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照

宮本輝的大河小說——讀《流轉之海》系列

執筆三十餘年的系列巨作

《流轉之海》是宮本輝一生最重要的作品，書名會讓人想起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都以「海」命名，都是「四部曲」，尤其如果知道三島由紀夫作品中動用了輪迴來貫串龐大的「四部曲」故事的話，更會感到「流轉」和輪迴間的親近性。

不過其實在用意與寫法上，《流轉之海》都和《豐饒之海》很不一樣。另外寫作過程乃至最後的成果．兩部書有著更大的差別。《豐饒之海》故事時空背景從日俄戰爭綿延到二次戰後，透過本多繁邦將近八十年的一生，搭配松枝清顯的四世輪迴，寫了一部刻意脫離線性時間敘述的史詩，呈現二十世紀日本的起伏變動。

《流轉之海》呢？宮本輝並沒有按照原本計畫寫成「四部曲」，而是不斷延長，最後在二○一八年才終結在第九部的《原野之春》，前後一共費去了長達三十七年的創作時間。第一部開篇的時代背景，是一九四七年，既是宮本輝自己出生的那一年，也是小說主角松坂熊吾的獨生子伸仁出生的年份。九部之後，小說結束在伸仁大學三年級時，也就是花去了三十七年創作，《流轉之海》小說中的時間卻只推進了二十年，宮本輝在小說中對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六七年的時空，進行了非常詳細的描述，其時間感和敘述節奏，比《豐饒之海》要慢得多了。

從一開始，宮本輝就計畫要以自己的父親為小說主角原型，來描述日本戰後社會劇變到重建秩序的過程，同時搭配自己的記憶與經驗，讓作品具備「成長小說」的性質。從這兩方面看，時空背景設在一九四七到一九六七年，小孩從出生到二十歲，是極為妥切的安排。然而沒有依照原定計畫的，是小說推進的速度，原本要以四部小說寫完二十年的故事，等到第四部《天河夜曲》結束時，伸仁卻還只有九歲，甚至還沒有進入青春期啊！

從戰後社會變化呈現或從「成長小說」角度，都不可能讓小說停留在一九五六年，當然必須往下寫。而前面運用了在四部中推進九年的速度，顯然也不應該突然在後面加快，於是宮本輝固執持續往下寫，寫成了超過兩百萬字的皇皇巨著。

台灣麥田出版曾經翻譯出版《流轉之海》，以「四部曲」預告行銷，後來「四部曲」架構被打破了，又不知道後續還有幾部，需要多久才能完全出版，這個翻譯引進計畫也就停止取消了。因而很可惜，《流轉之海》在中文世界裡只找得到前四部的翻譯，一般讀者難以窺其全貌。

戰後政治經濟的轉折

中文讀者能找得到、讀得到的《天河夜曲》（《流轉之海》第四部）開場是一九五六年初，熊吾一家搬離大阪前往富山，在火車上，熊吾對鄰座乘客的印象是「像滿洲馬賊的小人物」，因而感嘆「看來日本永遠都處在戰後狀態啊！」

然而其實這正是日本擺脫「戰後」，邁向新時代的關鍵轉折點。就在前一年的十一月，自由黨和民主黨聯手組成自由民主黨。

分裂的社會黨暌違四年後終於統一，所以保守的兩大陣營不得不攜手合作，這是預定中的行動，其實掌握日本生殺大權的美國，接下來就是要振興日本的經濟，因此他不得不透過各種合法的手段全數剷除所有與執政當局唱反調的勢力。

《日美安保條約》對美國來說，只不過是美國在世界戰略中布局的一環，換句話說，美國總不能讓作為馬前卒的日本永遠置於戰敗國的貧窮狀態。進一步說，作為美國在亞洲分店的日本，僅與中國和蘇聯隔著狹窄的海峽，總不能比兩個共產國家貧窮落後。此外，為了把在亞洲象徵資本主義陣營富裕的日本小丑化，美國只好全力消除所有非法的謀略以及衍生出來的社會問題。因此美國就得在這時候將系出同門的兩大保守勢力撮合成兄弟檔。

