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去年8月,我再次「重新」認識了歌舞伎町案內人李小牧,那陣子李小牧出現在許多台灣網紅的YouTube頻道和媒體報導。之所以說「重新」認識,是因為看了他上的節目,才喚起陳年的記憶,想起李小牧在多年前曾活躍於香港《鳳凰衛視》的新聞談話節目。如今在這新媒體興起的年代,李小牧的身影再次活躍。

透過《李小牧看日本-歌舞伎町案內人》YouTube頻道,李小牧自述當年之所以會成為歌舞伎町案內人,就是受到一位馬來西亞華人皮條客所影響的。筆者知道早年有大批馬來西亞華人到日本非法打工,沒想到居然也有人從事拉客生意,為了更瞭解當中的故事,趁今年1月在東京的時候,筆者與李小牧先生進行訪談。

當年,這位馬來西亞華人在歌舞伎町被稱為趙教授,他和李小牧的關係,說不上良師益友,曾為競爭對手是肯定的,而這位趙教授,已在2010年過世。

出生於湖南,如今是日籍華人的李小牧

Photo Credit:關鍵評論網/杜晉軒

出生於湖南,如今是日籍華人的李小牧

來日本跳飛機的馬來西亞華人

繁華的歌舞伎町,是由在日的台灣人發展起來的,後來日本人、在日朝鮮人、各省中國人等各方勢力也盤踞於此。其實,歌舞伎町也曾有馬來西亞華人的身影。

1986至1991年間,日本進入了泡沫經濟時期,日圓兌美元的急速升值吸引了周邊發展中國家的人民前來日本「淘金」。岩井俊二導演的電影《燕尾蝶》中,就敘說了中國人到被稱為「円都」的東京打黑工的故事。不過個人認為《燕尾蝶》中的情節有點魔幻獵奇,要推薦的話,還是會推薦看成龍主演的《新宿事件》、金城武主演的《不夜城》,這兩部電影也是曾到日本打黑工的馬來西亞人認為較寫實的。

為什麼曾有大批馬來西亞華人到日本打黑工呢?在日本泡沫經濟時期,也是馬來西亞錫礦產業走下坡的時刻。馬來西亞曾是全球重要的錫礦出口國,但錫價卻在1980年代末崩盤,造成大批因錫礦產業而生的華人城鎮陷入經濟停滯的困境,尤其教育程度較低、底層階級的華人受到的失業衝擊最大,他們只好到海外尋找打工的機會;即使受教育程度較高,擁有高中學歷的年輕人,也因看不到家鄉有更好的前景,而選擇加入「跳飛機」的浪潮。

所謂「跳飛機」,就是非法滯留在他國當非法勞工的意思。由於馬來西亞的霹靂州、森美蘭州是因錫礦產業而興起的,因此早年這兩州明顯有不少華人到海外跳飛機,他們多是前往英國、美國、澳洲、日本、台灣等已開發國家打黑工。他們有的是跟團,或自己過去,在購買來回機票入境當地後,就逾期逗留、非法工作;有的人在異鄉順利落腳後,還會成為仲介,招攬更多同鄉成為跳飛機的一員。筆者出生於霹靂州,家族中就有親戚曾到日本、台灣跳飛機。

早年到日本跳飛機的馬來西亞人到底有多少人,並沒有完整的統計數據,根據所收集到的不同年代的文獻記錄,依日本法務省的統計,在泡沫經濟前的1984年仍沒有非法馬來西亞勞工,1987年的統計有18人,1989年已暴增至1865人。即使是1991年泡沫經濟破裂後,在1992年和1993年,有超過6萬名外國工人被逮捕,其中三分之二來自馬來西亞、伊朗、韓國,這三個國家人數各約佔1.4 萬人。

接受筆者訪問的人不到10位,初步了解,早年到日本跳飛機的華人,男性多從事日文語境中的3K工作,即骯髒(汚い,Kitanai)、危險(危険,Kiken)和辛苦(きつい,Kitsui),也和英語的3D工作同義(即Dirty 、Dangerous、Difficult ),如下水道清潔工、建築工、廚房工作等,雖然亦有女性投入3D行業,但也有部分馬來西亞女性是從事陪酒工作。

根據李小牧的回憶,早年確實有不少馬來西亞華人女性在歌舞伎町從事陪酒工作,就如同當時也有不少泰國、菲律賓女性在東京投入這行業,後來隨著進入日本的中國女性越來越多,陪酒行業中到的東南亞女性就遭到邊緣化。此外,也有少部分馬來西亞女性是自己開酒吧的,李小牧就曾光顧過,也曾誤入一家是有在賣搖頭丸的。

