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徐達在精神病院的田野調查,在他躊躇著該何時結尾時,因疫情劃下句點,再也回不去了。全書第一個病院場景,也是最終畫下句點的耶誕晚會,那些荒謬即是日常,精神病院如奇幻現實,病院裡的妄想彷彿真實存在,也提醒著現實生命裡的空缺,而裡裡外外,笑著笑著就哭了。
文:愛麗絲
「當時林耀盛老師拍著我說:『徐達啊,再過幾年我們也是老翁了喔。』」林徐達憶起恩師余德慧喪禮上,多年同儕聚首,看著電視上「五十歲老翁喝醉摔倒水溝裡」新聞彼此調侃。時光隨對話倒轉,回望自己鑽研人類學至博士學位、於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任教後,轉攻讀臨床心理學的學術道路。
「不要把我寫得像傳奇人物喔」
林徐達高中時讀理組,首次聯考失利便入伍當兵,笑稱退伍後「好像不那麼聰明了」,話才說出口,林徐達趕緊修正,自己是「更關心人文社會議題」,這才轉考文組。理組科系不是沒考慮過,可惜雖熱愛流體力學,電磁學卻「真的沒辦法」,也想過能「在大地奔跑」的森林系,但綜合成績落點,加上未來不願成為穿西裝打領帶、正經八百的上班族,林徐達進入「剛剛好第一志願」的人類學系。
大二必修課普通心理學,是林徐達首次接觸心理學。當時心理學余德慧教授等皆溫暖和氣,是「張開雙手,要來也好,不來也罷」那樣舒適坦然的存在,而林徐達投入臨床心理學的「來」,可要等到十多年後了。
「不要把我寫得像傳奇人物喔,就是經過一段顛沛流離的自我探索啦,」林徐達擺擺手,急著否認自己的學術成就。自台大人類學系畢業後,一度想考人類學研究所,但十多個考試科目,讓林徐達大嘆「我不是個認真的學生啊,怎麼考得上啦!」在余德慧教授建議下,林徐達轉往奧勒岡大學在潘英海教授的指導教授門下研究詮釋學,而後又前往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攻讀詮釋人類學博士。
博士畢業時,碰上911事件,美國學界研究重心偏往伊斯蘭而非東亞研究,林徐達輾轉返台於東華大學任教,一晃眼,九年過去,林徐達升任正教授,卻逐漸在過往再熟悉不過的田野調查裡迷惘,抽離。
從不是刻意維持他者目光,而是認知到自己永遠無法成為在地者,人類學家久居田野地,林徐達卻感受到自己的能力、忍受度,讓他必須前往目的性極強的田野地點。
「我好像沒辦法無所事事在部落裡遊蕩。」
笑稱自己也非擅長靈活移動的研究者,定點且集封閉性、專業性於一身的醫院,顯然是完美的田野地點。臨床專業具備一種「敘說威權」——醫師專業如部落中的巫師祭儀,是不容置疑的權威,「而權威是最好討論的」。
但要進醫院,勢必得有專業執照。當時,林徐達碰巧聽聞多年同窗龔卓軍有意攻讀人文臨床,「我即刻明白這一生除了姓氏筆畫可以排在他前面之外,就只剩『搶在起跑線上偷跑』這唯一可以勝過他的辦法了。」於是,林徐達趕緊報考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準備偷跑,打算考取心理師後進入醫院,恩師余德慧更替林徐達寫了推薦函。
這說來迂迴,又略顯幼稚的「成為好友學長」的念頭,讓林徐達被好友、時任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的林耀盛教授詢問為何從人類學轉讀臨床心理學時,只得正經回答:「應該是余老師認為我的資質不錯。」不料,好友吃驚答道,「可是余老師在推薦信清楚寫著:『徐達對於心理學一片空白。』」
這一片空白,林徐達以《在奇幻地》一書填補。
從人類學到臨床心理學
《在奇幻地》是林徐達以其碩士論文改寫成書,記錄以實習心理師身份,在精神病院急性病房內的田野調查,同時也回應論文口試委員們的建議。
同儕好友成為自己的碩論口試委員,怎麼想都是相當特別的人生經驗,「大家都以修理我為樂,啊我又修理不倒,」林徐達口試現場同步線上直播,這場他曾以「線上電療」形容的直播盛況空前、觀眾達二百多名,讓他笑稱「哎呀原來我這麼受歡迎!」但笑歸笑,回歸學術,林徐達嚴謹面對所有回饋。
心理學與人類學的交集,是都「想知道對方為什麼這樣想」,人類學以文化解釋,而心理學則以個案為主體,探討大腦機制與人格等因素,臨床心理的訓練,讓林徐達能快速串起個案背後的意義脈絡,這與人類學研究亦相輔相成。
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偏人文臨床,不同於生物醫學將個人定義為醫療體系中的客體——所有治療只針對疾病,不針對患者這個「人」,人文臨床將人擺回主體,而非僅是疾病客體。人類學出身,過往純粹研究個人苦難經驗,有時讓林徐達覺得使不上力,「我們就只是懂,那又怎麼樣呢?」臨床心理、臨床團隊的照顧經驗,讓林徐達找到支撐關懷的支點。
