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年底的好萊塢賀歲大片《蜘蛛人：無家日》（Spider-Man: No Way Home），引得世界各地無數觀眾爭相排隊進入電影院，迫不及待地在大銀幕前坐下來觀看漫威的。

這部受到高度評價的《蜘蛛人》系列的最新一部電影，包含了精心編排的動作場面、英雄之間的俏皮戲謔和前幾部電影中最具標誌性的一些反派角色——甚至還有來自漫威其他受歡迎的人物的驚奇的客串，這簡直是粉絲所希望的一切。

電影獲取約20億美元的收入，是有史以來票房最高好萊塢大片之一。 影片的成功表明，蜘蛛人的誘惑足以吸引粉絲在疫情後回到電影院。

但是，這其中卻不包括中國粉絲，因為這部電影在中國沒有通過審核。儘管北京當局多年來一直在過濾和封鎖影視內容，可是讓很多人費解的是《蜘蛛人》這部新片並沒有抨擊中國的價值觀——事實上，影片根本沒有提到中國。

所有這些都引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好萊塢和中國政府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除了簡單地阻止對中國的負面報道，北京是否還有其他考量？中國為什麼要禁止《蜘蛛人》？

有專家專門就此作出分析，並首先回顧了好萊塢與中國市場的交流歷史。

中國市場的首部好萊塢電影

1949年以前，中華民國統治下的中國電影工業規模不大，有國產電影，也有一些來自美國好萊塢。對外來電影中國影商只支付很少的固定費用。 但隨著毛澤東所領導的中共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始，一切都改變了。

從1951年開始，中國觀眾就看不到任何好萊塢或香港拍攝的電影了。當時人們甚至不可能看到中國電影人自己製作的電影。 取而代之的是，全國各地到處都是流動電影院，裡面播放的都是革命影片——工農兵忠於共產黨的故事。

這些政府題材的電影在中國的銀幕上佔據了30年之久。

蘇文迪（音譯：Wendy Su）是《中國遇上全球好萊塢》（China's Encounter with Global Hollywood）的作者，她指出，在這30年裡，只有一部美國電影在中國上映。但卻懷疑別人是否聽說過這部電影。

這部名為《地球之鹽》（Salt of the Earth） 的電影被認為是一部進步電影。那是30年來唯一一部被允許在中國上映的美國電影。《地球之鹽》是一個講述新墨西哥州礦工生活的故事。該公司的製造商被好萊塢列入黑名單，原因是他們被指與共產黨有聯繫。這無疑讓北京方面向中國觀眾提供的內容更帶來了吸引力。

1976年，毛澤東去世。這是中國電影業的一個轉折點。 幾十年來一直充當政府宣傳機器的電影業，現在被允許有更多的表達自由。但這也帶來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政府資金被切斷了。

蘇文迪表示，中國的電影業陷入了嚴重危機。很多電影製片廠倒閉，劇院的觀眾也大量減少。當時中國電影人沒有錢拍電影，當時只有一個顯而易見的解決辦法。

沒過多久，該國最高行業官員就開始建議引進好萊塢電影。

蘇文迪表示，他們建議引進好萊塢電影，這已經被證明具有市場吸引力。然後中國觀眾會喜歡看這些電影。然後他們可以去電影院，他們可以從好萊塢的進口電影中賺錢，可以用這些錢來補償國內的電影製作。於是進口好萊塢電影的想法就進入了開端

1994年，第一部好萊塢大片在中國銀幕上映。《絕命追殺令》（The Fugitive）主演是哈里森・福特（Harrison Ford）和湯米・李・瓊斯（Tommy Lee Jones），講述的是一個男人被誣陷謀殺了自己的妻子，他踏上了為自己正名的旅程。這部電影讓中國觀眾嘆為觀止。

蘇文迪表示，「看到一部好萊塢大片能拍成這樣真是太吸引人了。動作場面節奏很快。你知道，中國觀眾幾乎30年來都沒有機會看這樣的電影。你可以想像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因為那是一種驚喜和視覺上的愉悅，當然，是因為他們已經30多年沒有與國際社會聯繫了。」

