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坂幸太郎

早上兜一醒來，妻子正好要出門。「對不起，我早餐做好了，放在桌上。記得吃喔。」說完，拉開玄關門，衝了出去，「我忘記早上要開會了。」

「慢走、慢走。」兜說完，在洗臉檯洗完臉，上完廁所，走向餐桌。他抬頭看向牆上的時鐘，正好是早上七點半。

妻子不在家，令兜很輕鬆。他當然不是討厭或害怕妻子，反而是他對妻子的愛情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也絲毫沒有任何減少；不過他必須時時留意妻子的心情也是事實。就像是老虎尾巴[1]，不，妻子的尾巴盤踞在地板上，而且還看不見，不知道何時就會踩到。

兜打開電視。螢幕上出現早上的情報節目，一名年輕女性站在天氣圖前面，說明關東地區的一週天氣。

「這個女生很像媽媽呢。」兜這麼說道。兒子克巳已經坐在餐桌前，咬著土司。克巳有著高挺鼻梁，和引人注目的黑色瞳孔。雖然只是高中生但看來頗為成熟，混合著堅強與脆弱的外表，就算不以身為人父的偏愛角度來看，還是充滿魅力。可能是像母親的關係吧。

像媽媽？差多了，她才二十幾歲耶。」

「再過二十年，就會像媽媽那樣了。」

「爸爸這個說法呢，」克巳指著桌上那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海外品牌的茶杯，「就像在說這個杯子過了一千年就會變成土器。」

「你瞧不起土器嗎？那可是比杯子更貴重的東西喔，而且那個杯子根本不是土器。聽好了，我是說那個氣象主播很像媽媽。」

「老爸，你這個先入為主的毛病實在很嚴重。」

「我先入為主的毛病很嚴重？」

「對，你只要一旦認為這件事情就是這樣，你就會相信那是事實。」

「是嗎？」

「之前不就是這樣嗎？我們走在路上，你發現大樓前面出現人潮，遠處傳來消防車的聲音，你就自信滿滿地指著人群說『原來如此，是那裡失火了啊。』」

「是有這麼一回事。」

「結果那只是商家拍賣，大家在排隊而已。」

在那前一天，兜剛從同行那裡聽說有縱火集團在活動，所以才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不過不能這麼跟兒子說明，他也的確是搞錯狀況沒錯。「這樣啊。」

「宅配的送貨大姊沒來之後，你還一臉認真地說『原來如此，她沒有駕照的事實曝光了。』」

「當時，新聞正好都在報導無照駕駛的宅配司機的問題嘛。」

「就是這樣。老爸，你總是這樣立刻組合情報，跳到結論去，非得把所有事情都串連起來才行。只要聽到你說『原來如此』，就一定要小心。」

因為沒有自覺，所以雖然不是故意的，不過兜沒有反駁克巳。只是曖昧地回應兒子，「或許我真有這麼一面。」

克巳似乎已經不在乎兜的回應，一直盯著電視看，然後脫口而出一句，「對了，外遇是真的嗎？」

兜差點當場摔下椅子，一陣顫慄竄過全身，忍不住大聲地對兒子說，「你在說什麼！不要隨便說這麼恐怖的事情！」

「咦，我在說這個氣象主播啦。最近網路新聞報導了她和這個節目的製作人在搞外遇。」

「喔，原來是那個。」

「那個是哪個？」

「沒什麼。」兜這麼說完後，覺得如此曖昧不清的反應大概會被誤會，所以又加了一句，「我可沒有外遇喔。」結果還是變得頗為可疑。

「漂亮的女人果然很厲害啊。」克巳忽然這麼說。他單手撐著下巴，臉頰靠在手指上，視線釘著電視這麼說道。雖然幾乎是自言自語，不過可沒有逃過兜的耳朵，「厲害是什麼意思？」

「男人只要一遇到美女，就只能舉手投降了吧。」

「高中生怎麼講這麼自以為是的話？」

「這是學校教我們的啊。」

「學校教的？哪一科會教這種事？」

克巳這才一副發現父親坐在一旁似地驚醒過來，端正坐姿。「不是啦。一個月前，我們班來了一個美女代課老師，代替放產假的老師。」

「美女這種說法是主觀認定。」

「她雖然是國文老師，但是完全不行。不但不會寫漢字，連太宰治怎麼發音也不知道。」

「這樣居然還能當國文老師。」

「因為是美女，所以萬事OK啊。」

「沒有這種事吧。」

「其他的老頭子老師個個都對她笑瞇瞇的，就連校長都對她著迷得很。」

「你們班也是吧。」

「這我不否認。」

在這之後，克巳陷入沉默，兜也吃著土司看著電視。過了一會兒，克巳開口說，「我前幾天看到了。」看來是要繼續剛才的話題。兜同時認為克巳該不會是目擊了自己危險工作的場面吧？於是他不禁加強語氣問，「看到什麼？」

「那天放學後，天很黑的時候我經過視聽教室前面，結果我看見了那個老師。」

「美女老師嗎？」

「對，還有另外一個年輕的男老師也在。他是隔壁班的導師，叫山田，是個熱血又認真的老師。總之他們兩人面對面。」

「加油啊，山田老師，是這種令人心跳加速的發展嗎？」

「才不是那麼悠哉的發展，因為山田已經結婚了。」

「什麼？」兜雙手環抱自己的身體，皺起五官，「這可是另外一種意義的心跳加速呢。小心啊，山田老師。」

「老爸，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個山田老師和美女老師是公開交往嗎？」

「我想大概只有我們知道吧。我們本來待在視聽教室，結果兩個老師進來，我們只能躲起來。」

「我們？目擊外遇二人組的不是只有你嗎？那是你跟誰？」

克巳露出後悔的表情，顯然是這時才發現自己說錯話。這時候兜心想，反正一定是和同班的女孩子開心約會吧。

「我們的意思是只有我和……」克巳轉移視線，不滿似地說，「老爸你啦。你剛剛聽我說了這件事，不是嗎？所以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就只有我跟你。」

