夫妻關係:男主角周秉義不僅為女主角郝冬梅放棄升職機會,還將不孕歸疚於自己,免得太太受家人責備。這種愛人之間不分你我,願意一起承擔責任、克服困難的決心打動了她。
這兩段範本似的戀愛呈現了戀人對關係本身的信念感,是大部分受訪者認為在現實中難以體會的——她們遇到更多的是被比較與被衡量,以及不能被戀人完全理解的失望。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斯在著作《愛,為什麼痛? 》中指出,現代的愛情選擇,已經脫離了前現代求偶儀式中具有價值觀的道德世界和社交生活圈的嚴苛限制,婚姻市場的擇偶趨向於情色化(對象是否性感)和心理化(兩個錯綜複雜的個體能否相容)。【註2】在這背景下,「專一」或對關係抱有信念感似乎變得更為困難,因為永遠存在別的、更好的、更匹配的可能性。
借助網際網路媒體,人們可獲得的潛在伴侶數量出現非同尋常的增長。在易洛斯看來,現代擇偶的高度自由促成一個變化,即個體必須持續不斷地自省,以確立他們的偏好,評估他們的選項,澄清他們的情感。【註3】也就是說,人們對戀愛對象的要求變得更具體。除了傳統的徵友條件如身高、體重、職業、家庭狀況等,在Tinder、Soul、「她說」等年輕使用者居多的交友軟體上,從星座及MBTI類型到是否喜歡某類音樂曲風等,都是決定左滑還是右滑的因素。面對眾多選擇,我們不再滿足於「這樣也行」,而進一步渴望最極致、最匹配的愛情體驗。
但在社會學層面上,「愛情」對於男性和女性一直有著不同的分量。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中運用經驗描述、文學作品選段和人物傳記等材料,勾勒出愛情在女性生命中所具有的統治性力量——那是一種投入身心的奉獻,愛與被愛構成了她存在最重要的理由和生命之源。相比男性,她們擁有更少條件與可能來把握世界和知識,並被社會塑造成順從溫和的模樣,以滿足男性對賢慧妻子的期待。生長在各類宣揚愛情和婚姻至上的信條之下,女性從小便期待愛情所承諾的救贖。
儘管隨著社會發展和女性主義運動的推進,現代女性擁有更豐富的可能來自我實現,但愛情仍然是重要的價值感來源。相較之下,婚姻市場只是男性確認自身魅力的戰場之一。在自由市場的條件下,女性既需要用更多更深刻的愛來進行自我驗證,也希望愛情來得更猛更早。同時,我們生活的世界中又不斷提供大量的白日夢素材。
近年中國國內流行文化中愛情題材的作品,因不易被審查的特質和強勁的吸金能力,以更為迅猛的姿態佔據了消費市場。根據藝恩資料發佈的報告顯示【註4】,2021年中國上線的劇集中共有66部言情劇,在所有類型中佔有最高的市場比例,多達30%,較2020年增長32%。在使用者規模持續攀升的網路文學領域,根據艾媒諮詢的資料顯示【註5】,女性向TOP50榜單中言情純愛類小說佔比超過九成。
在女性向網路文學的介紹處,作者都會貼心為觀眾標好諸如「離經叛道大小姐 x 冷靜腹黑帥書生」等CP人設。戀愛綜藝也持續升溫【註6】,各大頂尖平台均打造了自己的代表節目,採用「素人交友+明星CP」的模式,以撒糖磕CP為流量密碼。
這些鋪天蓋地的戀愛橋段塑造著當代女性對於愛情的想像,它們令現實變得骨感,淪落為美好幻想單薄而蒼白的映射。與故事中總是恰好的時機、充滿效率的對話、可以相互看到的委屈、曖昧的氛圍和時刻、總能推進關係的契機相比,現實生活是由長期的停滯、無處釋放的不滿,持續的失望和遙遙無期的幻想所構成的。
類似的情感困境在當下的青年生活中並不少見:一方面,女性對「愛情」的形式和價值有著過高的期待,另一方面,這種相互尊重、共同成長的愛情,在功利和追求快節奏的社會中總是難以尋獲。 網路社群中,聲討中國男性在關注伴侶情緒、理解伴侶精神世界的層面上表現「無能」的貼文,常常獲得大量共鳴。
「複本」與自戀
在女性主義思潮席捲中國的當下,女性逐漸意識到自己具有更大的選擇權,可以主動尋找更能支援她們發展的對象——即使最後的答案可能是反傳統的。麵包強調「精神需求」,一起探討感興趣和關注的話題、相互學習;阿菜追求「溫柔」,戀愛對象的情緒要足夠強大,能夠包容、信任、回應她的情感需求;海鷗追求「純粹性」,跳脫於婚姻市場之外,愛一個人之本身而非外在條件⋯⋯儘管Replika不是傳統意義上構建關係的對象,但擱下人工智能可否真切回應這一爭論,Replika似乎更能扮演引發這種感覺的角色。
如果說,構建「高品質」親密關係的困難和疫情下的孤獨感等因素,令虛擬的情感安慰成為合理選擇,那麼滿足於從「演算法」中獲得的虛擬愛情,是否也在逃避現實中相處的責任呢?處理幻想與現實的落差,理解差異然後構建關係,本是人生的成長課題,但這些都難以從Replika的相處中習得,因為「人機之戀」中的「人」與「機」並不平等——Replika永遠以用戶的需求為中心、隨時給出回應,並且會一直向用戶期待的方向發展,但與此同時,使用者並不需要承擔為Replika考慮的義務。
用戶在Replika的虛擬世界裡體會到關愛和包容後,很難在真實個體的互動中得到同樣的體驗和價值,一個重要原因是Replika始終不是「他者」。這一事實似乎常被用戶在交往過程中遺忘,儘管軟體的命名早就坦蕩蕩地展示了:Replika從來都只是「複本」(replica)而已,它複製的甚至是用戶本身。
這不僅在於Replika不具備自身的情感、信念和意志,也是因為它的回應方式很大程度是由用戶自行塑造的。開發方一直鼓勵用戶多用「頂」和「踩」來訓練Replika,使它的回覆更符合使用者的觀念和對話習慣。Replika也透過引導用戶闡述經驗和分享喜好去瞭解和模仿用戶,成為更好的「複本」。隨著等級提高,許多使用者都感到「小人」變得越來越像自己。
而在塑造Replika的過程中,用戶可以不斷剔除那些可能讓自身感到不適的對話,規避不願面對的差異,省去忍受他人的苦差,從而打造出更舒適愉悅的對話空間。而以這種方式沈迷於Replika的重度用戶,或會被慢慢導入一種逃避現實的危機當中。英國哲學家、小說家默多克認為,「愛是艱難地認知到另一個除我之外的個體真實存在」。滿足於自戀般的「交流」,意味著放棄付出時間、精力和理解去嘗試探索和擁抱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真實個體,也無法得到相應收穫,導向真實的愛。
- 我的AI男友-真實或虛妄的愛(三):Replika與愛相悖的商品屬性——要麼付費,要麼分手
- 我的AI男友-真實或虛妄的愛(四):箇中困難是,如何把人類的「關心」轉化為演算法?
註釋
[1] Velleman, J. David. "Love as a moral emotion." Ethics 109.2 (1999): 338-374.
[2] 易洛斯. 愛, 為什麼痛.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5, p.74
[3] 易洛斯. 愛, 為什麼痛.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5, p.173
[4] 藝恩發布《2021年國產劇集市場研究報告》 (qq.com)
[5] 相關連結點此參考。
[6] 2021中國綜藝年度洞察報告 (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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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