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理心的問題在心理治療師身上或許最為明顯,畢竟他們的病人都是憂鬱、焦慮症患者,也常常陷入妄想或嚴重的情緒苦痛。事實上很多人無法勝任心理師的工作,原因就出在不懂如何關閉同理反應。
文:保羅.布倫
少點同理,多些慈愛
這樣的發現將討論帶往新方向。之前幾章我主要的論點在於同理心由於聚光燈性質、受偏見左右、對數字無感等等特質而不是好的道德指標,現在我想更進一步指出同理心可能會造成身心損害。
或許很多人以前沒有聽說過絕對共存這個名詞,不過感受太多別人的痛苦應當不是陌生概念。一九七〇年代歐美社會以「耗竭」(burnout)稱之,而且不是歷史首次,相關資料其實很多,其中令我訝異的是佛學也解釋過這種心理現象。
最初點醒我的是馬修.李卡德(Matthieu Ricard)。他身為佛教僧侶也精通神經科學,許多人稱他是「地球上最快樂的人」。相遇是緣分,我們在同場研討會擔任講者,前往倫敦郊區旅館入住時碰了面。一到櫃檯我就認出他(橘色袍子加上一臉喜樂笑意,想沒看見也難),我上前自我介紹,後來相約喝茶談天。
會面過程十分有趣。李卡德的確渾身散發寧靜氣息,他說自己每年都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完全獨處,並沉浸於那份喜悅。(與他聊過之後我也開始練習冥想,只是還不夠穩定。)聊了一陣子以後他客氣詢問我最近的計畫,當下我尷尬極了,對這樣一位大師提起自己寫書反對同理心,彷彿當著猶太教拉比的面鼓勵大家吃甲殼類動物。但我硬著頭皮講完,而他對同理心無用論的反應著實叫我吃驚。
李卡德不但不覺得我的觀點可怕,反而指出事實顯然如此,不僅吻合佛理,也與他和另一位著名神經科學家塔妮婭.辛格所做的研究結果相符。
佛教有所謂菩薩,祂們不涅槃,選擇留在生死輪迴中度化蒙昧眾生。菩薩如何生活?
查爾斯.古德曼(Charles Goodman)的著作鑽研佛教道德觀,他提到佛經中的憐憫(即「慈悲」)有兩種:「愛見悲」(亦稱「愛見大悲」)(sentimental compassion)的定義符合我們所謂同理心,而「大悲」(great compassion)則是一般概念中的悲天憫人之心。
經典明確指出我們應放下前者,因為愛見悲導致菩薩生出「疲厭」,大悲則保持距離、不受動搖,而能恆久綿長。
區隔同理心和憐憫正是我反覆在本書想要陳述的觀念,也得到了神經科學證據的支持。塔妮婭.辛格與奧嘉.克里梅基(Olga Klimecki)在一篇文獻回顧中描述她們發現的區別:「憐憫與同理心不同之處在於當事人不一定共享了對方的痛苦,而是對對方充滿溫暖、關懷、照顧的感受,且具有改善其狀態的強烈動機。憐憫是對目標抱持情感,而不是與目標共享情感。」
透過磁振造影針對兩者的差異進行神經研究時,李卡德也成為研究樣本之一。
實驗者請他在接受掃描時想像受苦受難的人,以冥想催動憐憫心,結果卻出人意表。進入冥想狀態以後,李卡德的腦部與同理苦楚相關的部位根本沒有活動,但其他受試者想像別人苦痛時那些位置會有反應。李卡德的冥想體驗充滿愉悅活力,後來他形容那是:「溫暖積極的狀態,充滿正向利社會能量。」
接著研究人員又請李卡德以同理心狀態再接受一次掃描。這回對應同理心的腦神經迴路啟動了,他的磁振造影結果和不懂冥想、想像別人痛苦的受試者一樣。事後他描述的體驗則是:「同理共享......對我來說很快就變得難以忍受,情緒耗竭得很快,像是被掏空一樣。經過大約一小時的同理共鳴,研究團隊又讓我以慈悲心結束掃描過程,我毫無猶豫立刻轉換狀態,因為同理共鳴之後我覺得整個人被榨乾了。」
