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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阿蘭(Alain)
論死亡 Sur la mort
一個重要政治人物的辭世,讓人有反思的機會,因而隨處可見化身為神學家的人。每個人都想到自己,以及人終有一死的法則,可是死亡這樣的念頭毫不具體,我們反諸求己所感受到的仍是活著的自己。這因此形成一種焦躁。因為我們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完全無形的抽象威嚇。笛卡兒說:「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舉棋不定。」而這下可好,思考死亡就是自找苦吃,且無藥可醫。
那些準備上吊的人都好過於此;他們選擇了釘子和繩索,直到最後那一蹬,無不操之在自己手裡。就像有風濕痛的人老在為他們的腿尋找舒適的位置,因此每種狀態,不管它的處境有多糟,都需要某種實際的照應和改善。然而,一個老想著死亡的正常人是近乎荒謬的,畢竟他所擔心的是根本還未知的危險。這股無名火不可遏抑,因為它是純粹激情的結果。無計可施之餘,可嘗試打牌,這個遊戲巧妙地讓思考過度的人去面對一些確實有解的問題,且高下立判。
人並非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顯得勇敢,而是本質上是勇敢的。行動需要冒進,思考需要冒進。危險無處不在,人卻毫不膽怯。你瞧,人會尋找、挑釁死亡,卻不知如何等待死亡。遊手好閒之徒因為焦躁而變得好戰,這並非他們想死,而是他們想感受到自己活著。戰爭的真正原因顯然是一小撮人的百無聊賴,他們想要一種明確的危機,甚至不惜去邀戰、約戰,像打牌一樣。
胼手胝足打拚的人則顯得和氣,這並非出於偶然,而是他們無時不刻在贏得勝利。他們的人生是充實且正面的。他們從未間斷地戰勝死亡,而這才是思考死亡的真正方式。讓士兵操心的並非人不免一死的抽象條件,而是應接不暇的實質上的危險。戰爭很可能是對付辯證神學的唯一藥方。杯弓蛇影最終導致我們發動戰爭,因為世界上唯有真實的危險才能治癒恐懼。
再瞧瞧病人的例子,他真實的生病治癒了他對自己可能生病的恐懼。我們的想像正是我們自己的敵人,因為我們對它毫無辦法。該如何對付純屬假設的狀況?一個人假使破產了,他立刻會有許多緊急與待辦的事項,這使他重新找回生命的完整性。而一個害怕破產、變窮的人,光是想像著革命、匯率浮動、證券貶值,這又能如何呢?他又能要求什麼呢?無論他想到什麼都會立刻生出一個相反的念頭去否決它,因為想像是無限的,所以痛苦總會一再產生,毫無進展。他所有的行動都有始無終、相互矛盾。
我認為在恐懼裡只有毫無益處的煩躁,而沉思所增添的總是恐懼。當人開始思考死亡的時候,他便害怕死亡。我深信如此。不過,光是想著死亡卻什麼都不做,怎麼不讓他們害怕?當思想被各種可能的死亡給唬住時,怎麼讓他們不怕?光想到考試便讓人腹痛如絞,像這樣五臟六腑翻絞得如同被人拿刀子抵著肚皮,難道不可怕?當然不可怕!因為就是根本無事可被決定時,才會感到肚子裡有把火燒得六神無主。
我們的想像正是我們自己的敵人,我們對它毫無辦法,
因為想像是無限的,所以痛苦總會一再產生,毫無進展。
脾氣 Humeur
抓癢是激化事態的不二法門。這是在傷口上灑鹽,也是跟自己過不去。孩子一開始就試了這種方法。他大哭特哭,被自己的憤怒給激怒,又拒絕被安慰,這就是賭氣。用傷害所愛的人的方式來傷害自己。所有的懲罰都是為了懲罰自己。因為羞恥於無知,乾脆聲明絕不讀書。為了固執而固執。出於憤怒而咳嗽。在記憶裡尋仇;拿針戳自己;以一種悲劇演員的表演方式,傷害、羞辱地責備自己。認為壞事才是常道,拿大家都是壞人的藉口來容許自己做惡。