在精神病院臨床現場,絕不僅生物醫學思維,與住民妄想世界的情緒共振、重疊,速度之快與頻率之高,是每分每秒都被無數個世界環繞,而每個世界,都想佔據你當下的注意力。
「心理師,你今天怪怪的喔。」
在精神病院實習的日子,林徐達每天六點多起床,開車約一個半小時抵達醫院,八點打卡、晨會,八點半後有時跟在醫生旁巡房,大約十點,林徐達進入急性病房,待上一個半小時。下午則視各科室安排,輪流舉行職能治療、福利社、團體治療等活動。
急性病房裡,是症狀較活躍且不穩定的妄想症住民。雖帶著研究目的,林徐達指出,在現場仍以心理師角色面對住民,臨床團隊的專業判斷早已內化成直覺本能。
有時,住民走近林徐達,幽幽地說:「心理師,你今天怪怪的喔。」此刻,林徐達一面應對,一面思考,住民希望自己給予什麼樣的支持或回饋?是帶著什麼樣的動機走近自己?並將病房住民內的交互關係一併納入評估。不同於人類學「只是聽對方講述」,臨床心理的訓練,讓大腦更早一步全面啟動。
這種狀態下的田野調查,在以心理師專業介入,讓住民能適應疾病造成的不舒服、不致太過困擾,能繼續生活後,事後反思與梳理脈絡變得重要。精神病院內的日子,是荒謬的日常化,林徐達與心理師夥伴常記下許多猝不及防的趣事與難題,事後反覆推敲討論,「想想該怎麼解,下次一定會更好,精煉鬥志啊!」
春節返鄉,是精神病院的大事。首先,得調查住民是否有返家過年意願,統計完畢,臨床工作團隊大陣仗出動,帶著住民搭上事先訂好的台鐵車廂,一班往北,一班往南,與家屬相約車站,將住民一一送至家人身邊,年節過後,家屬再將住民送回精神病院。
一次,心理師詢問住民返鄉意願,住民拒絕,並稱「家人擔心之後送我回來的過程中,他們會遭人暗算。」心理師反問:「那你覺得自己會被暗算嗎?」卻遭住民反將一軍:「不會啊,是要怎麼暗算?」明知住民先前論述是腦海中的紊亂妄想,心理師卻一不小心陷入其中,當下只得忍著笑,也成為事後與林徐達討論解題的素材。
有時,住民知道「夫妻雙方互為對方監護人,可同意對方出院」,便想藉由假結婚企圖出院,心理師、護理師等臨床團隊便須仔細釐清,表面上的曖昧情愫是否為真?
有時,住民頤指氣使,命令心理師「你!現在!馬上用最快速度,小跑步過去拿水給我!」心理師便佯裝聽不清楚,反問對方究竟在說些什麼?住民通常會摸摸鼻子,深知自己不禮貌,理虧。
一次,有位住民反應其他住民常有意無意碰撞自己的肩膀,當心理師詢問住民覺得其他人為何這麼做,卻得到:「我怎麼知道,他們就神經病啊!」這樣令人莞爾、又發人深省的回答。
心理師邏輯要好,卻又不能太好,臨床心理的訓練如工具,幫忙見招拆招。除了與住民近乎鬥智的一來一往,無可避免的情緒共振,人力分配、健保點數、營收上限、用藥價格等整個醫療體系的現實,皆是真正身處精神病院才能理解的。
笑著笑著就哭了
精神病院裡,既是荒謬的日常化,常態與異態的區分,自然和病院外的現實社會不同,「對外人來說是異態,但在病院裡其實是常態」。事實上,病院中並無明確存在常態與異態間的分際,畢竟以臨床團隊照顧者的身份來看,僅需以住民過往與當下表現兩相比較,做為判斷依據,對症下藥治療,讓住民不因病太過困擾自己與他人。
2020年底,林徐達工作的精神病院裡,由職能治療科主辦「年終耶誕感恩聯歡晚會」,事前選拔脫穎而出的住民們負責的表演節目輪番上演。住民自行組織的戲劇社,事前手寫一頁A4劇本,約時間固定排練,當天於台上演出記述耶穌誕生的劇碼。「精神病患在舞台上演出他們眼中的我們眼中的精神病患,」住民們試圖假設,演出「你想要看到的我」,帶有荒謬、多層次的喜劇效果,而《在奇幻地》的書寫調性則是悲喜交集的,一如病院裡的日常。
「情緒都是之後才經營出來的,」林徐達指出,每一次面對住民見招拆招,都是立即性的回應,直到事後梳理脈絡、經過詮釋,才滲入更多情緒感知。書寫《在奇幻地》亦然,是在一切結束後才談病院故事。不同於論文的專業小眾讀者,寫書讓林徐達得顧及一般讀者,試圖在學者風範與讀者的閱讀體驗間取得平衡。
書寫《在奇幻地》,林徐達刻意避免「過度飽和的第一人稱作者」,不想主觀濫情「刷存在感」,僅客觀記錄現實,若讀者能有一點喜歡、有一點自發性的小感動,就夠了。
林徐達在精神病院的田野調查,在他躊躇著該何時結尾時,因疫情劃下句點,再也回不去了。全書第一個病院場景,也是最終畫下句點的耶誕晚會,那些荒謬即是日常,精神病院如奇幻現實,病院裡的妄想彷彿真實存在,也提醒著現實生命裡的空缺,而裡裡外外,笑著笑著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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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