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二十歲的克里斯多福・奈特開車離開麻州的住家,從此潛藏在緬因森林中。聰明內向的克里斯獨居林中期間,從未與人交談,直到將近三十年後行竊被捕,才開口說話。即使在零下嚴冬,他依然在帳篷裡度過,憑藉勇氣和機智存活下來,並摸索出儲存食物和用水的巧妙方法,避免自己在野外凍死。
文:麥可・芬克爾(Michael Finkel)
我的天啊。奈特(森林隱士)在密林中清出一片客廳大小的空地。因為有天然的巨石和茂密的鐵杉組成的巨石陣作為屏障,幾步以外完全看不到。頭上交織的樹幹形成棚架,所以從空中也看不到這片空地。這就是奈特皮膚那麼白的原因,因為長年都生活在樹蔭底下。講到他的蒼白膚色時,他說:「我住在森林裡,不是田裡。」空地很大,每一邊約有二十呎長,位在理想的平坦土地上,碎石也都清除乾淨。而且因為地形微微高起,有微風可以趕走蚊子,但又不會大到冬天得忍受強風吹襲。我只覺得,一小片森林彷彿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要不是他帶我們來,我們大概永遠也找不到。」休斯(森林營區的長期義工)說:「看著他在巨岩之間飛快穿梭,我心想這傢伙不知在搞什麼鬼?然後『嘩』!空地就出現在你眼前。」儘管有其他路可以進出那片空地,但是都被倒下的樹木和一簇簇巨石擋住,窒礙難行。從那塊形似大象的巨岩走進來才是明智的方式,絕對也是最戲劇化的方式。汎思警官說:「我們從巨岩走出來,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心想:天啊,傳說是真的!」
警察已經把奈特的很多東西搬走,多到可以裝滿兩輛小貨車。他們也扯下了防水布,還拆了他的帳篷。雜物皺巴巴捲成一團,看起來很淒涼,兩支竹竿從中突出去,看似兩根織針。不過,警方已經把這裡原來的模樣拍照存證。
「他把帳篷擺成東西向。」休斯擺著頭說,不得不表示認同。「這不是偶然,而是根據求生訓練所做的選擇。他沒有選在山坡頂或山谷底紮營,而是兩地的中間,這是《孫子兵法》的策略。但這傢伙只有高中畢業,還是個鄉下小孩,也從沒當過兵。」
奈特隨時保持營地的乾淨,除草鏟雪一樣不少。但現在距離他被捕已經近五個月,地上鋪滿松針和落葉。我清出一小片地方,按照休斯的建議刮掉表層的泥土,看到早已褪色、吸飽水分的雜誌封面。那是大家熟悉的《國家地理》雜誌黃框封面,到現在還看得見封面標題是「剛果河」,日期是一九九一年十一月。
紙頁已經剝落,但底下還有別本(一九九○年七月,「佛州分水嶺」)。一本又一本。挖了一呎,底下還有更多。雜誌用絕緣膠帶紮成一捆一捆,奈特稱之為「磚頭」。其他地方還埋了一捆捆《時人》、《浮華世界》、《Glamour》和《花花公子》。奈特把讀過的雜誌回收再利用,當鋪地板的材料,打造出一個非常平坦、排水又順暢的平台。
他在雜誌上鋪了地毯,這樣就成了室內起居空間的地板。從警察提供的照片看來,他的「牆壁」是用棕色和綠色塑膠帆布和多個大型黑色垃圾袋搭成的,而且像屋頂磚瓦一樣層層交疊,毫不馬虎,再用露營繩綁在樹枝和汽車電池上固定,形成一個A形結構,高十呎、長十二呎,兩端洞開,有如火車隧道。最後的成果相當賞心悅目,幾乎形似教堂,跟森林的色彩融為一體。光用防水布和塑膠袋,很難做出比這更好的作品。
從最接近象石的入口走進去就會來到奈特的廚房。露營用的雙口爐放在兩個牛奶箱上,一個五加侖的綠色水桶充當椅子。澆花用的橡皮水管充當瓦斯管接在爐子上,從帳篷內彎彎曲曲拉出去,連到瓦斯桶。爐煙可從敞開的兩端排出去。廚具用繩子吊在廚房牆面上,有一把煎鍋、一個馬克杯、一卷紙巾、一把鍋鏟、一支濾網、一個湯鍋,每樣東西都有自己的掛鉤。地上放了兩個捕鼠夾,以免小動物跑進來;一罐洗手液放在冰桶旁邊;食物則儲存在一個防齧齒動物的塑膠容器裡。