敷衍了事,等失敗了才說:「我早知道不會成的,幸好我沒認真。」到處板著臉,又怪人冷臉相對。處處惹人嫌,卻又奇怪自己不討人喜歡。用忿忿不平的方式想讓自己入睡。質疑所有的快樂,用憂愁解釋一切,對所有的事情都有意見。把一時激起的脾氣當作自己的脾氣,判決自己:「我就是害羞、笨拙、記性差、老了。」先把自己弄得邋遢,再去照鏡子。諸如此類都是讓人鬧脾氣的陷阱。
因此,我敬重能這麼說話的人:「天氣真冷,這有益於健康。」要上哪兒去找比這更好對付冷天氣的方法呢?當吹北風時,搓手是最棒的了。在這種時候,直覺就是智慧,而身體的反應讓我們覺得快樂。開心是抵禦寒冷的唯一方法。如同快樂大師斯賓諾沙所說:「並非暖和才使我覺得開心,而是因為開心才使我覺得溫暖。」同樣的道理,應該要對自己說:「並非成功才使我覺得開心,而是因為開心才使我能獲取成功。」如果你在尋找快樂,請先儲備快樂;在收割以前先心懷感激。因為希望促使希望的理由誕生,好兆頭會帶來好事。
因此,應該把事事都當作好兆頭、好意。愛比克泰德(Épictète)[1] 說:「只要你願意,烏鴉也可以是來向你報喜的。」他的意思不僅是應該把一切都視為快樂,更重要的是好的希望會讓一切快樂成真,因為好的希望會使事情好轉。如果你遇上了一個自己不快樂、也搞得大夥都很悶的人,你應該先對他微笑。如果你要就寢了,就該一心想著能睡著。簡而言之,世界上最可怕的敵人莫過於自己。
我在前文中描述過一種瘋子的心理狀態,然而那種瘋子不過是把我們會犯的毛病放大了而已。在最輕微的脾氣發作裡,都藏有被害妄想的痕跡。我不否認這種瘋狂和控制我們反應的神經系統的輕微受損有關;而發炎都只會愈來愈嚴重。我只是認為這個例子會讓我們有所啟發,就像被擺在放大鏡下,我們的缺點被放大成恐怖的樣子。這些可憐的人既是問題也是答案,他們自導自演了一齣慘劇。魔咒都有其效果,但你得明白它的效果為什麼會發生。
如果你在尋找快樂,請先儲備快樂;在收割以前先心懷感激。
因為希望促使希望的理由誕生,好兆頭則會帶來好事。
關於優柔寡斷 De l’irrésolution
笛卡兒說:「優柔寡斷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處。」他不只一次這麼說,卻從未解釋理由。我認為這是最能夠認識人性的一句話,所有的激情和徒勞的行為都能從中獲得解釋。賭博之所以討人喜歡,是因為賭博讓人有機會行使決定權。這個偶然性遊戲的力量是如此難以被察覺到,因為它只發生在靈魂的頂端,它就像對事物本質的挑釁,讓一切近乎機率相等,並不停助長我們去做小決議。而賭博就是要在這樣成敗機率相等的情況下做出選擇。
這種抽象的冒險猶如對審慎反思的一種諷刺,因為必須當機立斷,而賭博的結果也是一翻兩瞪眼。人們不會從中得到毒害思想的懊悔,因為賭博本來就沒有道理可循。賭博使人無法說出「如果我早知道」這樣的話,因為賭博的規則就是無法預知。而賭博做為解悶的唯一藥方也不會令我感到意外,因為無聊的主因是思考,是明知道無濟於事卻仍要去想。
人們可以想想失戀者和不得志者之所以失眠的理由,這類的痛苦全都是思想上的,即便這同樣也可以跟身體有關。讓他們睡不著覺的激動僅只是源自於想得太多,卻下不了決定。偏偏他們的每個想法都讓身體起了連鎖反應,以至於像掉在草地上的魚,翻來覆去地怎麼都無法入睡。在優柔寡斷之中有一種激烈的拉扯不休,才說出「就這樣吧,我要了斷這一切」,大腦又立即給出一個折衷的方案。人們在兩種結果之間猶豫著,絲毫無法前進。