不僅僅是對中國電影觀眾，而且對整個國家的電影產業，這都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她還說，「但是20世紀，90年代早期實際上完全改變了中國電影製作者的思維模式，這教他們如何製作電影，他們改變了觀念。所以我認為，這部美國電影不僅對中國的電影製作人，也對觀眾來帶來了全新的視角。」

不過這其中也有限制。中國每年只允許放映十部好萊塢電影，每一部都是好萊塢只拿到了十分之一的票房收入。但對中國觀眾來說，這些電影是是無價的。蘇文迪表示，大家非常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

她說，「我非常喜歡西方，所有這些東西。上次我們去書店買了西方哲學書籍，我們上了教授的這門課，急切地想學習西方的新思想，也想擁抱自由民主的方式。所以我們這代人實際上深受那些自由民主思想的影響。」

美國電影顯然在我們的成長歷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但北京方面並沒有打算為其人民提供一次成長的旅程。至少不是政治上的。它想要的是，通過放映「不挑戰北京嚴格控制敘事」的電影來賺錢。

換句話說，只要中國觀眾不認同美國的觀念，他們買票看好萊塢電影是受歡迎的。

關係破裂

1997年，好萊塢推出了三部故事情節豐富的電影，導致中國與美國電影童話般的愛情關係破裂。其中兩部電影《火線大逃亡》（ Seven Years In Tibet）和《達賴的一生》（Kundun）對西藏精神領袖達賴喇嘛進行了同情的描述。與此同時，電影《紅色角落》（Red Corner）對中國的法律制度進行的刻畫也並不正面。

然而非常重要的一點是，這些電影本來都沒有打算在中國上映。

但他們的故事情節激怒了中國當局，他們決定不僅禁止這三部，而且禁止製作這三部電影的好萊塢電影公司，在中國放映任何電影。於是突然間，索尼、米高梅和迪士尼三家好萊塢大公司被排除在外。

斯坦利・羅森（Stanley Rosen）是洛杉磯南加州大學的政治學和國際關係學教授。

他指出，儘管當時的中國電影市場對好萊塢來說，並不比秘魯這樣的市場大多少，但中國很早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那就是在中國看來，好萊塢製片商和自己的爛片下場很相似。

「所以如果你拍了一部本來就沒打算在中國上映的電影，他們不會只是禁播這部電影，而是會禁播你所有的電影。所以中國從一開始就想讓好萊塢知道誰才是老大。」

正如羅森所提到的，當時的中國市場非常小，但美國電影製作人已經充分意識到它日益增長的潛力，並想要發揮主導作用。

是時候讓一些重量級人物介入了。迪士尼老闆艾斯納（Michael Eisner）和前國務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聚在一起，制定了一個計劃，以重新贏得北京的認可。

他們決定上映《達賴的一生》，但只在聖誕節當天在美國的四家影院上映。因為不出所料，幾乎沒有人看到它。這種做法安撫了北京。但三大電影公司再次向中國觀眾敞開了大門。

儘管好萊塢已經受到了明確的警告，但現在它開始面臨中國媒體的批評。

羅森表示，當時中國媒體有文章重新評價《搶救雷恩大兵》（Saving Private Ryan）、《鐵達尼號》（Titanic）、《星際大戰》（Star Wars）等好萊塢大片，包括那些在中國大獲成功的電影，說現在理解了好萊塢的世界觀。說如果他們拍一部俄羅斯電影，就會有很多間諜鏡頭。他們拍一部關於非洲的電影，就會有穿著很少衣服的野蠻人。

儘管如此，能夠在中國上映的好萊塢電影數量仍在上升。

當中國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時，這一數字從10部增至20部。到了2012年，這一數字上升到了34部。好萊塢在電影收入中所佔的比例也從10%上升到了25%

到那時，好萊塢電影已經佔據了中國票房收入的一半。 然後，這期間出現了幾個不受歡迎的轉折。首先，互聯網的出現讓觀眾可以在家裡看電影。其次，中國自己的電影人此時已經相當擅長製作自己引人注目的內容。

那麼，是不是中國觀眾對美國電影不再傾心或不再喜歡了呢？

羅森表示，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有幾個原因。第一，中國人在拍自己的電影，有特效，有大預算，有明星。「你知道好萊塢最早對中國有什麼影響嗎？中國沒有大電影明星。當時有很多調查顯示誰是最大牌的明星。這根本不是他們自己國內的明星，而是像香港成龍這樣的人，像阿諾・史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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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評論人士認為好萊塢為了進入中國市場進行自我審查已經成為常態。