簡而言之,隨著1991年後日本泡沫經濟破裂,開始進入「失落的三十年」,以及日本官方日趨嚴格的管制外來人口政策,加強取締境內非法滯留的外來人口,基本上進入2000年後已鮮有馬來西亞華人在日本跳飛機。

在2020年有一則報導,一名59歲的馬來西亞華裔男性暈倒在日本街頭後,才被警方發現已滯留在日本21年。最終這名男性在扣留所期間,不幸因中風病情惡化而客死異鄉。而啟發李小牧從事拉皮條工作的馬來西亞趙教授,據信也是健康因素而於2010年魂逝歌舞伎町,他在日本的時間也至少21年以上了。

新宿歌舞伎町一番街

Photo Credit:關鍵評論網/杜晉軒

新宿歌舞伎町一番街

李小牧與趙教授

如果讀者們有關注李小牧的YouTube頻道,或是之前看過有關他的專訪,或相關紀錄片的話,那對他為何在日本成為案內人的歷程有一定了解。

1960年出生於湖南長沙的李小牧,儘管成年時期在深圳經歷了改革開放後帶來的經濟榮景,或許繼續留在中國發展,有朝一日也能出人頭地。李小牧常在媒體受訪時說,在日語中,「性事」和「政治」發音相近,而他已從有關性事的行業,轉為決定投入政治事業,而這是後話了。

政治與權力,往往繞不開性,儘管李小牧在深圳時的進出口貿易事業做得不錯,但他和女友因不堪當地一個派出所所長的職權騷擾,1988年決定到日本發展。

到東京後,李小牧經歷一年的日語學校學習,最終如願以償考入東京服裝設計學院。不過,為了應付和女友的二人生活,以及在東京高昂的生活成本,李小牧打過多份工,如到情人旅館當清潔工,最終他發現,原來做拉皮條的生意才能獲得更多的收入。

那李小牧又是如何成為歌舞伎町案內人的呢?

在紙醉金迷的東京,許多男性遊客無可避免會在歌舞伎町遇到皮條客。不過根據李小牧所述,歌舞伎町拉客的情況早已不如泡沫經濟時期的盛況了,如今的歌舞伎町多是餐飲業,而當年的場景是很明顯能看出哪些是陪酒酒吧、風俗店。

李小牧還記得,某一天晚上他走在歌舞伎町時,一位陌生男子走近他,這位戴厚眼鏡、身著西裝的男子並不高,身材有點胖,並不像日本人,也不像華人,一臉憨厚的樣子,但一開口卻是問他有沒有興趣去看脫衣舞表演。李小牧當下表示拒絕,但也覺得好奇為什麼會有說中文的人在拉客,就問其他路人「那個馬來西亞人在幹嘛?」才得知原來帶別人去看脫衣舞,還能從店家抽成。

李小牧意識到,針對外籍人士拉客的市場還是一片藍海。

也就是說,當時已有比李小牧更早出道的外籍案內人存在。李小牧認為,就算趙教授不是說中文的外籍案內人第一人,至少也是第一代。對趙教授的印象,除了年紀比自己大一些,口音明顯與中港台不同外,更令李小牧驚艷的是,趙教授能說多種語言,除了普通話,還能以流利的廣東話、閩南語拉香港、台灣的遊客,還有自學一點韓語、英語、德語、法語來招攬各國旅客。

至於日語,李小牧記得日語算流利,講話有點結巴的趙教授自稱是東京外國語大學畢業,但這點沒能人證實。

當時李小牧、趙教授之所以能在歌舞伎町立足,是因為拉客的日本人無法應對外國人,那李小牧、趙教授等外籍案內人就能吃下這塊未被重視的市場,若碰到本地客就轉介給日本案內人,以此打點好和在地勢力的關係。

李小牧作為後進者,無可避免讓趙教授感到威脅,當時李小牧常在歌舞伎町的路上遭惡意騷擾,甚至遭不明人士掌摑,他相信是趙教授在背後唆使的。雖然李小牧也找到了日本黑道作為靠山,但趙教授也靠自己的黑道靠山來威脅他。最終在更有權威的黑道人物介入下,才調停了兩人紛爭,從此李小牧的據點在歌舞伎町一番街,而趙教授在さくら通り(櫻花街),在各的地盤各過的。

不過有一次,兩人差點發生肢體衝突。當時李小牧拉到了想去看脫衣舞表演的韓國客人,但李小牧不會韓語,只會簡單的時間、價格方面的韓語單字,他只好請趙教授過來幫忙翻譯。當時那位韓國旅客已脫衣舞場樓下,準備上樓進場了,沒想到與趙教授一番對話交流後,卻選擇離開,趙教授還跟在後面。

