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認為,不要為了功名利祿而生活,「在一種全然悠閒的情緒中,去消遣一個閒暇無事的下午」,你這就叫懂得了如何生活。
文:李舒
林語堂
人生在世,還不是有時笑笑人家,有時給人家笑笑
人到中年,疲憊是常態:工作、孩子、家庭,三座大山無論哪一座,都足夠壓得你喘不過氣來。過往的人生偶像似乎都不管用了,細細一看,他們在我們這個年紀也難以倖免地一地雞毛。張愛玲在我這個年紀為了綠卡嫁美國人然後被聯邦調查局核查老公欠款案,苦透。
林徽因在我這個年紀天天盤算全家生計,「把這派克筆清燉了吧,這塊金錶拿來紅燒」,苦透。周樹人在我這個年紀和兄弟們一起奮力湊錢爭取全款北京西城學區房。他絕對想不到,過不了幾年,房貸沒還完,他就要被冤枉看弟媳婦洗澡被趕出家門,苦透。至於蕭紅……哦,她壓根就沒活到我這個年紀。
到了這時候,能救贖我的,似乎只有林語堂。
林語堂在西方世界的影響力超過了東方。紐約大都會藝術館舉辦過一場語堂舊藏書畫展覽,為展覽出的書叫Straddling East and West: LinYutang, Amodern Literatus(《兩腳踏東西文化:林語堂,一位現代的文人》),導言這樣評價林語堂:「中英文寫作都好到一個地步,能讓沉澱於一種語言中的奧妙與靈光,超脫翻譯,化身為另外一種語言,林語堂是中國現代史上的頭一人。」
《紐約時報》的評語是:「集作家、學者、教育家、人文主義者於一身的林語堂博士,為世界上中英這兩個最大的語言團體,說中文和說英文的人們的溝通,打造的一座里程碑。」他曾經是派克筆的全球代言人,在中國嘉德香港二〇二一春拍的「故紙清芬見真如——林語堂手跡碎金」專題中,我們得以看到林語堂當年的代言廣告。
在華語世界裡,林語堂最多被提起的是「幽默大師」這個稱號。實際上,他的幽默是淡淡的,那些包袱到今天來講都響不了,比起老舍差了很多。對於別人讚美他為「幽默大師」,老林也謙虛地說:「並不是因為我是第一流的幽默家,而是,在我們這個假道學充斥而幽默則極為缺乏的國度裡,我是第一個招呼大家注意幽默的重要的人罷了。」
究其根源,其實是因為他是第一個將「humor」定義成「幽默」的人。
一九七○年,唐德剛到台灣去吃林語堂的飯局,在一家嘈雜的大酒店內,他問侍應生:「林語堂先生請客的桌子在哪裡?」結果侍應生把兩眼一瞪,大聲反問一句說:「林語堂是哪家公司的?!」
中國對於林語堂的認知也不算廣泛。我讀書時有一大快樂,從語文課本魯迅文章的批注裡尋找老魯罵人線索,基本得出一個規律:老魯罵的人,多半都很有趣,寫的文章也不錯,比如沈從文,比如梁實秋,比如林語堂。
林語堂敢硬槓老魯,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和老魯對罵過「畜生」的人。但是老魯公開寫《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針對林語堂,林語堂就不回應,公開辱罵,對於林語堂來說不夠體面。梁實秋就吃了這方面的虧。但是老魯的綽號「白象」,也是林語堂取的。要知道老魯可是起綽號的聖手,他對這個綽號頗為滿意,所以許廣平管老魯叫「小白象」,老魯後來管兒子叫「小紅象」。
老魯去世之後,梁實秋陰陽怪氣在《雅舍小品.病》裡諷刺:「魯迅曾幻想到吐半口血扶兩個丫鬟到階前看秋海棠,以為那是雅事。」我看了有些反感,反過來看看林語堂,寫一篇〈魯迅之死〉,字字句句完全深知老魯,可以說是老魯知己:「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
我有個朋友說,面對世界,老魯給出的藥方是:「戰鬥吧!破釜沉舟打贏最後一戰!」胡適說:「看能把房子修修補補湊合過唄!」而老林則說:「嗨,吃好喝好。」
林語堂絕對是莊子的學徒。
