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正

最後,四位翻譯人員朗誦四首得獎作品,印尼、越南、泰國、菲律賓,一種語言一首。四位翻譯有點緊張,手持原稿,對著麥克風戰戰兢兢地唸。我閉上眼,試著感覺聽不懂的語言裡的韻律與情感。

這是二○一六年「台北外籍勞工詩影比賽」的決選評審會議。經過整個下午的討論,得獎作品出爐。最後這一輪詩歌朗讀,算是評審們先「聽」為快的紅利。

雖然是以文字作為載體,不過二○○一年起開辦的這個比賽,自始即以「台北,請聽我說(Taipei, listen to me !)」為號召。聲音來無影去無蹤,隨時可以戛然而止,既直透人心,又藏著懸念。跳脫文字,用聽的,也許更能接近作者的初心。

諾貝爾文學獎等級的難題

舉辦一個以外文為主、而且是多種外文同場較勁的寫作獎項,最大的挑戰,就是穿透不同語言之間的屏幕。無論是台北市政府辦了十多年的「外籍勞工詩影比賽」(從前只有詩和散文,今年加了攝影的獎項),或者是我們團隊自己辦了三屆的「移民工文學獎」,目前的程序,都是由參與者以母語投稿,請母語評審挑選入圍作品,再將入圍作品翻譯成中文,由「中文人」決選。

這樣的評選過程很有爭議。

意念從心底浮出,形成一串串上升氣泡般的話語,再凝結成文字安頓於紙面,原本就已是一段晦澀不明的腦內歷程。如今,作品還要藉由另一個人的腦子、翻譯為另一種文字、由不諳原文的評審來決定誰好誰壞,簡直是個不可能的任務。而且,這樣的評選公平嗎?

我們所籌辦移民工文學獎,也屢屢面對類似的質疑。然而,如果一定要在這個獎項裡容納多種語言,並且要讓這些異鄉人的看法與心情在中文社會裡被看見、被聽見,如此曲折的評選過程,似乎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只能苦笑:這樣的難題,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審團同樣無法逃避吧!

多語之島的「國語」

不僅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審要面對此一難題,其實,在傳說裡的巴別塔坍塌之後,人類社會就一直面臨這樣的挑戰。

以台灣為例,古早古早有著不同語言和文化的不同部族原住民,彼此無論是要交易還是要交戰,都得摸索對方語言。

然後,說著不同語言、有著不同文化的漢人來了。壓縮了原住民生存空間的漢人,被原住民稱作「白浪」,很可能是「壞人」翻譯過來的稱呼。而漢人也不是只有一種,就像閩南、客家同屬漢人,卻不是那麼容易聽懂對方在說啥。

更不用說對當時的台灣來說,簡直像外星人一般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蘭人。時至今日,雖然這批地球另一端的歐洲人早已遠離,不過他們的語言倒是在台灣留下不少「遺跡」。比如北部海邊的「三貂角」,並不是有三件貂皮大衣掛在海邊,而是來自西班牙文的Santiago。

還有被台灣爭相使用的「福爾摩沙(Formosa)」,我們對這個意為「美麗」的葡萄牙字眼滿意度爆表。不過用Google查詢「Formasa」,蹦出來的中文翻譯讓我啞然失笑,是「台塑」。殊不知,遨遊各大洋的葡萄牙水手幾乎把「Formosa」當成了口頭禪,結果包括台灣在內的許多美麗所在,也就共用了這個名字。

後來還有一度致力於將台灣「皇民化」的日本帝國,他們沒能讓台灣島上的人都說日語,不過留下的日式字彙多得不勝枚舉。到了號稱承繼道統的國民政府來到台灣,台灣的「國語」從日語換成了以北京話為基底的中文,但也沒能讓大家都練就一口「標準國語」。除了一起從海峽對岸過來的山東國語、四川國語、湖廣江浙國語之外,還衍生了分支:台灣(腔)國語、客家(腔)國語、原住民(腔)國語。

