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莫辨,是鮑伊之所以嶄露頭角的主要因素。他不像異性戀,也不像同性戀,他介於兩者之間,卻又稱不上是雙性戀(雖然在現實生活中,鮑伊的性生活以上皆有)。
文: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
每一次我以為成功了
味道似乎不是很甜美
於是我轉身面對我自己
卻從來無法瞥見
別人是怎麼看待這個偽君子
我動作太快沒辦法接受這個考驗改變變變變變......
-〈Changes〉from《 Hunky Dory》1971
大衛・鮑伊(David Bowie)說:「我的褲子改變了全世界。」一個戴墨鏡的時髦男子應道,「我覺得應該是鞋子才對。」鮑伊答道:「鞋子,無誤。」他笑了。這是個笑話,或多或少。
無庸置疑,鮑伊確實在一九七〇年代、八〇年代、甚至九〇年代改變了許多人的打扮方式。他為時尚定調。設計師——亞歷山大・麥昆(Alexander McQueen)、山本寛齋(Yamamoto Kansai)、德利斯・梵諾頓(Dries Van Noten)、尚・保羅・高緹耶(Jean Paul Gaultier)等——都受到他的啟發。鮑伊不凡的舞台服裝,從歌舞伎式的連身裝,到威瑪時代的男扮女裝,都是傳奇。全世界的年輕人都試著要穿得跟他一樣,長得跟他一樣,動作和他一樣-只是,他們依舊不是鮑伊。
......
所以,大衛・鮑伊究竟是何許人也?1947年,他出生於南倫敦的布里斯頓(Brixton),原名是大衛・瓊斯(David Jones)。不過他的童年大部分是在郊區布朗利(Bromley)度過,這區的居民相對比較有教養,個性陰鬱。很多搖滾樂手,如米克・傑格(Mick Jagger)和凱思・理查斯(Keith Richards)都是在類似的地方長大。小說家巴拉德(J. G. Ballard)成年後,大多住在推肯漢(Twickenham)一帶,他形容這種地方:
這裡犯罪和邪惡的事情之多,遠超過城裡人的想像。這裡非常溫和平靜,因此許多人把腦筋動到別的地方。我是說,一個人早上起床時,腦袋裡得想著什麼越軌行為,這樣才能彰顯個人的自由。
年輕的大衛・瓊斯,和傑格與理查斯一樣,美國的搖滾樂把住在郊區的他們從沉睡中喚醒。他回憶道,「8歲時,當時想成為一個白人版小理查,不然至少當小查理的薩克斯風手也行。」
大衛的家庭背景並沒有那麼傳統。他的父親「約翰」・瓊斯("John" Jones)是個失意的音樂經紀人,經營一家音樂酒吧「布啪度」(the Boop-a-Doop),位在蘇活區夏洛特街上。他為了提攜第一任妻子,「維也納的夜鷹」雪莉的事業,散盡家財。大衛的母親,人稱佩姬・柏恩斯("Peggy" Burns)是個電影院接待員。不過布朗利始終是布朗利,燈火通明招喚著人們。
鮑伊的流行歌手生涯,在1960年代嘗試了不同的東西,卻不是很成功,此時我們還看不出他之後的戲劇張力。他看起來時髦,卻不特別;事業是起步了,卻沒發展,接了一支失敗的冰淇淋廣告,一首玩笑歌〈開心的侏儒〉(The Laughing Gnome)。接著,頑童合唱團(Monkees)開始有名了起來,他跟其中一名成員戴維・瓊斯(Davy Jones)撞名,於是他改姓為鮑伊(原本是一個刀具品牌),以資區別。
接著在1960年代末期,他遇到兩位即將改變他生涯的人:他先是和英國舞蹈家、默劇演員林賽・肯普(Lindsay Kemp)有了一段情;不久之後和美國模特兒安潔拉・巴內特(Angela Barnett)結了婚。我在1970年代早期在倫敦看過肯普跳舞,我記得是一段根據尚・賈內(Jean Genet)的《我們的花朵夫人》(Our Lady of the Flowers)所編的獨舞,他在舞台上氣勢驚人,臉孔塗得白白的,杏眼圓睜,輕巧地跳來跳去,有點像是《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51)裡的維維安・麗(Vivien Leigh)。
肯普教導鮑伊怎樣運用自己的身體,怎樣跳舞、擺姿勢、演默劇,也把日本歌舞伎介紹給鮑伊。肯普對於男飾女角(女形・女方,oyama, onnagata)的戲劇傳統非常感興趣。歌舞伎是一種充滿誇張、高度形式化的戲劇形式,非常適合鮑伊。在戲劇的高潮處,演員僵住不動,像是在拍照片一樣定格,擺出一個特別戲劇化的姿勢。若不是肯普,鮑伊可能沒有辦法融合搖滾樂、戲劇、電影和舞蹈,讓事業進入下一個階段。他們一起製作了一齣表演《水藍色的皮耶洛》(Pierrot in Turquoise)。鮑伊學會運用服裝與燈光,製造最好的效果;舞台設計也趨於精緻,結合了布紐埃電影或是費里茲・朗(Fritz Lang)的《大都會》(Metropolis)中的影像。
