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唐納・川普(Donald Trump)靠著鐵鏽州(Rust Belt)的選票,翻轉了全世界對美國總統的印象;而在50年前,這塊區域裡有個位於底待律(Detroit)城郊、名為安娜堡(Ann Arbor)的小鎮,沒人能猜到當年那個穿著卡其褲、喀什米爾衫與平底鞋,在當地唱片行打工的質樸學生吉米・奧斯特伯格(Jim Osterberg),成了後來家戶喻曉的伊吉・波普(Iggy Pop),而他與同伙們在門口前廝混打屁的結果,造就了一支改變搖滾樂歷史的樂隊-丑角(The Stooges) 。

美國中西部對於精力旺盛的青少年來說,空氣裡充滿抹去他們一切想像的窒息感,唯一的出口,大概就是打架鬧事與酒精麻醉。伊吉・波普與榮恩及史考特・艾許頓兄弟(Ron and Scott Ashton)兄弟,還有一位鄰居戴夫・亞歷山大(Dave Alexander)選擇了比較不一樣的路。這四位「丑角」的原始團員原本各搞各的音樂,榮恩・艾許頓與戴夫・亞歷山大的音樂事業往往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直到他們遇到了在當地藍調樂隊擔任鼓手的伊吉。

伊吉早期受到60年代地下傳奇樂團「地下絲絨(Velvet Underground)」的影響, 懞懂的他只知道:「即使對音樂不怎麼在行的人,也能搞出廉價又精彩的音樂。」在他獨自旅行至芝加哥黑人區的過程中,在黑人藍調裡找到了一種原始、「令人心跳加速的感覺」,以及總是醉醺醺、屌兒啷鐺的謀生態度,這樣的精神深深地吸引著他。某天晚上,當他獨自行走於污水處理廠旁,邊抽著大麻,頓時悟解自己可以用黑人的音樂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經歷,傳世名曲〈我想當你的狗(I Wanna Be Your Dog)〉就此誕生了。

有人說這是龐克的原型(proto-punk),簡單的三和弦,配上再明瞭不過的歌詞,直接傳達了人在感情中的危疑不定與尋求安全的渴望。但要說這就是一張「龐克(punk)」專輯未免言之過早,就連伊吉本人在受訪時也強調他做的並非龐克音樂,況且第一張同名專輯《丑角》裡,仍然承接了60年代的迷幻遺緒(「丑角」更早的團名叫「迷幻丑角(The Psychedelic Stooges)」,最佳證明就是〈1969〉這首歌,裡頭可聽見榮恩・艾許頓用上了豐富的哇哇(wah-wah)效果器,更別說專輯製作人正是「地下絲絨」原始團員約翰・凱爾(John Cale),他在〈We Will Fall〉裡也用上招牌中提琴,灌注紐約派的實驗音樂元素。但大體來說這張專輯的歌都帶有簡潔明快、正面對決的颯爽氣息。

伊吉・波普的現場就是「狂」

光從錄音室專輯去評斷「丑角」是絕不公正的,除非親眼見證他們的現場演出,尤其是伊吉個人的表演風格。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充滿前所未有的「對抗性」,能激起台下觀眾情緒的演出。典型的表演是這樣的:伊吉只穿著一條破牛仔褲,裸著上身,慢慢地走上台,邊挖著鼻孔邊看著觀眾,然後有人把啤酒罐丟上去,伊吉把它丟回去,沒一會又有人砸了個酒瓶,在舞台摔碎了,滿地的玻璃片,伊吉以血肉之軀在上面翻來滾去,從胸膛到腹部割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伊吉將他矮小卻精壯的身軀,使盡全力往牆上撞去,把吉他摔個粉碎,所有的觀眾只能目瞪口呆,因為這不是演戲,一切都是真・實的,沒有人可以閃躲這一切。同樣以震憾戲劇風格演出的搖滾明星艾利斯・庫柏(Alice Cooper)的評語再貼切不過:「如果要我選擇跟他們同台演出的話,我可以在他們之前上場嗎?」正因為伊吉的舞台劇法令人完全無法預測,能將觀眾每滴精力都榨得一乾二淨,所有人只能帶著虛脫的身子與疲憊的靈魂離場,沒有其他樂團能再給予他們如此巨大的衝擊。

