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育賢的「石膏鑼」,既沒聲響,也不堅硬。它的沉默,荒謬得像白色恐怖時代中開演的《等待果陀》,似乎只有以無意義來背負意義,才能揭穿當時無以名狀的真實。
文:蔡振寧
我們時常替荒謬的事物,下這樣的註腳:它是不可知的、無法預見的,違反常理的。當一件荒謬的事出現在歷史的某一座標上時,多數是被時間所埋沒,少數則是荒謬得離譜、以致被記錄下的事。
石膏鑼所含的「荒謬」,則處在一個灰色的位置。的確,它是一種安排好、以突破劇場演出既有規範的手段;而這種刻意安排的荒謬,成了我們連結過去的一段橋樑-1965年,台灣首次翻譯並上演了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的荒謬劇《等待果陀》。但我們要討論的,並不是這場演出成功與否,誠實點說:這場演出差強人意。然而,黃華成卻也以如此強烈的現代性指標劇作,揭示了台灣的藝術困境。
既然這不是一場成功的演出,那為何時至今日,這將近一甲子以前的演出,仍受到諸多的討論?如你所預想的,正是荒謬本身。
展場中,巨大而黑暗的空間播放著事隔五十二年重新演示的劇碼《先知》,前後各一個頻道的錄像,而觀眾席就在兩個屏幕之間。《先知》被形容是一部當時未被真正演繹的劇作,展場內的紀錄片提到:這部劇的形式,因為當時未被導演陳耀圻先生採用,原本應該在觀眾席上的演出搬回到舞台上,而舞台的機具運作也取消了。這部作品首次被「再現」是在2016年的台北雙年展,蘇育賢試圖回到1965年那晚,將它拋到21世紀的座標上,因此,這部劇作在整體性質上被「拉長」了:演員老了,環境革新了,而蘊含的期待與目標的衰弱,在時間中被有意識地增強。
展場後方,是一個長形且明亮的空間,牆上掛著當時的文宣,與被重製成不同型態的石膏鑼,將觀眾引至展場最深處的錄像作品。這部錄像作品請到數位聲音藝術家,用不同的角度去觀察、改造,進而重新演繹石膏鑼的性質,而被「玩壞」的石膏鑼們,就以文件的方式並置在展場中。
兩者之間播放著一部紀錄片,訪談了當時參與劇場演出的工作人員:「等待果陀」一劇的演員、負責翻譯劇作和書寫論述的文字工作者、參與製造石膏鑼的藝術家等,以各自的角度,試著描出歷史中已然淡忘的軸心。顧重光製造的石膏鑼,令人玩味也足夠驚奇:一片被打破並激發反思的核心物,竟是以如此簡單粗糙的手法被製造出來。
也許這場演出之所以幽默,奠基於開場的那聲悶鑼中:石膏製成的鑼,既沒聲響,也不堅硬。它背叛了觀眾觀看傳統劇場的預期心理,等待著開場的三聲響鑼,然而陳映真卻拿著一片石膏製成的,用鍋蓋翻模的鑼到台上,一敲即碎,那聲毫無魄力的碎裂聲,也成了「絕響」。即使實際上的演出差強人意,但開場的原創劇作《先知》,在藝文界人士的評價中仍被認同。作為觀眾、作為同樣在現實中「等待」果陀的一份子,以一段普羅眾生中的某次對談,一個淒哀的人生經歷作為反動,幽默地演示了「等待」-如此沉默的詞彙中的聒噪。
這部劇作不止呼應了《等待果陀》,它同時也期望帶來反劇場的效果:一如在荒誕劇中,以無意義來背負意義,才能隱晦地揭穿當時代無以名狀的真實。即使這個期待並沒有表現得特別成功,但「悶鑼」作為揭幕的手段之一、作為白色恐怖中高舉被縛之手的反抗,在這場演出中,它是背負著理想、沉默卻堅實的發聲者。
回到展覽中,蘇育賢又辦到了什麼呢?
揭示歷史中一段小事件的荒謬,並且討論它,著實是一件沒什麼意義的事情;但在這裡,它作為橋樑,引渡了當年的啟蒙思想和視野。當然,不論是石膏鑼或《先知》,作為前衛藝術下的產物,他們埋下的種子,即使沒有種成大樹,也將成為他人的養分。作為一次劇場演出,可能它是失敗的;然而作為前衛藝術的一步棋,它是有著被討論的空間和反響。
蘇育賢以重新演繹的方法,再造了一段時間與空間回歸的場所,探討的是六零年代的台灣,在話語權被剝奪、意識形態被控制、被僵化的那段時間中,作為歷史的某處暗角,一個荒謬的場域中發聲的未明語彙,將之牽引到這個場所中,描繪它、拉長它。國際問題、主權問題日益嚴重的當下,尋找的那一橋樑、那一出口究竟是在未然的遠處,還是在咫尺的前方?
談到形式,其實蘇育賢也成功地在所謂的幽默上,架構出他的作品。它是件荒謬的小事,卻用各種方式去討論:聲音藝術家,對石膏鑼這「樂器」進行聲音研究及演出、當時劇團的工作人員和演員們,拍了一支訪談紀錄片,以及當時演出前導劇《先知》的兩位年邁演出者-莊靈和劉引商-重新演示此劇作。我們可能會將此解釋為二次創作,事實上也沒錯,這的確是基於某件藝文事件上的二次創作,而這樣的創作在當代也不罕見,但奇妙的可能是其反向操作的風格。
蘇育賢的幽默就是建立在反常之上的正常:重鑄荒謬,並非用現時觀點去審視這事件有多麼前衛或是多麼獵奇,用平視的角度切入,也許正是一種重鑄「荒謬」的作法。因此,蘇育賢的作品表面上並不難閱讀,甚至是容易被觀賞的,但不思辨可能就難以發現蘊藏於底層的質量。抱著輕鬆的心態去看這檔展覽,也許不一定能看懂,但也能嗅出一個奇妙的、幽默的訊號。或許,不明不白的觀眾,抑或是仔細研究作品和史實的觀察者,也成了蘇育賢在重鑄荒謬中的某個部件。
當我們的身前身後各一個頻道-開場的紅幕,和播放著《先知》的屏幕-在這兩名「觀眾」之間,我們的身分,應該也不是個現時的旁觀者了。夾在幕前和觀眾席之間的困惑,成為了我們。重製的石膏鑼,和聲音藝術家們所擺佈的「它們」,文件式地掛在展場中,和當時的海報文案在空間內所建立起的對話關係,豎起觀眾一種橫向思考的可能。莫非,我們也掉進「荒謬」裡頭了。
也許這樣演出的再造,寥寥無幾人的觀眾席和那份困惑,才是成功且真實的。
責任編輯:曾傑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