當時李小牧相當不滿,便抓起趙教授領子,眼鏡也被摔到地上,質問他為什麼韓國客人會離開,他到底說了什麼?儘管趙教授沒解釋清楚,但李小牧沒有進一步的暴力動作,而趙教授也沒找人報復或為壞掉的眼鏡索賠。李小牧相信,或許這事情也讓趙教授意識到,儘管他身材瘦小,但生氣起來也不好惹。

在李小牧創立的湖南菜館內,貼滿了李小牧參選新宿區議員時的競選海報。

Photo Credit:關鍵評論網/杜晉軒

在李小牧創立的湖南菜館內,貼滿了李小牧參選新宿區議員時的競選海報。

和黑道共存

在電影《不夜城》中,男主角金城武就提到,在日本人、在日朝鮮人、台灣、福建、北京、上海等各方勢力盤踞的歌舞伎町,馬來西亞華人是中立的存在。

有好幾位曾到日本跳飛機的馬來西亞華人告訴筆者,來日本打黑工的除了賺快錢、討生活的底層人士外,也有一些在馬來西亞走投無路的幫派份子,因此筆者也好奇新宿是否也曾有馬來西亞幫派的存在?趙教授是否又以他們為靠山呢?

「我沒感受到馬來西亞黑幫,只是犯罪團伙,只有做了壞事就跑了。」李小牧說,他並沒有聽過馬來西亞人加入中國或台灣的黑幫,日本的更不可能,因為多不會日語。

不過當時的治安環境相當複雜,李小牧還記得1994年的新宿就發生好幾起和華人有關的兇殺案,其中一案是一名馬來西亞女性和男友遭到殺害,據說是男友得罪了別人而惹禍。此外,根據網路上搜尋到的一則1989年的報導,一名25歲的馬來西亞女性遭到殺害,屍體被發現在大久保情人旅館內,是遭到她的同居男友所勒死。報導稱,這名女性白天在日語學校上學,晚上在歌舞伎町的約會俱樂部工作。

無論是從基於現實改編的電影,或是現實中龍蛇混雜的新宿,馬來西亞群體可謂勢單力薄,那趙教授又如何在歌舞伎町求存二十多年呢?

由於李小牧始終都是以合法身份在日本留學、工作、結婚,趙教授卻是非法滯留,李小牧認為,或許他在趙教授眼中是在黑白兩道間吃得開的角色,會擔心如果得罪他就會向警方檢舉,所以後來才跟他保持良好關係。不過,更重要的是,還是李小牧幫趙教授擺平了麻煩。

在歌舞伎町一番街立足後,李小牧開始擴大團隊。在李小牧的傳記中,提到曾有位綽號「歪脖子」的手下,歪脖子是非法滯留日本的中國人,後來兩人鬧翻,歪脖子另立山頭招兵買馬,成為李小牧和趙教授的競爭對手。

從此李小牧只招攬有合法居留身份的在日中國人,反觀趙教授卻是形單影只,只有一個弟弟偶爾會來幫手。李小牧記得趙教授的弟弟自稱趙子龍,身材比趙教授更胖,態度更兇惡,不過弟弟是以觀光客身份頻繁出入日本。由於趙教授多數時間還是一人作業,始終容易受欺壓,而歪脖子在被遣返回中國前,就已在侵蝕趙教授的地盤。

得益於歪脖子是李小牧和趙子龍的共同敵人,因此兩人的關係也轉好,但始終沒有太多深入的交流,李小牧並不知道趙氏兄弟的真名,也不曉得他們來自馬來西亞哪個城市。

歪脖子被遣返後,趙教授的地盤卻被來勢洶洶的中國東北幫佔據。於是李小牧協助趙教授跟東北幫打好關係,畢竟東北幫不諳英語和其它外語,最終也同意讓趙教授留在櫻花街,協助東北幫招攬歐美客。趙教授過世前數年,櫻花街勢力版圖又再改變,中國東北幫已被中國東北出生的日本「殘留孤兒」勢力取代,兩股勢力至今還在鬥爭,如兩年前發生在池袋的太陽城百人大亂鬥事件就是一例。

歌舞伎町的櫻花街

Photo Credit:關鍵評論網/杜晉軒

歌舞伎町的櫻花街

馬來西亞人的群像

在李小牧2011年出版的《歌舞伎町案內人》自傳中,其中一則故事引起了筆者的興趣,李小牧提到曾招呼的一位馬來西亞華人富豪,給了歌舞伎町一家中國酒店的陪酒小姐10萬日圓的小費。因此筆者相當好奇,他對不同國家地區客人的印象是怎樣的呢?

