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解,真的不知所措……教官姓唐,向來對我如叔輩般地眷顧,何以此刻如此嚴厲?唐教官竟然沒收去魯迅之書,將書還給我,低首附耳輕聲說:收入書包,別讓他者再看見。只記得午餐味不知,想著何以不能讀這本行文間附著版畫插圖,非常深切的好小說?究竟所謂有「毒」,是版畫還是文字,我不懂。
文:林文義
不可以:魯迅
我不明白,在高中時代為什麼初讀文學,不可以讀三十年代的:魯迅之書?
大約是午餐時刻,窗外山邊的杜鵑花開得正美,一邊便當,一邊翻書,少年心靈分外安靜;忽然伸來一隻大手粗暴地搶去我正閱讀的魯迅之書!舉目,是教官那凝肅帶警告容顏,兩眼對視,我疑惑,他有著微慍的焦躁。
——這本書誰給的?你不知有「毒」嗎?
——牯嶺街舊書攤買的,才十塊錢便宜。
——你是好班長,不許轉交同學,知否?
我不解,真的不知所措……教官姓唐,向來對我如叔輩般地眷顧,何以此刻如此嚴厲?唐教官竟然沒收去魯迅之書,將書還給我,低首附耳輕聲說:收入書包,別讓他者再看見。
只記得午餐味不知,想著何以不能讀這本行文間附著版畫插圖,非常深切的好小說?究竟所謂有「毒」,是版畫還是文字,我不懂。
成年後,在報社任職,資料室的「匪情」一欄,拜讀成大教授蘇雪林評論魯迅的文學,怎是意識形態的詰責,而少文學的辯證?哪怕是相異的思索,少文學,多政治,我不以為然。文字美學應合藝術,附庸戒嚴年代的極權獨裁者的指示;對照俄國小說家蕭洛霍夫依循史達林文藝政策,一個可以寫出:《靜靜的頓河》傑作之人,靈魂自我墮落,我為之惋惜。
理念不合,決然辭去原先自以為得以安定、平穩的報社記者工作,回家以漫畫、插圖維生。海外華文報紙的副刊主編許我連載新作,就在中國古典小說:《三國演義》、《封神傳》之後,端然鄭重的說——豐子愷畫過魯迅名作《阿Q正傳》那是單幅插圖,你能否用連環漫畫同樣也創作《阿Q》?……
台諺:少年不驚槍。毫不猶豫,滿懷信心,如果真能以漫畫改編魯迅小說,那是向永恆的文學前輩致以無上的致敬,何樂不為?半世紀前,中國豐子愷以圖詮釋,五十年後,台灣以畫追隨,海隔兩岸,也是靈犀等同的相惜。
敬謹地重讀:魯迅小說。向少年時代習畫的漫畫兼及小說名家:費蒙老師珍藏的豐子愷插圖借閱,那溫潤、虔誠的墨筆,是我難以抵達的境界;他是魯迅好友,我只是後代讀者。
阿Q漫畫造型應如何?怯懦、畏縮,卻又散漫、虛張聲勢……那時代是清末民國初,軍閥替代被幽禁從嬰兒到青年,從未走出北京紫禁城的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孫逸仙醫生應後悔他的「革命」,晚年鬱悒肝病死去,伴侶宋慶齡比他有智慧,早諳就是讓中國更不幸的亂世;理想主義者魯迅從日本留學,棄醫從文,天真的誤認文學比醫術更能救贖萬千人民的啟蒙和祈望,每一帖文字都是良美初心。
藤椅上靜靜抽菸
低眉想些什麼?
愛文學不政治
國民黨視您為敵人
共產黨讀您的書嗎?
不孤獨您相信
沉睡中國一定會醒
這是先知者的命運
這是完美難以抵達
盡心瀝血的大不幸
忍看朋輩成新鬼
怒向刀邊覓小詩(魯迅詩)
靜靜抽菸不平靜
其實憂國又憂民
不必虛矯的沐浴燻香,不須磨墨臨帖敬抄《心經》,自然也是不用手持《聖經》懺悔;A4白紙、黑色鋼珠筆,日本PENTEL按尺直線,上下兩方格,中間長一橫格,思索的不是即將落筆的漫畫人物,而是小說中雋實的文字。
斟兩杯酒,遙敬生於一八八一浙江嘉興,逝於一九三六年上海的魯迅先生,本名:周樹人。持酒心想:敬慕的您,是否與我傾心日本作家小先生九歲,卻比您早死九歲的南司輩豪筆;芥川龍之介,是否?幽冥長夜,千古之不巧。
芥川龍之介,明治時代被譽為「國民作家」的夏目潄石稱譽魯迅小說是:中國文學第一人。我沒有這種迷思,就文學閱文學,豪筆自是佳作,別用意識形態左右我,相信直覺。因為禁忌,由於獨裁政權、右派法西斯的教育,不是我這晚輩讀者生性不馴,而是我拜讀中、日二者的書寫,人性與真情,寧願虔誠敬仰。
請益費蒙老師:阿Q造型應怎般切題?老師答以:未剪去清代辮子,雖是民初還是舊朝人,不必依照豐子愷,那是昔時筆墨,現代之你,賦以新思考,放懷畫去,不須遲疑!
怯懦、畏縮,卻又散漫、虛張聲勢……我不想中國人性,反是思考八○年代的台灣。
費蒙老師昔時燴炙人口的漫畫名作:《牛伯伯打游擊》,禿頭三根毛,兩顆大板牙,如若給阿Q加上清代辮子,魯迅如見應何評論?
想到的,還是文學,不是圖畫……。
長夜漫漫,水似抒情,猶若信約,全心專注作畫。一九二一年完成的中篇小說,近三萬言分帖九章:序、優勝記略、續優勝記略、戀愛的悲劇、生計問題、從中興到末路、革命、不准革命、大團圓。正是改朝換代的荒謬哀歌。
戒嚴的台灣不容發表,太平洋彼岸的北美大陸、南方的熱帶島國華文報紙前後連載刊登;反倒是原鄉台灣難以閱讀這僅有五十頁的連環漫畫……完成彼刻,借菸酒慰己,天清地寧的舉杯遙敬六十年前的魯迅先生——感謝您。
想到的,還是文學,不是圖畫……。
茫然的捫心自問:漫畫維生之外,我的文學是否持續?何不放自己一次假期,日本北方的仙台。青春時的魯迅渡海習醫,春櫻、夏杏、秋楓、冬雪……孤寂少年,巨大心志,懷想憂思的不是私己情愛,是大我的憂國憂民深慮。
拙筆完畫的我這文學晚輩,合應去代敬仰的前輩重訪夢寐不忘的扶桑異國;就在那年決定,櫻花綻放的三月,旅人抵達仙台,那木造古意的老建築,文學留下的魯迅,微笑抽菸著。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我愛過的八○年代》,聯合文學出版
作者:林文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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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不是為了懷舊,而是唯恐遺忘。
林文義一生中緊抱文學,憑藉博覽閱讀、感知文學魅力,深切貼近詭譎多變的社會景致,成為台灣當代出色的散文作家。近三年來,他提筆回顧那個可變性、包容性極大的時代;而此書提起的每一個名字,都使讀者彷彿看見破曉前後的天星,逐一串連起紛擾的故事與記憶。
他的回顧盡是寫給讀者面對現實的勇氣,有了勇氣便足以擁有純粹的自我,從而領受美好。就像有人從未仔細看天,但天空的色彩早就存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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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冠維
核稿編輯:王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