《魔鬼大帝：真實謊言》（True Lies）是20世紀90年代首批進入中國的電影之一。在中國，每個人都知道他們的中文名字。但中國現在有了自己的明星。好萊塢電影可能非常重覆，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的中國觀眾變得越來越有城府。更難取悅他們。

中國的電影愛好者可能已經變得更加挑剔，因此好萊塢更難打動他們，但對好萊塢來說，真正棘手的問題不是中國的觀眾，而是審查機構。

自我審查

有人擔心好萊塢為了爭取中國觀眾而做出了令人擔憂的妥協。多年來，好萊塢面臨的問題一直是，為了讓北京政府滿意願意在內容上做出多大妥協，還是堅持不妥協而臨收入的損失。

詹姆斯・塔格（James Tager）是泛美集團的研究總監。該組織總部位於紐約，專注於保護文學自由，以及讓文學自由成為可能。他說，「當我研究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一個人對我說，問題的一半是北京的審查制度，但另一半是美國的資本主義。 」

塔格指出，在2020年，中國票房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票房。毫不誇張地說，獲得中國票房的機會決定了一部好萊塢大片的財務前景。而自從疫情爆發以來，美國觀眾遲遲不願重返電影院，因此好萊塢電影製作人現在可能面臨著爭取中國觀眾的特殊壓力。

他說，「事實上，這些大公司與政治審查機構合作有明顯的經濟動機。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現象的原因，為了確保他們最終製作的電影能夠在中國上映，好萊塢電影公司的自我審查越來越常規化。」

塔格說，為了獲得北京的批准，很難弄清楚好萊塢到底是在為中國觀眾量身打造故事，還是在中國審查機構的要求下刪去了有爭議的鏡頭。

那麼自我審查的程度有多嚴重呢？他說，「我喜歡把這種現象描述為冰山。每隔一段時間，這類新聞就會跳出來引起人們的注意。但是這些都發生在一般人無法接觸到的對話中，對吧？ 這是一場審查者和電影公司高層之間的對話，這是私人談話。這是非常罕見的」。

然而，2014年，索尼高層之間的電子郵件被黑客入侵，這為我們短暫地了解了一點訊息。其中透露了一個關於科幻喜劇《世界大對戰》（The Pixels）的討論。

《世界大對戰》中的一些場景展示了泰姬陵和華盛頓紀念碑等著名景點，被外星人攻擊的場景。中國的長城也遭到了攻擊，索尼的老闆們當時在考慮是否應該刪除這些特定的框架。

最後，他們確實刪除了這些內容。

塔格表示，「對我們來說，這確實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讓我們看到，為了進入中國市場，電影公司的高層們互相討論哪些電影內容可以被刪減或修改，這是多麼正常的事情。我是指製片公司的主管們互相寫信。哎呀，你知道，審查者對這部電影的要求真的很嚴格。哦，我們擔心這一幕會通不過審查，所以就剪掉吧。那是公眾唯一一次了解到這個電影公司的內部工作的機會。 」

許多調整似乎不那麼明顯。例如，男同性戀或女同性戀角色的台詞被微妙地改變。

塔格還指出，「你知道，我們得到的很多關於審查的例子，很多都是，你知道的，微調，一些小的東西，這裡刪減一些字，這裡刪減一些場景，你知道，一個同性戀角色從銀幕上消失，或者一句對話被微妙地改變。尤其是抹殺LGBT人群的想法。這些問題已經很嚴重了。但是，你知道，人們可能會說，我的天，這只是這裡的一個場景。這只是一個場景。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這意味著，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講故事中心，本質上把越來越多要講的故事，交由中國共產黨的宣傳部預先審批。這意味著有很多政治訊息可以被插入或塑造到這些電影中，塑造到這些故事中。」

但塔格真正關心的不是好萊塢如何被迫刻畫美國社會，而是它如何被要求刻畫中國社會。然而，無論好萊塢為了中國觀眾被要求做多少編輯和修改，現實是，就票房收入而言，這些編輯和修改已變得越來越重要。