所以他認為,不要為了有用而讀書:「人如讀書即會有風韻,富風味。這就是讀書的唯一目標。唯有抱著這個目標去讀書,方可稱為知道讀書之術。一個人並不是為了要使心智進步而讀書,因為讀書之時如懷著這個念頭,讀書的一切樂趣便完全喪失了。犯這一類毛病的人必在自己的心中說,我必須讀莎士比亞,我必須讀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我必須讀艾略特博士(Dr. Eliot)的全部著作,以便可以成為一個有學問的人。我以為這個人永遠不會成為有學問者。」
所以他認為,不要為了功名利祿而生活,「在一種全然悠閒的情緒中,去消遣一個閒暇無事的下午」,你這就叫懂得了如何生活。
林語堂看待世界是舉重若輕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心中沒有悲傷。
嘉德春拍「故紙清芬見真如——林語堂手跡碎金」的書信裡,藏著他巨大的傷痛。一九七一年一月十九日中午,台北故宮博物院院長蔣復璁宴請林語堂,忽然有人急匆匆跑來報告,工人去打掃林語堂長女林如斯的房間時,發現她吊在窗簾杆上,桌上的一杯茶水尚留餘溫。
次女林太乙回憶,當她們一家從香港趕到台北父母家中時,「父親撲到我身上大哭起來,母親撲在妹妹身上也大哭起來。頓時我覺得,我們和父母對調了位置,在此以前是他們扶持我們,現在我們要扶持他們了。」林如斯因為一段不幸的婚姻而長期受抑鬱症困擾,最終選擇用這樣的方式離開了人間,留下的遺書是寫給父母的:「對不起,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我的心力耗盡了,我非常愛你們。」
林太太廖翠鳳從此精神崩潰,整日喃喃自語。對人講話只說廈門話。「我活著有什麼意思?」這個問題,林太乙也曾經問父親:「人生什麼意思?」據說,林語堂沉默良久,而後緩緩回答:「活著要快樂,要快樂地活下去。」
人類的壽命有限,很少能活到七十歲以上,因此我們必須調整生活,在現實的環境之下盡量過著快樂的生活。
——林語堂/《生活的藝術》
所以他平靜地處理著女兒的遺物,為女兒編輯遺作並且發表悼念詩。只在寫給「國府外交部」自述赴港原因上,林語堂忽然失去了平靜,那些句子塗了改,改了劃去,長女如斯後面,他始終不忍寫出「棄世」二字,直到最後,「喪期」兩字,淒涼懇切,令觀者動容。
莊子在妻子死了之後擊盆而歌,林語堂在給甥媳婦陳守荊的信裡,故作樂觀地籌劃著帶太太去散心的歐洲之旅,說「只去風景優美之處」。忽然想起《金瓶梅》裡,西門慶在李瓶兒去世之後對戲班說,不管演什麼戲,「只要熱鬧」。
但即便如此,他仍舊用一顆真心,溫暖著他的讀者。一九七四年,台灣遠景出版社出版了林語堂的《八十自敘》,我很喜歡這本書,因為這裡面充滿真誠。他磊落地說:「我以前提過我愛我們坂仔村裡的賴柏英。小時候兒,我們一齊捉鲦魚,捉螯蝦,我記得她蹲在小溪裡等著蝴蝶落在她的頭髮上,然後輕輕的走開,居然不會把蝴蝶驚走。」
以前提過,大約指的是他的英文小說Juniper Loa(《賴柏英》)。賴柏英是他的青梅竹馬,他邀請她和自己一起走出家鄉,外出讀書,她卻拒絕了。他未知她的生死,仍舊掛念:「柏英不知尚在否,當已七十九,想將來或借蘇珍珠轉問。」
賴柏英是真名,不過,不知是他年歲已久,還是刻意為之,他真正的戀人其實是賴柏英的姐姐賴桂英。陳煜斕在〈李代桃僵話柏英——林語堂初戀情人考〉裡查證到,賴柏英比林語堂小十八歲,林語堂去聖約翰讀書時,賴柏英尚未出生。
同時,根據《八十自敘》裡所說,賴柏英「嫁給坂仔本地的一個商人」,而賴柏英的丈夫叫蔡文明,畢業於北京大學,畢業後在廈門一所中學教書,並不是商人。反而賴柏英的大姐嫁的是開典當行的人,名叫林英傑。據說,林英傑後來性情暴躁,經常家暴,賴桂英時常對自己的養女說:「如果我當時嫁給林語堂,我也不會現在這麼淒慘。」
林語堂在被賴桂英拒絕之後,在聖約翰大學讀書期間愛上了同學的妹妹陳錦端。這一次,郎才女貌,可惜,反對的是陳錦端的父親陳天恩。他嫌棄林語堂出身窮牧師的家庭,但陳爸爸的拆散招數非常不同凡響,他把隔壁錢莊老闆廖悅發的女兒廖翠鳳介紹給了林語堂。
林語堂的兩段戀情,或因女方不願離開家鄉,或因女方親屬嫌貧愛富而宣告失敗,最終,他選擇了那個不嫌棄他的姑娘。結婚之後,他把婚書付之一炬:
我說:「把婚書燒了吧,因為婚書只是離婚時才用得著。」誠然!誠然!