但「丑角」音樂上的創新卻未能與唱片銷量呈正比,樂評對他們的前衛風格抱持懷疑觀望的態度,更糟糕的是與唱片公司的關係,即便其間有發掘他們並與唱片公司簽下合約的經紀人丹尼・菲爾茲(Danny Fields)努力穿梭。第二張專輯從紐約移師到西岸的洛杉磯進行錄音。這次樂隊回溯剛成軍時,形式更加自由、內容更為多元的風格,甚至加入了史蒂夫・麥凱(Steve MacKay)的薩克斯風,就像是在錄音室錄製的現場版本。

第二張專輯《開心屋(Fun House)》指稱的正是艾許頓兄弟的老家。當錄音完畢返回底特律後,1970年代伊始的大失業潮,把人們逐出了底特律,整個氣氛都變了,烏雲籠罩著這低迷的城市,團員們也漸漸陷入毒品的漩渦,海洛因與新任吉他手詹姆斯・威廉森(James Willamson)同時降臨至「開心屋」(貝斯手載夫遭伊吉開除,榮恩轉任貝斯手),毒癮愈加嚴重的伊吉,把大家的錢都拿去換了海洛因,與樂團領隊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鼓手史考特共享,榮恩算是其中最自制的,只偶爾抽抽大麻。他對史考特房間的描述,可說是一幅極為鮮明震撼的景象:天花板是醫生診間裡常見的廉價白色吸音板,與牆上的白瓷牆,都充滿了一整片的褐色斑點,那是當癮君子在胳膞上注射完畢後,針筒裡總有點回血,為了把它推出去,就直接往天花板、牆上與地板噴灑。

外星人降臨:當伊吉・波普遇上大衛・鮑伊

第二張專輯銷量依然不見起色,連帶讓經紀人丹尼・菲爾茲遭到唱片公司開除。但值得一提的是1970年,在辛辛納堤流行音樂節(Cincinnati Pop Festival)上,裸著上身,戴著銀色手套的伊吉,在演唱〈TV Eye〉的途中,跳下了舞台,興奮的觀眾將他整個人托起來,讓他站在人的手上,霸氣十足地舉直手臂,彷彿為70年代後續的龐克運動指出了方向;更令人驚奇的是某位觀眾(後來也組了自己的龐克樂隊)將一罐花生醬交給了他,彷彿舊約聖經的施油禮一般,伊吉將它塗抹在身上,透過電視的轉播,新一代的搖滾彌賽亞就此誕生。

但此時的丑角大多數表演已不如以往水準,嚴重的毒癮使得伊吉時常在舞台上嘔吐,或者胳膊上插著針倒在後台,不省人事。私生活部分,好打架鬧事的鼓手史考特因為積欠了飛車黨的債,使得開心屋遭到這幫混混圍攻,雙方各擁槍枝,把房子打得滿是窟窿,雖然最後不了了之,但因為開心屋位於市政府徵收的地段,他們乾脆就用剩下的子彈,把這座他們曾經在此度過公社般生活的木屋打個稀巴爛。「開心屋」不復存在、樂團又被唱片公司解約,一向力挺樂團的丹尼・菲爾茲也離開了樂隊。看似毫無希望的未來,卻因為一位從火星上降落的巨星改變了伊吉與樂隊的命運,這位永遠的外星人(Starman),正是2016年剛過逝的搖滾變色龍-大衛・鮑伊(David Bowie)。

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鮑伊不只欣賞伊吉,他同時也有一位很精明的經紀人東尼・德福萊斯(Tony DeFries),透遇他的協助,伊吉與CBS唱片公司取得了一份十萬美金的肥厚合約。但伊吉的新計劃裡並未納入與他打天下的艾許頓兄弟,他與德福萊斯談定的條件是他帶著威廉森,前往英國從新開始。最後因為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節奏組團員,最終還是把艾許頓兄弟找了回來。此時伊吉已經小有名氣,因此他的名稱從團名中獨自提升出來,團名成了「伊吉與丑角(Iggy and the Stooges)」。

英國的環境讓伊吉得以從底特律的灰濛塵霾中脫離,他穿著註冊商標的的豹紋夾克,在倫敦街頭閒晃著,一有靈感就寫歌,為第三張專輯《原始力量(Raw Power)》尋找合適的素材。或許是幸運之神的眷顧,此時的伊吉有種異於常人的自負,就像一顆凝固的汽油彈,透露出非常堅強、不可思議的性感。這種氣質在新專輯裡有了完美的體現,在鮑依大氣放任的製作手法之下,開場曲〈Search and Destroy〉就能聽到某種要將一切撕裂的猛獸氣息。