事實上，他們扮演著主角的角色。

更廣泛的意義

2020年，中國超過美國，成為世界上好萊塢電影最大的觀眾群體。在這一點上，有必要提醒我們自己，好萊塢絶不僅僅是一群在巨大、昂貴的工作室裡辛勤工作的創意電影製作人的集合體。

在光鮮亮麗的外表背後，是一系列企業集團——它們承受著來自投資者的壓力，要求它們利用自己創造的品牌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賺錢。

維吉尼亞州大學媒體學的教授艾尼・科卡斯表示，為了大成本的大片。在中國的成功上映可以使美國的票房收入翻倍。例如，《STAR WARS：原力覺醒》（Star Wars: The Force Awakens）的製作成本高達2.5億美元。票房收入高達數十億美元，其中一半來自票房以外的收入。

他還表示，「我們看到像迪士尼這樣的公司，正試圖透過他們的電影進入中國市場，不僅是為了電影發行收入，而且是為了創造在中國市場上有辨識度的知識產權，這些知識產權可以用於商品銷售，可以用於主題公園，可以用於帶動銷售服裝玩具等其他類型的附屬產品遊戲。 」

所有這些，都讓大家質疑中國審查機構在這個過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這一點比較複雜，而且沒有進入中國市場的保證。

漫威的最新超級英雄電影《尚氣與十環傳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去（2021）年在美國上映，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儘管演員主要是華人，影片還是不被允許進入中國。其中一個原因是，電影主角過去曾批評過中國當局。

北京拒絶最新蜘蛛人電影《蜘蛛人：無家日》的原因也有些牽強，畢竟沒有對中國的負面描述。但事實是，美國的自由女神像在電影的高潮部分中扮演了過於突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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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蜘蛛人：無家日》

現在的問題是，好萊塢無法猜測北京會因為什麼提出反對。

科卡斯表示，所以它不只是像台灣或西藏這樣非常明顯的主題，還有其他事情，比如，好萊塢最喜歡的一個故事是某人挑戰權威。這對中國來說是不可接受的，對吧？

這就引出了這個挑戰的細微差別。正確的。所以，這並不意味著，再也不會有另一部超級英雄電影中有人挑戰權威，也不是說這類電影再也不會在好萊塢製作了。然而，這意味著電影公司必須不斷地考慮，他們的內容在中國如何被接受。因為那些標凖通常是不透明的，即使對那些與工作室交談並給予綱領的人來說也是如此。

然後這就變成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效應，工作室真的必須考慮他們在製作什麼，以及在這些問題沒有確定答案的時候起潛在的長期影響是什麼。

我們應該提醒自己，中國的影響已經超出了國內播放電影的範圍。1997年的教訓是，如果北京對電影公司的任何一個故事情節不滿意，它可能會封殺其所有內容。當時，電影公司因為一些甚至沒有打算在中國上映的電影而受到懲罰。

科卡斯表示，這當然沒有明確的答案。

她說，「肯定沒有明確的答案。現在，我認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注意，在某種程度上，好萊塢電影公司可能——我認為坦率地說，但他們可能會意識到為了讓這些大預算電影完全依賴於中國市場，可能也不是完全正確的決定。但目前儘管存在不確定性，他們似乎仍然堅持著這些努力，。

現在我們回到我們的問題：到底為什麼中國禁止《蜘蛛人：無家日》？簡短的回答是，它把蜘蛛人放在自由女神像上，把美國描繪成一個驕傲而強大的國家。對北京來說，這是不可接受的。

中國政府希望國產電影在銀幕上有更多的空間，宣揚自己國家主題的電影故事情節。

也許從長遠來看，真正的問題是，如果好萊塢想繼續追逐中國觀眾，這對它能夠講述的故事情節可能產生什麼影響。

最後，塔格指出，「我最擔心的是，作家坐在桌旁說很想寫一部關於集中營的電影，但認為它不太可能被批准，因為有人會說，這部電影永遠不會在中國上映，因為他們現在正在把織工關進集中營。而這就是永遠拍不出一部可能有重要的社會和政治意義的電影的例子」。

本文經《BBC News 中文》授權轉載，原文發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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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