近二十年來,分支更多了!當越南、印尼、泰國、柬埔寨、菲律賓的婚姻移民與移工到了台灣、說起「國語」,也不免融入原本的發音咬字或腔調,於是,「報紙」和「包子」混雜、「水餃」和「睡覺」難分。在我曾經任職的《四方報》,報社裡常常有東南亞各國的翻譯人員,彼此用越南腔、泰國腔、印尼腔、台灣腔的「國語」溝通,也頗有樂趣。

「標準」的「國語」很虛妄,一國限定一種國語很暴力,畢竟每個人都不同,每種文化都不同,讓「國語」有自己的腔調,也算是小小的撥亂反正。

南勢角的緬甸街(張正提供)

Photo Credit: 大塊文化出版

南勢角的緬甸街(張正提供)

在世界末日唱歌

將語言與旋律結合,就成了歌。村上春樹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說了一個關於「歌」故事:

高牆裡的人被剝奪了影子、剝奪了記憶、剝奪了心,也徹底忘記了「歌」。男人初入高牆,失去影子,很不適應。

女人想幫忙,問他:「在你居住過的世界,如果心變僵硬的時候都做些什麼呢?」

男人想不起來。

兩人聊到女人已離開的母親。女人的母親曾經有「心」,所以行為舉止和高牆裡的其他人不太一樣。

「母親常常在家裡自言自語……嗯,好像有什麼很奇怪的腔調,把話拉長縮短的。簡直像被風吹著似的。忽而高亢忽而低沉……」

「是歌。」男人說。

「你也會說這樣的話嗎?」

「歌不是用說的,是用唱的。」

「你唱唱看吧。」女人說。

男人想唱,但是想不起任何一首曲子。

後來,男人覓得一台古老的手風琴。他彈著手風琴,想起〈Danny Boy〉這首歌:

一想起歌名,接下來的旋律跟和弦就自然地從我的手指流出來。我試著彈了好幾次又好幾次。旋律滲透進我整個心,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身體每個角落僵硬的力量逐漸紓解放鬆了。好久沒聽見歌了,一聽到之後,我就可以深切地感覺到我的身體是如何在內心深處尋求著它。由於我失去歌實在太久了,因此甚至無法察覺我對它的飢渴。音樂使被漫長的冬天凍結僵硬起來的我的肌肉和心融解了,帶給我的眼睛溫暖而令人懷念的光。

當我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去KTV,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像年少時那般渴求歌曲時,我想起村上春樹的這個故事。也在差不多在那個時間點,我和朋友們靠著各方協助,開辦了電視節目《唱四方》,讓異鄉人唱歌,讓台灣主流之外的語言與音樂出現在主流的電視媒體上。

相信歌曲是有力量的。我們帶著攝影機,邀請現場的東南亞移民移工在鏡頭前以母語唱歌。港邊、田間、車站、公園、餐廳、安養院、工業區,台灣各種東南亞移民移工聚集之處,都是KTV。

如果在台北,找印尼人要去台北車站,找菲律賓人要去中山北路、找越南人則可以去越南河粉店。

如果要找泰國人,除了去工業區之外,還可以去捷運工地。

有一回在捷運工地的宿舍錄影,剛剛下工、還穿著反光背心的泰國大叔拿起麥克風,唱起家鄉的歌。他兩眼緊閉,婉轉柔情地吟唱我聽不懂的泰國東北地區小調,在那個時刻,他黝黑面孔上一道一道深深的皺紋,彷彿成了一幅意境悠遠的山水畫。

「阿屋拉」的眾聲匯聚

《唱四方》團隊最常去的地方,是星期天的台北車站。因為每到星期天,這裡一定有印尼人,也常常能看到一群印尼朋友圍著一把吉他,唱著他們的歌。雖然後來《唱四方》經費用罄,不再出機錄影,不過,我現在有另一個理由繼續來到台北車站。

二○一六年一月起,每個星期天下午,我所屬的「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會拖著一個裝了印尼書籍的透明行李箱,到台北車站大廳與眾人一塊兒席地而坐。行李箱打開,就是一個提供免費借閱書籍的地板圖書館,讓來到此地度過難得假日的印尼朋友,多一個閱讀的選擇。熟識的朋友會約在這裡碰面,路過的印尼人會蹲下來好奇詢問。

