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升

「十五年前,2001年9月,納莉颱風淹沒台北的那個夏天,我爸回來過。」小朱欲言又止,他口中的父親早在他小時候過世,他幾乎沒有與父親相處過。

你怎麼知道那是你父親,而不是別的鬼魂?

我就是知道。

小朱低下頭,直到窗外雨聲漸盛,幾個落雷忽遠忽近在城市上空盤旋,小朱才縮緊肩膀,說:「那是我的秘密。」

儘管是現在,每當大雨襲來,小朱仍然無法自制地閉上雙眼,任憑雨聲浸滿耳道,點點滴滴從聽覺滲透到背脊最緊繃的那條肌肉,使他整個人不由自主聳起肩膀,將臉朝向地面,彷彿在對著誰低頭認錯。

一直以來,小朱都自認是個詛咒,出生前父母爭吵不斷,出生後母親被娘家接回去坐月子,從此沒再回來。為了托嬰的額外支出,父親轉行當國道長途貨車駕駛,以過勞的工作量換取維持生計的收入。哥哥放學後必須到保姆那邊接回小朱,小朱的哭鬧帶給當時才十歲的哥哥龐大的心理壓力,尤其父親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到家,小朱像要索討父愛般嚎哭尖叫,父親便大聲責怪哥哥照顧不週。

偶爾,哥哥承受不起兩邊的壓力而哭出來,父親會降低音量安撫,緊抱著他跟他道歉,抱起小朱拉著哥哥,載他們到寧夏夜市吃他精挑細選的美食小吃,時間拖得很晚,哥哥常常差點在蚵仔煎與豬肝湯之間睡著。

回程路上,哥哥抱著小朱坐在副駕駛座,父親把音樂開到最大聲,跟著唱:「心裡只有你,不曾忘記你,是誰留給我今生今世最深的記憶?別讓時間帶走美麗的回憶,讓我永遠愛你。」

歌聲延續到睡眠,成為小朱的催眠曲,父親抱著他,小朱一哭鬧就馬上哄他。小朱睡在父親懷裡,父親知道自己身形龐大,不敢翻身,維持一樣的姿勢到天亮。

生活很苦,但是每天早上三人見了彼此都會微笑。

只不過父子三人為了維持生活最低標準的勉強生活,只有僅僅三人在場時才安全。小朱一上幼稚園,與其他同學相處後,才在老師同學一再對「父母」、「家庭」的強調中發現自己家庭的不正常,而這些「正常」家庭的同學與老師,都很擅長讓小朱過得不快樂。

五歲生日當天,父親與哥哥幫小朱慶生,要小朱吹蠟燭許願,小朱默默啜泣起來。

怎麼了?父親問。他不答。怎麼了?父親又問。他依舊不答。父親越問越急,焦躁傳染到哥哥身上。你到底怎麼了啊?哥哥也問。

我希望你們都死掉!

不知從哪學來的這句話,輕聲呢喃卻震天價響,父親沒有因此生氣反倒哭了起來。

不久後,開長途貨車的父親因疲勞駕駛在國道上車禍過世,喪禮僅有公司同仁到場,不只母親沒有出現,所有的親戚都沒來。哥哥並不意外,從他接獲父親意外通知起,他翻查父親的電話簿,一通一通電話聯絡,不管媽媽娘家那邊或爸爸親戚這邊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聽到父親的名字便遲疑,問,你是誰?什麼事。真的嗎?喔。不知道耶。看看,可能會忙。嗯,保重。

只有母親娘家的一個情緒比較激動的長輩,以感嘆的語氣對哥哥說:「你父親是個浪子。」

父親認識母親的第一天,就開始曠職,成天埋伏在她家附近,等她一出門就跟上前去搭訕。幾天後,父親問她想不想去吹海風,兩人騎車直奔墾丁。

沿路上,父親大聲唱著:「眼裡都是你,永遠記得你,而當你無視的走過,自己是否在哭泣?」
後座的母親問:「你在唱什麼?」
王傑!我是浪子,怕不怕?
不怕,這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那好啊,忘了你忘了我。
不要!我也是浪子。

男方曠職直到失去公務員的工作,女方私奔直到斷絕家庭關係。

日後兩人穩定下來,結婚懷孕,現實世界的不如意接踵而來,女方才開始發現自己不如自己以為的那麼浪子,她開始說,父親毀了她的生活。

激情是熱烈的,那是濃縮於一時的能量,如山洪暴發,退去後也毀了原本面目。

父親過世後,哥哥丟棄父親收藏的所有王傑的卡帶與CD,去外地念高職,小朱在社福機構安排下進入寄養家庭,哥哥直到退伍才來帶走他。

「我還記得哥哥一進門,電視新聞正好說有一個颱風成形,取名納莉。」

寄養家庭對你們好嗎?

