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雙層的世界:變態叔父與騙子伯爵創造了故事,他們是說書人,布置起密閉的局面與計謀,而下女與小姐只是故事裡的人物,是被調度的人偶。故事後來,人物活了過來,逃出故事。
朴贊郁的《下女的誘惑》(The Handmaiden)。天才之作。非看不可的電影。無論你想要什麼,它都能給你。
神乎其技的情節設計,情慾到愛情的超越性界定,夢般的氛圍,美夢與惡夢般的人物,囂張的美術,渲染的音樂。毫無畏懼,挑釁又耽美的性愛描繪。
細節與細節,與細節,每一縷膚觸、眼神、風的搖曳、月影流洩,都被賦予獨立的靈魂,唱著永恆的歌。《下女的誘惑》是色情的,遠不只是肉體,而是對所有善感之人的心動的撩撥、挑透、調弄。
進入,然後是更深的進入。一個世界在我們面前層層皺摺地綻放。駭異的美,撩亂的香氣。一進又一進,所有的花都開了,開到荼糜。
活或死都好。活著前往死,或就此死去。喬治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說的那種放縱、浪費、越界。色情是橫渡生命的邊界。
電影中,騙子伯爵說,「我貪的不是錢,而是一種,不思考就可以揮霍的態度。」事實上,作者朴贊郁要的,也不是他作品中總最引人注目的劇情大迴轉、異色或暴力,而是一種,不思考就可以揮霍的態度。
所以,《下女的誘惑》儘管似乎那麼關於下女與小姐的戀愛,懾動我的,卻是變態姨父與騙子伯爵。對我來說,他們是作者本人,是我自我投射、深深入戲的英雄。
這個故事,四個人物並不在同一條地平線。這是個雙層的世界:姨父與伯爵創造了故事,他們是說書人,布置起密閉的局面與計謀,而下女與小姐只是故事裡的人物,是被調度的人偶。故事後來,人物活了過來,逃出故事。
當下女與小姐帶走多數觀眾的心,在滿月的夜晚航向揉了金粉的黑色海洋。我和作者,以及那兩個被自己創造出的人物給背叛的說書人,我們留在不見天光的地下碉堡,感覺荒謬、滄桑,但也感覺那份早已準備好要為愛美犧牲的了然。
也會感覺羨慕,羨慕那些人偶,能擁有充滿溫度與汁液的歡愉。但我們並不後悔,因為抽象的、漶動不定的美,它們所帶來的想像、拓遠、無限增生,整座移動迷宮,始終帶給像我們這樣的人,更為踏實的幸福。
看《下女的誘惑》那晚,夏至滿月,草莓月亮,朴贊郁的《慾謀》(Stoker)中那首〈Summer Wine〉,一開始這樣唱:
Strawberries, cherries and an angel’s kiss in spring
(草莓、櫻桃與春日天使之吻)My summer wine is really made from all these things
(我的夏日美酒由此釀成。)
春天的花,草莓的甜,夏日的淋漓,生命中那些令人為之瘋狂的美麗,對我們來說,如《下女的誘惑》最後海面那個發光的滿月,終被收進一軸畫。那麼抽象,那麼冷,卻有永恆。
我們筆下的人物,逃進另個維度,生老病死,度過充滿觸覺的一生。我們留在這裡,再起一個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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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