——林語堂/《八十自敘》
這是一個承諾,林語堂遵守了一輩子。他無比珍惜這場婚姻。我曾經在陽明山參觀過林語堂故居,發現屋子裡柚木椅子的靠背上,都刻有一個小篆的「鳳」字——這是廖翠鳳的名字。他把太太的名字做成家徽,並且告訴大家:「太太喜歡的時候,你要跟著她喜歡,可是太太生氣的時候,你不要跟著她生氣。」
她也時刻包容他,包容他的童心不改,包容他為了發明中文打字機而停滯寫作,她包容他一再講起他的愛人陳錦端,她甚至會主動講起陳錦端的故事——這種坦誠,證明了廖翠鳳的自信。
世上沒有不吵過架的夫婦。假定你們連這一點常識都沒有,請你們先別結婚,長幾年見識再來不遲。你們還不知道婚姻是怎麼一回事,婚姻是叫兩個個性不同、性別不同、興趣不同、本來過兩種生活的人去共過一種生活。假定你們不吵架,一點人味都沒有了。你們此去要一同吃,一同住,一同睡,一同起床,一同玩。世上哪有習慣、口味、性欲、嗜好、志趣若合符節的兩個人。
——林語堂/《人生不過如此》
林語堂的朋友賽珍珠曾經問:「你的婚姻怎麼樣?沒問題嗎?」林語堂篤定地答:「沒問題,妻子允許我在床上抽菸。」
當我們對人生充滿倦怠的時候,讀林語堂的時刻到了。林語堂告訴你,不管我們是有意或無意,在這塵世中一律是演員,在一些觀眾面前,演著他們所認可的戲劇。既然是一場戲,不妨瀟灑一點,悠閒一點,舒服一點。林語堂說,衣服不妨穿得寬鬆一點,讀書不要想著有什麼用,交朋友不要那麼有目的性,時常聽聽鳥鳴看看花朵,而生活最大的樂趣——就是蜷縮著身體躺在床上。
這並不代表我們對一切滿不在乎,而是我們對於人生,用不在乎的態度在乎地生活。要快樂,但這快樂,並不一定代表著財富,代表著愛情,代表著雞娃。一切都來自你的內心,這答案林語堂在《京華煙雲》裡已經告訴你了:
人本過客來無處,休說故里在何方。
隨遇而安無不可,人間到處有花香。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從前的優雅:紳士與小姐的絕代風華》,聯經出版
作者:李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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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優雅」?優雅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人生態度。正如王家衛所說:「今天重看大半個世紀之前的非常人、非常事,意義何在?是可以參考他們在至暗時刻的堅守,在漫漫長夜的表裡如一。也許這就是李舒心目中的從前的優雅。」
從前,有著這樣一群人,他們出身名門、品貌高雅。他們是見證了紫禁城最後歲月的末代皇妹,是引領一時風尚的畫壇才女、名門交際花,是為中國學術存續一脈希望的教授學者,是把生活過成藝術的藝術家和收藏家……他們風華絕代,一時無兩;他們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依然不輸時光,轉身留下優雅的側影與餘韻。
張愛玲、邵洵美、陸小曼、林徽因、趙蘿蕤、林語堂、陳夢家、木心……這些在歷史長河中閃閃發亮的傳奇人物,和普通人一樣有著平凡的一面,有著無數個生活的瑣碎和現實的困擾,也有著低潮時刻的苦苦掙扎。透過李舒的文字,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對生活始終堅持自己的底線與追求,即便是在沉重的命運與逆境折磨下,也不忘維持風骨與修養,在亂世浮生中依然活出了自己的精采。他們的優雅,在那個動盪不安的年代中,尤顯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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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羅元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