熊吾是這樣解讀昭和二十八、九年直至現今的政治和經濟情勢。

這是對於後來主導日本政局長達三十年的「五五政體」的簡要、精確起源說明，也鋪陳了熊吾想從大阪遷居到富山的動機。在大阪，熊吾活在不折不扣的「戰後」環境裡，處於最混亂脫序的黑白市不分，合法與非法混同成各種灰色地帶的商業情境中，開設中國餐館和麻將間，一邊為新興的商社提供員工餐，一邊目睹見證大阪黑幫的快速分合起落。

他知道這樣的情況終究要結束，「滿洲馬賊」般的小人物畢竟要退出了，因而在「五五體制」剛成形之際，毅然放棄原先在大阪的買賣，轉而投入中古汽車零件生意。這樣的選擇，很明顯也來自對於時局的敏銳觀察——日本要開始復甦，交通上有很大的需求，但一時無法自製汽車也無法大量進口汽車，在汰換管道受阻下，必須維持既有車輛的運作，那麼各種中古零件當然會有熱絡交易市場。

而且這樣的發展會從都會區快速蔓延到地方性城市，新車進入都會區，那麼原本都會區轉手交易的二手零件可以送往地方城市，滿足當地次級的交通工具維修需求。所以熊吾看準了這個機會，帶著他在大阪建立的供應關係轉往富山，不過才待了一陣子，他又回到大阪察覺到更進一步的新商機。那就是在大阪建立一個可信賴的中古車交易商網絡，提供愈來愈多需要買車的人，相對可靠的二手車來源。

兼具戲劇性與文學性的人物描繪

《天河夜曲》長達三十萬字的篇幅之後，全書結束的場景，和全書開始相呼應，都是在富山一間可以讓熊吾三口一起泡澡的旅館裡，而且時間上也只比開頭晚了半年而已。也就是花了三十萬字的篇幅，宮本輝只讓熊吾的生命經歷推進了半年。

難怪最後寫完二十年需要九部而不是四部的份量。然而在這裡有著宮本輝不容忽視的文學技法與能力，能夠寫出時代細節，卻不淪為流水帳，安排了足夠的戲劇性，讓讀者津津有味地追讀，但仍然不失高度的寫實可信性。

一個關鍵的寫法，在於建構了熊吾的人物特性。《天河夜曲》中透過妻子房江如此描述：

房江的腦海中，突然閃過「本性」這個字眼。

沒錯，這就是松坂熊吾這個人的本性使然！他有才幹和行動力攀梯而上，原本可以攀得更高，他卻把梯子拿掉，移到另處重新攀爬，從來不做接續性的攀登。每次總是回到原點，又開始攀爬，不久，感到厭煩的時候，又溜回到更低的階梯去……

……沒錯，這就是本性！丈夫經常被自己的「本性」驅使，時而攀上時而爬下，不斷重複這些動作。原本可以攀上去，卻又溜了下來……

把它比喻成登山的話，好不容易已經爬上半山腰，這時卻在附近看到另一條更容易攻頂的山路。但這樣一來，又得重新下山從頭開始爬起。他明知這個道理，卻寧願放棄辛苦攀爬的路程，回到原點，喜孜孜地開始攀爬新的山路……

這絕不是生性刁滑，或是缺乏耐力，而是他認為，攀登別條的山路比較快到達更高的山頂。

在這之前，他已經好幾次爬到半山腰，其迅速和敏捷都是普通人望之不及的……但是他卻被別條山路所吸引，一口氣又折回山腳下來……

這確實是對於小說主角熊吾個性最精確的分析。雖然房江會覺得熊吾像在反覆攀登同樣的樓梯或同一座山，然而在小說情節上，每一次放棄既有的成就，轉而追求自己認為更好的機會，熊吾就涉入一個不同的行業，所以才能隨著他一個人的經歷，讓我們看到日本戰後那麼廣泛的經濟與社會變化，並且在他一個人身上創造了那麼多生動的人間戲劇。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最親近的陌生人：楊照談宮本輝（日本文學名家十講9）》，麥田出版