廚房後面,篷內另一端是奈特的臥房——藏在A形篷裡的尼龍圓頂帳篷,這樣就多一層防護可抵擋風雪,顏色鮮豔的帳篷也多了一層保護色。尼龍帳篷內有更多用來儲藏東西的塑膠盒。奈特說,帶休斯和汎思來看他的營地讓他很難為情,不是因為裡頭都是他偷來的東西,而是地方不夠乾淨。他的帳篷牆面已經開始腐爛破裂,東西用久了難免如此。「那就像你媽還來不及打掃房子,就有人說要去你家。」奈特說。他已經弄到一頂新帳篷,但還沒組裝起來。奈特就像所有的屋主一樣,總是在想要怎麼改良、翻新自己的住屋。被捕前,他已經在計畫要在地毯和雜誌地磚之間鋪一層碎石,進一步阻止雨水漫進帳篷。
尼龍帳篷入口前放著一張人工草皮門墊。奈特住得相當寒酸,卻睡得頗為豪華。他的床是用一張單人床墊疊在金屬床架的彈簧床上組成,床的四隻腳架在木頭上,避免弄破帳篷地面。床上有大小剛好的床單和真正的枕頭,還有幾個堆起來保暖的睡袋。他被捕時,用的是Tommy Hilfiger的枕頭套。
牛奶箱充當床頭櫃,上面堆滿書和雜誌。他有好幾十支手錶、手電筒和手提式收音機。他也會準備額外的靴子、睡袋和外套。他解釋:「我喜歡備份、多餘的東西和多一點選擇。」他還架設了一個「氣象站」,一個連接戶外溫度計的數位接受器,這樣不用下床就可以知道外面有多冷。他的設計面面俱到,無懈可擊,所以帳篷沒進過水。
在這片營地的邊緣,也就是廚房入口旁,有塊低矮、表面平坦的石頭,是奈特洗澡和洗衣服的地方。他在這裡儲藏了洗衣粉、肥皂、洗髮精和刮鬍刀。如他所說,這裡沒有鏡子。他喜歡偷Axe牌的體香劑。雖然二十七年來沒洗過熱水澡,他還是會用水桶裝冷水往頭上倒。
在洗滌區附近,他把一張防水布朝下綁在四棵樹上,當作一個超大漏斗,把雨水收集在三十加侖的塑膠垃圾桶裡。他通常會收集六十到九十加侖的水,這樣就足以捱過大半個乾季。乾旱特別嚴重時,他會健行到湖邊提水(湖水乾淨可飲用)。垃圾桶裡的水要是被毛毛蟲的排泄物或落葉(奈特稱之為「樹木的頭皮屑」)弄得太髒,他會先用咖啡紙過濾再喝。水留到最後會變得綠綠糊糊的,奈特就用這些水洗衣服或洗澡,或是煮開後泡茶。
他的廁所在營地後方,離象石入口最遠之處,其實就是在地上挖個坑,周邊圍上木頭。奈特甚至有一個衛浴用品盒,裡頭通常備有衛生紙和洗手液。他說他從不在營地裡生火,營地上也的確沒看到燒得焦黑的木柴。
營地周圍最高大的幾棵樹充當置物架。奈特在十幾棵鐵杉的樹幹捆上粗繩,把東西塞進繩子,例如電線、彈簧索、生鏽的彈簧、塑膠袋、剪刀、一罐強力膠、一雙工作手套,還有一把歪掉的鑰匙。「鑰匙可以當作鉤子或臨時的螺絲起子,用來把東西撬開之類的。東西我都捨不得丟,我喜歡把它們留著改作其他用途。」他在樹木之間綁了曬衣繩,主要用來曬他的標準裝束:深色運動褲、法蘭絨衫、防水外套和褲子。
他把靴子套在鋸斷的樹枝上——荒野裡的晾乾架。有棵樹上放著草耙和雪鏟,另一棵上面放著橄欖綠的棒球帽和軟趴趴的灰色漁夫帽。有些東西放太久,已經被長出來的樹木包住。有把拔釘槌幾乎被樹幹吞沒,已經拿不出來。休斯說,比起其他東西,這把槌子更讓他驚覺奈特在這裡住了有多久。
奈特知道隨時可能有人到附近健行或從空中搜索他的蹤跡,所以他把會反射陽光的東西都蓋起來,要不就藏在帆布篷底下。他把塑膠冰桶和金屬垃圾桶都噴上了迷彩色,連煮義大利麵的鍋子也是。雪鏟不用的時候,他會用深色塑膠袋把金屬鏟子包起來,用黑色膠帶將手把纏好。瓦斯桶收在垃圾袋裡。樹葉掉光之後,營地有幾個地方可能會讓人看見,所以他在這些地方掛上迷彩防水布。他甚至把曬衣夾都塗成綠色。
這片營地有一小塊地方微微高起,有點像門廊,上面擺了一張鋁製的綠色戶外椅,椅腳包著膠帶以防陷入爛泥。這把椅子跟營地的其他東西一樣,都擺設得恰到好處,十分協調,更加凸顯此地的寧靜清幽。後來我們討論到這件事,奈特對我的想法嗤之以鼻:「你以為我有風水考量?」