「那不重要,」小朱說:「我寧願他們對我不好,在他們的照顧下覺得開心,都有背叛爸爸的罪惡感。」

跟哥哥的相處呢?

「我不知道,我五歲爸爸就過世了,哥哥剛好國中畢業去外地念高職,高職一畢業就當兵,這五年他沒來找過我。我印象中的哥哥還是國中生的樣子,可是他再出現已經是大人,二十歲的大人,我才十歲。他突然出現,叫我名字⋯⋯」小朱頓了一下,說:「我差點以為是爸爸。」

尤其當小朱坐上哥哥的車,他將音樂開大,前奏第一個音符就讓小朱鼻酸,是爸爸最愛的王傑,小朱為了掩飾情緒,轉頭看窗外。哥哥跟著音樂哼,歌聲跟爸爸好像,或者應該說,跟爸爸一樣,學王傑學得好像。

沿路上兩人沒有交談,哥哥非常疲憊,一回到住處就進房倒頭大睡,小朱看著熟睡的哥哥,他覺得太熟悉,熟悉到令他疑惑,他爬上床,貼著哥哥背後,聞到跟爸爸一樣的體味就哭了起來。小朱調整呼吸,直到不再啜泣,才低聲說:「對不起,我不應該希望你死。」

小朱一大早醒來,自己出門在隔壁的早餐店吃了漢堡,新聞說納莉颱風強度增強轉往台灣北部前進,但是小朱探頭望著窗外,萬里無雲,太陽熱度刺穿整條街道。

哥哥中午才起床吃下小朱幫他外帶的早餐,他問小朱想去哪玩?
不知道,外面好熱。
那我帶你去海邊?
海邊!
對啊,海邊,有沙灘有海水的海邊。
海邊?真的海邊?電視上看到的那種?
對,電視上看到的那種。

當沿途路牌出現跟海有關的指示,小朱就搖下車窗往外望,道路兩旁的住家、樹木與山壁遮蔽視線,轉過一個彎又是另一層屏障,小朱的慾望不斷受到打擊,直到最長的那個灣一過才一面開朗,長長的防風林外長長的沙灘與長長的海。

氣力用不盡的小孩在海邊奔跑尖叫了一個下午,颱風來襲前的海邊捲起絕美的豔紅夕陽,他們直到被太陽烤焦才回家,當天晚上因為曬傷發痛睡不著,哥哥帶著他在夜市亂逛,去藥局胡亂買一堆止痛藥、蘆薈露、藥膏,兩人回家又吃又抹又擦,躺在床上還是身體發燙睡不著,翻來覆去。

你有沒有去找過媽媽?小朱問。
沒有,是他不要我們的,我才不要去找他。
沈默半响,哥哥問:「那你呢?你去找過她嗎?」
嗯。
結果呢?
她不認得我,問我是不是小華的同學。
小華是誰?
不知道,她兒子吧。

小朱想告訴哥哥,他騙媽媽自己是小華的同學,媽媽拉著他的手說小華不在,要他進來等,他進到客廳坐下,媽媽還倒了果汁給他,他突然覺得好生氣就起身走了。

可是他說不出口,只好轉移話題問哥哥有沒有去看過爸爸。
沒有,你呢?
也沒有,寄養家庭是基督徒,爸爸的靈骨塔是佛寺的,不知道怎麼開口。
明天去?
可是颱風來了。不會有事的,爸爸會保佑我們。

爸爸沒有顯靈,風雨來得很快,他們被困在半山腰無法前進。靈骨塔只在三百公尺外,擋風玻璃外卻全無視線,哥哥打開雨刷,雨水像海浪一波一波打向擋風玻璃,雨刷承受不起水壓無法動彈。