「好吧，就當是這樣。」

「那就是所謂的魔性之女嗎？誘惑了認真的熱血教師。」

「說不定是男的先出手。」

「可是山田是很認真的人，說不定敗給了自己的罪惡感。」

「敗給？」

「他最近都在休假，不來上課。其他老師說他因為生病需要療養，但我覺得那應該是類似拒絕上課吧？」

「老師拒絕上課嗎？」

「女人真是恐怖呢。」

「有恐怖的女人，也有不恐怖的女人，各種男女都有。」

「對了，據說母螳螂會在交配的時候吃掉公螳螂，這是真的嗎？」克巳問道。

「那個啊。」

「公螳螂只是被利用來交配而已吧。」

「不是這樣的。」兜開始說明，以前曾經有某個同行這麼告訴他，「螳螂的視線範圍很廣，而且動作也很迅速，所以母螳螂是把在自己身後的公螳螂誤會為敵人，加以攻擊而已。那是意外。」

「就算是這樣也很恐怖。」

「你聽過螳螂的斧頭[2]這句話嗎？」這也是那個同行告訴兜的，當時兜不知道螳螂就是Kamakiri[3]，反問對方是像水燈那樣的東西嗎？結果被對方狠狠嘲笑了一頓。

「是像水燈那樣的東西嗎？」

 兜嘆了口氣，「就是螳螂啦。你想像一下螳螂舉起前腳的模樣，雖然看來很勇猛，但就只是螳螂而已。」

「所以是敗犬的遠吠的意思？」

「有點類似，不過還是不一樣，因為螳螂認為自己能贏的。即使很弱小，但是那種拚死對峙的模樣，就叫螳螂的斧頭。」

「老爸，你不要總是當老媽的受氣包，有時候也該奮力一搏吧？」

「用斧頭奮力一搏。」

「不過那句諺語應該不是只要螳螂有心，也可以給予對方迎頭痛擊的意思吧？」

「說穿了，只是虛無的抵抗罷了。」

可能是想起了兜的斧頭被簡單折斷的場面，克巳露出了同情父親的表情。

「不過我認為可不能小看螳螂的斧頭。」兜說道。

「總有一天，奮力一搏。」

「正是如此。不過老師居然會拒絕上學啊。」

「最近好像滿多這種事情。比起老爸的學生時代，現在的日子更難過嘍。」

「不管何時，日子都不好過。」

「比方說？」克巳以宛如挑釁的強烈口吻丟出這個個問題。身為人子，總是無法不思考父親到底是伙伴、是敵人還是對手？

「比方說，要是被命令必須運送要用來蓋金字塔的大石頭，那可是很痛苦的喔。遙遠的三千年前，可是有人過著這樣的日子。或者是要做什麼青銅器、彩文土器之類的。」

「居然回溯到美索不達米亞嗎？不過老爸，你真的很喜歡土器耶。」

「我不是那個意思。」

「對了，老爸，你會來這次的升學方向會談嗎？」克巳看著電視，這麼問道。

「升學方向會談？」兜皺起眉頭，「父母需要參加嗎？」

「我覺得老媽來就好了。」

「不，我當然也會去。」兜立刻回應。

「咦，好啊。不過那天是平日，你要上班吧？」

「你知道我最想做什麼嗎？」

「不知道。」

「我最想擔心兒子未來的人生道路。不管是學校、還是其他事，這可不行、那也不行，像這樣煩惱你的人生是我最想做的事。」

兒子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但是兜一點都不在意，因為這是他的真心話。

註釋

[1] 這裡的老虎尾巴是指日本諺語「虎の尾を踏む」（踩到老虎尾巴），意指引發大麻煩。

[2] 日文原文為「蟷螂の斧」，意為螳臂當車。

[3] 日本人普遍以片假名「カマキリ」稱呼螳螂，而螳螂的漢字發音「とうろう」和燈籠（水燈的日文為灯篭流し）同音。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螳螂（經典回歸版）》，獨步文化出版

作者：伊坂幸太郎
譯者：張筱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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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介紹】
「從頭來過，老爸還會跟老媽結婚嗎？」
「會，然後再次生下你。如果不是這樣，就太痛苦了。」

在殺手界赫赫有名， 擁有信賴和實績的「兜」，  那份強大並非無敵──
在妻子面前， 他只是渺小的螳螂，行動最高方針是「不要惹妻子生氣」。
在生死夾縫間存活下來，往往深夜才能返家， 為了避免吵醒妻子 ，他總以極致安靜的「魚肉香腸」果腹。
妻子一吐出抱怨， 他會反射性回答「 真是辛苦了」， 確保給予100%的療癒。

白天是奔波勞苦的上班族，晚上是奪命於無形的劊子手。
日復一日，兜的胸口漸漸湧現疑問：是不是終要付出代價，甚至會將無辜的家人捲入危險？
在兒子誕生的瞬間，他正視心底的願望，向負責仲介的「醫生」表達去意，對方卻威脅償還「出院費」。
一天，俐落收拾炸彈客後，兜竟意外遇襲……

這場攻擊的背後，隱藏著怎樣冷酷的陰謀？
在沒有正義的世界裡，兜可能保護深愛的妻兒，全身而退嗎？
面對比自身巨大的敵手，即使是微不足道的螳螂，也會舉起前腳、交叉成斧，奮力一擊！
 

Photo Credit: 獨步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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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冠維
核稿編輯：王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