我把自己帶來的帳篷搭起來,然後坐在那張綠色鋁製椅上。花栗鼠在樹間奔跑,橡實如彈珠從樹枝間掉落,一陣強風吹彎了高處的樹枝,但只有一些樹葉掉下來,散落在營地周圍。
天色很快變黑。青蛙扯嗓高叫;蟬像鋸台般唧唧軋軋;啄木鳥叩叩叩挖掘小蟲。最後,潛鳥的聲音出現了,北方森林的主題曲響起,高亢的聲音像哭又像笑,看你的心情而定。有輛車嘎札嘎札開過黃土路,一隻狗汪汪叫著。有一段時間還可以聽到人的交談聲,但聲音模糊,聽不出在講什麼。
奈特的營地離其他人那麼近,他連要打噴嚏都沒辦法。這裡的手機收訊狀況還算良好。文明近在咫尺,熱水澡和物質享受就離他幾步之遙。
不久,天色整個暗下來,眼睛不管張開或閉上幾乎都沒有差別。有東西在森林裡移動。是野生動物,或許實際上不比兔子大多少,但聽起來像河馬一樣。頭上交織的樹枝形成一層薄紗,透著幾顆星星,還有斜著嘴笑的四分之一個月亮。有隻鳥發出一顫一顫的吱吱叫聲。之後萬物靜寂。
那種靜,真的靜到讓我的耳朵轟轟響,連一絲微風也感覺不到。我想像奈特此刻正躺在砰然關上的監獄門後,在床鋪上瑟縮著身體。我覺得自己像個入侵者,不是入侵私人土地,而是他的家。我退回我的帳篷,雙腳冰冷。關掉手機後,我鑽進睡袋。
此起彼落的鳥叫聲迎接早晨。我拉開帳篷的拉鍊。霧氣籠罩樹頂;蜘蛛網在露水下閃閃發亮,有如孩子玩的拉花繩;樹葉翩翩落地。秋天的腳步近了,空氣中飄散著樹液的味道。我打開手機,發現自己竟然睡了十二個鐘頭。多年來最久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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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森林裡的陌生人:獨居山林二十七年的最後隱士》,大塊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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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麥可・芬克爾(Michael Finkel)
譯者:謝佩妏
很多人都做過逃離現代生活的美夢,但實際採取行動的人少之又少。這本書是一名男子獨居緬因森林長達二十七年、實現這個夢想的真實故事。而他之所以遠走高飛,不是為了逃亡避難,純粹只是想獨自生活。
一九八六年,二十歲的克里斯多福・奈特開車離開麻州的住家,前往緬因州,從此潛藏在緬因森林中。聰明內向的克里斯獨居林中期間,從未與人交談,直到將近三十年後行竊被捕,才開口說話。即使在零下嚴冬,他依然在帳篷裡度過,憑藉勇氣和機智存活下來,並摸索出儲存食物和用水的巧妙方法,避免自己在野外凍死。他闖進附近的小木屋偷取食物、衣服、書刊和其他日用品,雖然只拿走基本生活所需,卻嚇壞了附近的居民。多年以來,住戶深受其擾,卻都無法破解接二連三的離奇竊案。
本書根據作者與奈特本人的多次訪談寫成,對奈特與世隔絕的生活做了詳細而生動的描述,也探討他為什麼離開塵世、隱居生活的所見所得,以及重返社會後面臨的挑戰。故事不但扣人心弦,也思考了孤獨、社群,以及何謂幸福人生的課題,讓一個決心按照己意過活並一一突破困境的隱士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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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大塊文化出版
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