印尼朋友口中,「台北車站」的簡稱是「TMS(Taipei Main Station)」,

六七層樓挑高的北車大廳,則是「阿屋拉(aula)」,意思是「大廳」。在週日的阿屋拉,說話聲、笑鬧聲、音樂聲、步伐的匆促、行李箱的滾動、電視牆的閃爍、播音系統的迴盪,交融成化不開的濃稠一片。而其中最通行的語言,是印尼語。如果你試著側耳傾聽,不時會聽到周遭的印尼朋友對著手機說:「……阿屋拉……阿屋拉……」

是的,他也許正對著電話另一頭的朋友說:「我在阿屋拉(台北車站大廳),快來這裡碰面唷!」

阿屋拉的地利之便,成了各種語言的最佳匯聚之地。不過在這兒說話頗為吃力。一是因為背景聲音太濃稠,講話必須拉高聲量,甚至貼著對方的耳朵。一是因為雙方未必使用同一種語言。

我學了好幾次印尼文,可惜資質駑鈍,只能撐一兩句。要是遇到在台灣家庭裡工作的印尼朋友,那沒問題,他們的中文通常很流利。但如果說話對象是在工廠工作的印尼朋友,就比較困難了,必須比手畫腳自行腦補對方的意思。有時候也講英文,能講英文的印尼朋友,英文通常比我好得多。

對於離鄉的人來說,脫口而出的母語是無法被剝奪的鄉愁,是看不見的一條線,緊緊牽繫家鄉的土地和親人。這也許才是他們必須前來阿屋拉的原因。

燦爛時光在台北車站大廳的行動圖書館(張正提供)

Photo Credit: 大塊文化出版

燦爛時光在台北車站大廳的行動圖書館(張正提供)

拿下耳機,聽四方之聲

二○一三年台北詩文比賽詩文組的第一名〈海外歌唱〉,有如下的句子:

海外有千百同胞
只能知道名字,而不能相見
就連他們的消息
也像在稻草堆裡尋找細針

但是他也藉著詩文給自己與大家打氣:

奮鬥總使信念逆轉
我們並不孤獨
靠自己當真正英雄

這二十年多來,數十萬在台灣生活、工作的東南亞人,已經形成各自的聚落。他們唱歌、說話、讚美、控訴,可惜在已然喧譁的台灣主流裡,聲音顯得微弱。我們能否更開闊一些,同意不管什麼族群,只要與台灣(台北)相關的任何感情、記憶、文字、聲音,都是台灣(台北)的一部分?希望我們可以。

台北是四方之聲的匯聚之處。下回出門,別戴著耳機只聽自己想聽的,張開耳朵試試看,搜索一下周圍聽不懂、但是能讓你會心一笑的聲音。

【耳朵的棲息與散步】陳又津:家鄉的話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耳朵的棲息與散步:記憶台北聲音風景》,大塊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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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李明璁
主編:張婉昀

阮慶岳、夏樹、王美霞、蕭民岳、韓良露、許慈恩、劉克襄、范欽慧、顏訥、吳柏蒼、白彥琳、張正、陳又津、田中紀子、阮安祖、吳妮民、林涵、楊富閔、莊凱築、蘇長慶、洪震宇、詹偉雄、葉宛青、黃威融、吳采頤、李明璁。

跨世代26人,52手聯彈〈台北〉樂章!

羅蘭巴特曾言:「城市對它的居民述說。人住在其中,漫遊其中,彷彿與這城市交談起來」。你可曾想過聽覺裡的城市是什麼樣的風景?我們習於依賴視覺觀察地景,然而一座城最私密也共同的記憶,卻往往與市井聲響緊密交織。打開耳朵散步或棲息,我們便與這城市共通聲息、綿密對話。將耳朵借給26位作者,踏上聆聽台北的記憶之旅。

Photo Credit: 大塊文化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