好像世界末日,小朱說。
你怕嗎?
不怕,我們離爸爸很近。小朱的意思是我們離爸爸的靈骨塔很近,但話一出口馬上察覺到另一種不詳的意涵。
「我有想過爸爸是不是故意車禍。」小朱說:「活著很辛苦。」

狂風挾帶落石打破副駕駛座車窗,雨水灌了進來,哥哥將小朱拉往自己身邊,但開了一個洞口的車窗引狂風衝入,細碎的樹葉、樹枝、土石也跟著打進來。

「抓緊我。」哥哥拉著小朱下車,兩人緊貼著彼此往前方的靈骨塔走去。

明明昨天太陽的熱度還刺穿小朱的身體,讓他留下一身曬傷,今天的暴雨卻如冬日一樣冰冷,風雨令他無法張開眼睛,冰冷加上未知的恐懼,小朱渾身發抖。

哥哥拍著他的背,不要怕,他說。好。不要怕。好。

兩人憑藉直覺走到靈骨塔,大門緊閉無人回應,只好跑到一旁廁所躲避風雨。到了夜晚,沒有光源的廁所被黑暗吞噬,小朱靠著哥哥的身體,藉由體溫與呼吸確認哥哥的存在,在風雨狂暴的怒吼中,小朱恍惚睡去,打了個盹才驚醒,外面風平雨靜一片死寂,他摸摸旁邊,哥哥不在,仔細聆聽,只有自己的呼吸聲。

小朱不敢出聲,深怕引來其他不知名的無法對抗的東西,他只能以氣音悄悄唱著爸爸生前每晚唱給他聽的歌,藉此平靜自己:「眼裡都是你,永遠記得你,而當你無視地走過,自己是否在哭泣?」直到他隱約聽見另一個人的歌聲,與他一樣,悄悄的氣音,細碎但持續:「別讓淚水留下傷害的痕跡,讓我永遠愛你。」

是你嗎?歌聲持續沒有停下來回答:「心裡只有你,不曾忘記你。」

大家都說你是浪子,可是我不相信。「是誰留給我今生今世最深的記憶。」

我跟所有人說我爸很愛我,他們都笑我。「別讓時間帶走美麗的回憶。」

我不是真的希望你死掉。

歌聲停了下來,半响,才說:「對不起。」

外面風雨再起,小朱追到廁所外,看見哥哥開車過來,他叫小朱趕快上車,小朱察覺哥哥有點不一樣,講話神情、語調、眼神微妙的變化。沿路上哥哥說著各種不合時宜的奇怪話題想逗他開心,一些舊廣告的梗,一些老藝人的笑話,累積累積,讓小朱想起一個時代,那個爸爸還在的時代。

「我很想你。」小朱說。

開車的那個人不再說話,過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們下山發現整個台北市都被淹沒,才在阻塞的車流中對他說:「我也是。」

之後的幾個月,小朱在與「哥哥」相處的過程中推敲出「哥哥」的記憶只有1996年父親喪禮之前,「哥哥」帶他去了很多次半夜的寧夏夜市,唱了很多首王傑的歌給他聽,直到年底,哥哥突然倒下。

醫生說是少年型失智症,於是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不是爸爸回來,而是哥哥的記憶退化,他在重複父親生前最後一段日子。小朱不接受這個說法,他曾經握著「哥哥」的手,問他:「他們都說你是浪子,說你叛逆,只愛自己,他們對你沒有把握。你又要拋下我走了嗎?」

「哥哥」說:「他們說我是浪子,因為他們用金錢、財富、穩定生活衡量我的付出,我沒有,於是我不負責,他們說對我沒有把握,只是藉口想離開我。其實我愛得毫無保留,付出到一無所有,沒有想著明天,只有想著你是否能了解。」

「我不是故意離開你。」那是「哥哥」還有意識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只是因為生活真的很苦。」

那是個晴朗的下午,但是小朱知道那是一句告別,他不由自主聳起肩膀,將臉朝向地面,彷彿在對著誰低頭認錯,他說:「儘管他們都不懂。」

小朱邊哭邊唱。
眼裡還是你,心裡更想你。
讓我,永遠。
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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