如果說黑人靈魂巨星馬文・蓋(Marvin Gaye)的〈Let’s Get It On〉是對靈肉結合的謳歌,那〈Search and Destroy〉就是兇狠狂暴的性侵。雖說這首歌原本只是伊吉在報上看到美軍轟炸越南的新聞,但它就跟《原始力量》整張專輯一樣,有種讓人難以抗拒的魔法,會將人心中最骯髒、野蠻的慾望勾引而出,絕對是需要小心聆聽的一張專輯。鮑依有識人之明,懂得讓伊吉自由發揮,無非是專輯藝術成就最重要的背後推手,但他所混音的版本,在伊吉眼中仍未接近最完美的程度,1996年伊吉重新操刀混了新版本,據他所言,就是「把混音台上所有的鈕都轉到「紅色區域」。鮑依版與伊吉版各有支持者,有心的樂迷不妨細心比較。

看似順遂的日子即將到來,但樂團與經紀公司仍存在著齟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伊吉「永遠得不到他想要的」,不只是巡迴演出一再被敷衍拖延,他自己對於表演藝術的觀點也變得模糊。你可以說是毒品控制了他,也可以說是他對自我的要求永無止盡,畢竟一個能在舞台上把身體弄得千瘡百孔的人,整個世界似乎永遠追不上他的腳步。最後一根稻草來得毫無預警,精明的德福萊斯知道他控制不了這樣的生財工具,便送去一張支票,與樂團解約。

重回街頭的伊吉,錯上加錯敲下樂團解散的喪鐘

伊吉又回到了街頭,但他已經失去了不可一世的霸氣,完全地墮落到毒品之中,一再把事情搞砸,大家避之唯恐而不及,實在是始料未及的事。《原始力量》也未受到唱片公司的重視,除了少數樂評,並沒有多少人認真看待他音樂裡要傳達的訊息。撇開伊吉在舞台上震懾人心的演出,但從小在拖車公園(trailer park)裡的生活、循規蹈矩的成長背景(直到青少年),他的內心其實充滿著許多的脆弱與無助,這些都不難從他的歌裡感受到,有時光看曲名就能理解:〈I Wanna Be Your Dog〉、〈I Need Somebody〉、〈Gimme Danger〉,最令人不忍的則是樂團瀕臨解散前所寫的〈Open Up and Bleed〉:「我被囚禁/像隻野貓/在我的腦裡/痛苦在哭泣…。」當你把最囂張乖戾的一面全部奉獻給了舞台,當燈光暗下來,面對的往往只有自己內心的空虛與不安。這不只是伊吉,也是許多搖滾巨星的寫照。

Photo Credit: 翻面映畫

伊吉與丑角樂隊的喪鐘敲響之地,也正是他們的家鄉,底特律的密西根宮殿(Michigan Palace),地點的選擇就大錯特錯,因為那是飛車黨的大本營,他們對於伊吉這種「娘娘腔」的表演格外不屑,第一晚演出幫眾傾巢而出,個個都不懷好意,要給樂隊一點顏色瞧瞧。有位觀眾不停地朝台上丟雞蛋,身穿芭蕾服的伊吉,盛怒之下對台下大吼要他們滾出去,但飛車黨可不是一般的青少年,他們並不欣賞伊吉那特殊的幽默感與對抗性。然後,一名高六呎三吋的大漢用他戴著釘子手套的雙拳把伊吉抓起來,一頓狼揍,一拳又一拳,直到血流得滿地,才放手讓伊吉攤軟在地。但更不可思議的是,滿身是血的伊吉竟然還能繼續唱完老歌〈Louie Louie〉(搖滾考古迷常說這是最早的龐克歌曲),才打包閃人。