李小牧說80、90年代其實還沒有那麼多中國客人,當時能出國的人不多,主要還是中共高級幹部才能來日本旅遊,因此他接觸到的客人還是香港、台灣、韓國客人為主,當然還有馬來西亞、新加坡和印尼的華人旅客。

李小牧指出,當旅客遇到皮條客,旅客會感到擔憂、害怕是正常的,他形容,真有意想消費的東南亞華人旅客比較「本分」,而香港旅客比較會「算」。李小牧解釋「本分」不是對小姐是否無禮,而是在介紹服務的對談過程中,會覺得比較坦誠,會直接說明需求,反觀香港客人多會討價還價。

不過,李小牧也透露了一個不幸事件,他曾有個已分道揚鑣的小弟,數年前欺騙了一位馬來西亞客人,這位馬來西亞客人追上來討回錢時,卻遭一拳回擊,摔倒時後腦勺撞擊到地面,不幸成了植物人,而這位小弟最終也遭到日本警方逮捕。

整體上,李小牧對馬來西亞華人的印象,是給人感覺比較坦誠,也比較容易交流,多是在日本安分打工賺錢的。李小牧也交過馬來西亞華人女友,也對馬來西亞華人料理好奇,早年常光顧兩家在大久保的馬來西亞餐廳。如今大久保唯一馬來西亞餐廳——「南洋叔叔肉骨茶」,他也是熟客。

另一方面,李小牧早年所遇到一些在日本的馬來西亞小老闆,是靠跑單幫賺錢的。不只是馬來西亞人,當時許多外國人會到上野橫町買衣服、皮具、帽子等仿冒品回國賣,但同時也有來自海外的仿冒品,也會被單幫客帶到日本販售。李小牧提到,他前女友是東京服裝設計學院馬來西亞留學生,當時就有在做跑單幫生意。

1992年2月8日,時任馬來西亞首相馬哈迪提出了「向東學習政策」,希望有朝一日馬來西亞也能跟日本、韓國一樣,成為先進的現代化國家,因此80年代開始有許多馬來西亞學生到日本留學,其中不少是馬來裔學生。80年代中末期,開始赴日跳飛機的馬來西亞華人逐漸變多,同時也有人來日本跑單幫,而自稱是東京外國語大學畢業的趙教授,則是少數憑個人語言優勢,在歌舞伎町拉皮條的案內人。

儘管趙教授可以說是「先行者」,但後續的發展卻不如李小牧,除了非法滯留的身分因素外,還有沈迷於賭博的關係。一些曾到日本跳飛機的受訪者告訴我,雖然當時肯努力就能賺到錢,但紙醉金迷的東京充斥太多誘惑,有的人沈溺於黃賭毒而存不了錢,礙於面子,也不願選擇回國面對現實。

李小牧相信,當時就算趙教授是一人作業,收入也不會差,但敗在於流連柏青哥店,因此生前過得不是那麼順遂。雖然趙教授是死於一個巷子內,但在東京還是有居所的,李小牧記得,趙教授總是工作到很晚,柏青哥店白天開業後就進去打小鋼珠,或許下午才會回家休息。

訪談到尾聲,李小牧提議帶我到趙教授離世的地方看看,我也把這段路程紀錄下來。離開李小牧在歌舞伎町一番街開的湖南菜館後,他帶我走到不遠處的櫻花街,接著指著一條小巷子告訴我,那裡就是趙教授於2010年死去的地方。

大概在2010年的時候,李小牧才得知趙教授已猝死在櫻花街的巷子裡。有人跟他說,趙教授死的時候,就像是一名醉倒在歌舞伎町的流浪漢,坐倒在巷弄的一張紙皮上,身旁還有啤酒罐,或許是剛離開柏青哥店後找個巷子休息。趙教授過世在12月的冬天,遺體是第二天才被人發現。

得知趙教授的死訊後,李小牧在部落格以日文為趙教授寫下悼文。李小牧表示,儘管他和趙教授並沒有建立太深厚的關係,但還是相當感懷,畢竟還是趙教授在「歌舞伎町大學」,啟發了他走向案內人的道路。

參考資料:

  • The Migration of Asean’s Worker to Japan. Azhar Harun1,Shafee Saad.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ORGANIZATIONAL LEADERSHIP.
  • Spencer-IllegalMigrantLaborers-1992. Steven A. Spencer. Sage Journa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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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