作者：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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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終究要面對——
比命運更難破解的是人心裡的祕密。

從戰後崛起至今堅以寫實主義耕耘小說
從描寫外在時空到往內探究人性
始終願意帶讀者勇闖黑暗盡頭的宮本輝式寫作
一位最會說故事的文學名家如何以樸實的文字，一筆筆寫入人心最深處？

「日本文學名家十講」——用文學探究「日本是什麼」
楊照帶你從10位經典作家通讀日本文學史、思想史
夏目漱石 谷崎潤一郎
芥川龍之介 川端康成
太宰治 三島由紀夫
遠藤周作 大江健三郎
宮本輝 村上春樹

  • 從明治到令和，橫跨三個世紀
  • 第一套以經典文人為軸，深度導覽百年日本的重量全書
  • 每冊皆附系列總序、前言、作家年表

為什麼讀宮本輝？
「我必須承認並面對：能說動人的感情故事，能夠用文字的連綴來探入角色的性格與經驗，是宮本輝的最大本事，也是他的小說最精華之處，我沒有辦法、也不應該避開這點，不能體會、領略這項特色，也就不能算是真正進入宮本輝營塑的小說世界了。」

「他堅持寫實，堅持寫明白立足於當下日本社會的具體人際關係，又不刻意追求奇情戲劇性，也不走殘酷驚悚的路線，每一項立場特性都使得他逆反當時流行，讓自己的作品不容易討好，不容易受歡迎。然而他卻總能在作品中別出心裁，堂皇地示範、證明了寫實主義這條路，至少在小說的領域中，並未走盡走絕。最難創新的擁擠舊空間裡仍然有尚未被發現的，可以去開發的可能性。」——楊照

與村上春樹同期的宮本輝，甫出道便拿下太宰治獎、芥川獎兩大文學獎，
身為日本戰後文學的新世代，堅持以傳統的寫實手法寫出小說新高度。
他的小說傳達出什麼樣的時代精神與社會訊號？

——堅守寫實路線的時代眾生相
宮本輝以〈泥河〉拿下太宰治獎，於七〇年代末在文壇展露頭角。他跳脫七、八〇年代瀰漫日本文學界的後現代色彩，堅持寫實主義的精神，將之發揮到新的境地，在文壇樹立無可取代的位置。宮本輝的成長過程適逢日本戰後經濟高速發展，社會宛如巨流快速前進，使其特別擅長捕捉在濁流中力爭上游的市井小民群相風采。〈泥河〉描繪了在船屋中的庶民生活困境、〈道頓堀川〉中寫出身處繁華大阪城的小人物哀歌，《流轉之海》則道盡東山再起生意人的拚博與困境……在時代的底色上成功描繪出一幅幅宮本輝式的人間拼圖。

——層層解開故事裡的人性「謎」網
宮本輝有意識地在創作中帶入大眾小說元素，承繼且超越私小說傳統，經常在故事中埋藏引人好奇的謎團。《錦繡》、《月光之東》中失婚的女性，藉由探究丈夫與情人的祕密，解開主要謎團，但也在謎題之外，覺察到另外一層沒有標準答案的人生命題。宮本輝擅長運用引發親近感的敘事口吻，令讀者對角色感同身受，隨著故事視角尋求答案，在他人的故事裡一步步深入角色的內在，最終獲致情感滿足與精神淨化。他不追隨後現代主義風潮，不追求奇情，持續走在寫實的路上，藉由尋找人生解答的小說人物，為讀者一次又一次開展人性深邃的內裡。

Photo Credit: 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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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朱家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