第二晚更是變本加厲,演出一開始,人們就朝台上扔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盤子、皮帶、鞋子和一堆內褲,還有各種酒瓶:啤酒瓶、紅酒瓶,甚至連蔬菜也丟上來了,更危險的品項還有石頭、刀子。伊吉直到最後一刻仍然發揮他的黑色幽默,盡說一些激怒他們的話,例如:「你們是花五美元來的,而我走的時候卻會帶走一萬元,真他媽的爽!」這場表演幸運地有被錄音傳世,成為少數市面上還能買到的現場專輯《Metallic K.O.》,做為丑角樂團的墓誌銘,時間標誌著1974年9月。

演出後一週,伊吉打了電話給榮恩,決定結束樂團,因為他覺得他的腦力與體力已消耗殆盡,已經無法再承受任何事物。後來伊吉進了戒毒所,出來之後幸運之神再次眷顧,不是別人,仍舊是鮑依。當時鮑依正在為新專輯《此站到下站(Station to Station)》做巡迴演出,便邀請伊吉商談兩人合作的可能性,最後真正聯手製作的,則是在德國柏林時期(Berlin Era)同居時,所錄製的《白痴(The Idiot)》與《Lust for Life》。不死鳥伊吉再度獲得重生的機會,改做為一位單飛藝人,以及經年累月得到的後輩推崇,讓他的聲譽地位更加穩固。

伊吉的形象漸漸超過了他在搖滾樂這門藝術上的成就,成為icon級的人物。也因為揮攦的空間大了,有愈趨流行的傾向,但1990年發行的《Brick by Brick》仍是一張悅耳好聽的流行專輯,你可以感受到伊吉流露出難得的柔情面,尤其是〈Candy〉這首歌最為箇中代表。興之所至,這位老兄甚至還在2009年發行了一張爵士專輯《Preliminaires》。

好歌不死 時間讓丑角死而復生

時光飛逝,2002年,艾許頓兄弟因為加入J Mascis與the Fog的巡迴演出,表演了許多「丑角」的經典曲目,獲得熱烈迴響。消息傳回伊吉耳中,最終在2003年,促成原始三位團員同台演出(貝斯手戴夫因病過世,由麥可・瓦特〔Mike Watt〕替代),讓期待已久的老樂迷有機會重溫「丑角」的迷人風采。

最令人驚奇的一幕,或許是2003年8月14日,由《奶油(Cream)》雜誌主辦,在底特律Die Energy Music Theater的演唱會,當樂團演奏〈Real Cool Time〉與〈No Fun〉兩首名曲時(以下影片31分處),這位發明「Stage Diving」(俗稱「釘孤枝」,意指表演者奮力往台下一躍,由觀眾支撐其身體的表演動作)的祖師爺,不是讓自己被托高,而是被衝上台的興奮觀眾團團圍住,與一般演唱會的慣例不同,伊吉喝令舞台維安人員不准驅趕,讓觀眾待在台上,有人胡亂地跳著怪異的舞蹈、有人伸長了手只為了摸到伊吉汗水淋漓的身軀,彷彿他是耶穌基督再世。但這就是伊吉,仍然是這般令人無法預測,仍然有辦法把觀眾的熱情點燃至炸烈的邊緣。

由於表演的迴響太熱烈,因此樂團接下來三年在歐美的大型音樂祭演出,滿足了更多數沒能參與當年盛況的新樂迷。樂團在2007年發行第四張專輯《 The Weirdness》,樂評褒貶不一,但令人遺憾的是吉他榮恩在相隔兩載的2009年過世,伊吉找來老搭檔威廉森回來主掌吉他。2010年「丑角」獲選進入搖滾名人堂,若榮恩地下有知,應該也會微笑吧。2013年第五張唱片《Ready to Die》發行,但遺憾再一次地發生,創團成員鼓手史考特在隔年也隨即過世。

即將年滿70歲的伊吉.波普,即使已成為殿堂膜拜的偶像,大過於搖滾藝術的先鋒角色,但只要他站上舞台一天,就是搖滾精神的活生生見證。他身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疤痕,正標誌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2017年1月6日即將在台灣即將上映的紀錄片《一級危險(Gimme Danger)》,蒐集了大量的珍貴史料與訪談,細細爬梳了這位搖滾傳奇人物的一生,過去只能在書本雜誌裡辛苦撿拾資訊的樂迷,總算能在銀幕欣賞這集大成的深入探討之作,再則有名導演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的攝影機加持,對想瞭解搖滾究竟如何地危險的每位朋友來說,這次進戲院的機會,絕不該錯過。

責任編輯:黃郁齡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