不過他從肯普身上學到最重要的的一件事,是把生活本身變成一場表演,這也是歌舞伎的影響。從前男飾女角的演員在現實生活中,也會被鼓勵要男扮女裝。鮑伊談到肯普時說:「他的日常生活是我所見過最戲劇化的事。所有我想像中藝術家生活可能會有的樣子,他真的就是在實踐這樣的生活。」
他和安潔拉過著藝術家波西米亞式的日子,也生了個兒子,取名叫做佐依(Zowie,搖滾巨星流行幫他們的小孩取奇怪的名字),還好他現在改了個比較正常的名字,鄧肯・瓊斯(Duncan Jones),是個知名電影導演。這場婚姻本身就像是個大冒險,一個充滿各種可能形式的乖張表演,各種性別都可以加入。雙方都非常熱中於宣傳這位年輕搖滾明星的形象。
安潔拉支持先生的流行品味。當他們在1971年雙雙出現在紐約的安迪・沃荷攝影棚時,那景象大概讓人印象深刻:丈夫蓄著及肩金髮,踏著一雙瑪麗・珍(Mary Jane)娃娃鞋,塌陷的帽子,寬大怪異的牛津書包;相比之下,稍矮一些的妻子看起來粗獷、男性化。鮑伊唱了一首歌獻給安迪・沃荷:
安迪・沃荷看起來像是要尖叫
把自己掛在我的牆上
安迪・沃荷,銀幕
之間沒有分別……阿喔……阿喔-〈Andy Warhol〉from《Hunky Dory》1971
沃荷顯然對這兩位客人很客氣,儘管他不是那麼喜歡這首歌的歌詞。他後來成了鮑伊的歌迷,他的一些演員後來也加入了這位流行巨星的表演行列。
雌雄莫辨,是鮑伊之所以嶄露頭角的主要因素。他不像異性戀,也不像同性戀,他介於兩者之間,卻又稱不上是雙性戀(雖然在現實生活中,鮑伊的性生活以上皆有)。日本設計師山本說,他喜歡幫鮑伊做衣服,因為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在聲名大噪之際,鮑伊為自己營造了這個形象:徹頭徹尾的怪胎、孤單的外星人、流行教主、莫測高深、陰陽怪氣、格格不入,卻又充滿致命吸引力的人。他說過,他之所以被日本這個「異文化」吸引,「是因為我沒辦法想像一個火星文化。」鮑伊第一個成名的作品是〈太空迷航〉(Space Oddity, 1969),講一個虛構的太空人:
湯姆少校呼叫地面
我要走出艙門了
我用一種非常奇異的方式漂浮著……-〈Space Oddity〉from《Space Oddity》1969
電影製作人運用鮑伊奇怪的雌雄莫辨特質,來達到他們各自的目的,鮑伊行事怪異的風聲也不脛而走。鮑伊最有名的電影是尼可拉斯・侯格(Nicolas Roeg)的《天外來客》(The Man Who Fell to Earth, 1976)。鮑伊在這個科幻故事裡,飾演一位來自另一個星球,降落在美國的外星人。他一開始非常有錢,後來變成了一個孤獨的酒鬼,成天看電視,最後被政府探員關在一棟豪華公寓裡。鮑伊的演技充其量也只能說是平平,侯格要的並非他的演技,而是他的形象、肢體動作,以及擺出各種姿勢的天分。
大島渚的電影《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1983)也用了類似的手法。電影改編自羅倫・馮德波斯特(Laurens van der Post)的短篇小說,講一位英國軍官在太平洋戰爭期間,在日本戰俘營的故事。拍這部電影的一種方式,是把它拍成一部充滿男子氣概,堅忍不拔的陳腔濫調。但大島的想法是讓鮑伊飾演這位軍官,而另一位日本流行搖滾樂手坂本龍一來飾演殘暴的戰俘營指揮官。兩位流行巨星有他們各自的雌雄莫辨的風格,坂本甚至會化妝。電影來到高潮處,英國軍官試圖親吻敵人的嘴唇(編按:實際上是臉頰),讓他解除武裝。這個舉動卻讓我們的金髮英雄之後受到讓人難以忍受的折磨。演技一樣是平平,但他的姿態、形象,卻非常精彩。
書籍介紹
《殘酷劇場:藝術、電影、戰爭陰影》,紅桌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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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酷劇場》是伊恩・布魯瑪歷年來在《紐約書評》所發表的一系列藝文評論、歷史散文的精選。他不只寫戰爭、藝術、電影,也討論了大衛・鮑伊的音樂、庫朗姆的繪畫、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人的處境、亞洲各地的主題樂園現象,涵蓋的主題可謂無奇不有。精彩之處在於,布魯瑪以他對作品產生的共鳴,對個人史與大歷史的洞察,輔以敏銳的美學判斷,提供讀者一個理解人類當前處境的面向,讓我們對生活中所見之美、暴力和殘酷,有更深刻的體會。
責任編輯:曾傑
核搞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