實際付諸行動的好處在於人們會立即忘卻那個沒被選中的辦法。更確切地來說,它已不復存在,行動改變了所有相關的局面。然而,光是在腦海中規畫行動於事無補,一切都仍停留在原來的狀態。所有的行動裡都有賭博的成分在,因為行動是在所有可能性被考慮完之前就先結束思想。
恐懼是最純粹的激情,也是最痛苦的一種,它無非是對優柔寡斷的感受,甚至可說是身體上的無力感,是人們感到自己無法下決定的無能為力。頭暈使臉上露出純粹的恐懼,那是無力克服的痛苦,而人們受恐懼之苦往往是因為想得太多,就像煩悶一樣,這種痛苦之最在於人們以為自己絕對無法擺脫它。人把自己當作機器,也因此小看了自己。笛卡兒思想中最精粹的部分就在於這個最高妙的判斷,它既指出原因,也提供解決方案。當機立斷是軍人的美德,這讓我明白為什麼笛卡兒曾經一度投筆從戎。蒂雷納(Turenne)[2] 總是在行動,這使他治癒了優柔寡斷的毛病,並把這個毛病贈送給敵方。
笛卡兒的思想活動遵循和蒂雷納同樣的法則。他的思想大膽,以運動為原則,並且不斷決策。一個優柔寡斷的幾何學家會是個天大的笑話,畢竟幾何學需要無窮盡地下判斷。一條線上有多少個點?人們想到兩條平行線的時候又會想到什麼呢?不過,幾何學判定人會知道這個答案,而且一旦決定之後,就不容改變或反悔。只要仔細檢視,人們會發現所有的理論都建立在一下判斷便定案的謬誤上。精神的所有威力不在於去確認事實,而僅在於能做出決斷。由此便可以看出意志堅定者的祕密,那就是什麼都不信。他應機立斷、一舉成局,兩種猶豫不決的想法也就合一了。
精神的所有威力不在於去確認事實,而僅在於能做出決斷。
由此便可以看出意志堅定者的祕密,那就是什麼都不信。
他應機立斷、一舉成局,兩種猶豫不決的想法也就合一了。
[1] 愛比克泰德(Épictète, 55-135),古羅馬新斯多噶學派哲學家。可參見本書第65篇。
[2] 亨利.德.拉圖爾.奧弗涅,別號蒂雷納子爵(Henri de La Tour d'Auvergne, Viscount de Turenne,1611–1675),法國六大元帥之一。
►《論幸福》譯者導論:重返古典希臘的哲學教育路徑,成為自己的思想者
書籍介紹
《論幸福:「現代蘇格拉底」哲學家阿蘭的教導,成為自己的思想者,在各種環境中保持快樂的藝術》,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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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蘭(Alain)
阿蘭是活躍於十九至二十世紀的法國哲學家,有現代蘇格拉底之稱。《Propos sur le Bonheur》是阿蘭於高中教授哲學的四十年當中,為報紙所撰寫的專欄文章集結之一,也是他隨筆集中最重要的一本。
本書極具經典地位:與羅素(Bertrand Russell)及卡爾‧希爾提(Carl Hilty)的《幸福論》並稱「世界三大幸福論」;法國一流傳記作家安德烈.莫洛亞(André Maurois)譽為世界上最美的書之一。每篇文末皆附有該篇之重點精華,由哲學博士楊凱麟教授親自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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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吳象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