塔尼婭.辛格的另一項實驗可以作為對照。她請(不會冥想的)一般人接受訓練,練習同理或憐憫之一。
在同理訓練中,學員得到指示要盡力接收別人的感受。至於憐憫訓練有時候又被稱為「愛和慈悲的冥想」,課程目的是對許多想像的對象產生正面、溫暖的思維,從親近的人開始,再擴及陌生人,有時候也包括敵人。
神經掃描顯示出差異:同理訓練增加了腦部島葉和前扣帶迴皮質的反應(這兩個部位在前面關於神經研究的章節已經提過);而憐憫訓練則強化腦部其他部位,如大腦皮層額葉中區與腹側紋狀體。
學員表現也不一樣,同理別人受苦的組員覺得不好過,但憐憫別人的組員經過冥想練習後感覺比較自在且態度也比較溫和。
此處敘述的同理和憐憫的差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之前提到絕對共存的負面作用時,我根據種種發現推測原因出在同理苦楚的感受︰面對需要幫助的人,絕對共存的人格使自己也跟著不適,造成身心負擔,提供幫助的效率也就變差了。從這個角度分析也能明白為什麼同理訓練不及憐憫訓練,塔尼婭.辛格在研究結論中以更精細的文字呈現和延伸這些見解:
長期經驗到同理苦楚非常可能不利於健康。此外,憐憫反應奠基於正向、為他人著想的情感,增進利社會動機和行為。考慮到同理苦楚的潛在壞處,找到具有可塑性與適應性的社會情緒令人振奮,尤其憐憫訓練不只強化利社會行為,也提高了情緒面的積極與堅韌,益於對應高壓情境。這個發現為發展具有適應性的社會情緒與社會動機開啟許多可能,特別有利助人專業或高壓環境工作者。
這段話與大衛.迪斯農研究團隊得出的結論一樣。他們透過實驗發現修習過正念冥想的人(與接受其他認知技巧訓練的人相比)變得對人更和善、更願意助人。
迪斯農等人認為修習正念「可以影響腦神經,感受他人苦楚的網絡活性下降了,社會關聯的情感網絡卻強度提升」。他認同並引用佛教學者圖登金巴(Thupten Jinpa)的說法:「冥想訓練使人快速跳脫感同身受而來的苦,以慈悲心採取行動將其化解。」
也就是少點同理,多些慈悲。
然而這些研究結果牽涉到另一個問題,也就是心理學家和神經科學家中不乏有人相信憐憫與同理兩者必然交集。針對我之前發表的文章,李奧納多.克里斯托弗.穆爾(Leonardo Christov-Moore)和馬可.亞科波尼(Marco Iacoboni)回應時都聲稱「同理心是憐憫的前導」,琳.歐康納(Lynn E. O'Connor)和傑克.貝利(Jack W. Berry)則表示:「沒有情緒同理心的話就沒有憐憫,憐憫是情緒同理在認知過程的延伸。」
我在本書中已經提過幾次,這種說法是否為真很難確定,因為日常生活裡太多關心別人、幫助別人的例子與情緒同理無關。小孩子因為雷雨而害怕,我或許擔心而將她抱起來哄一哄,但毫無必要先體驗她的恐懼。我想幫助吃不飽的人所以出錢出力,這和我自己是否曾經長期挨餓也沒有必然關係。前面幾項研究其實指向更強而有力的結論:憐憫和仁慈不只與同理心無關,有時還相互對立,某些情境下壓抑同理心會讓人變得更好。
以理解和關懷取代同理心
對同理心的負面疑慮或許為培育醫師帶來衝擊。研究發現醫學院學生的同理心有下降趨勢,這個現象造成許多人關切。
美國醫學院學會將同理心列為「主要學習目標」,各醫學院課程也都特別強調同理心。
基本上我持贊成態度。之前已經提過,大眾時常以同理心囊括各種美德,而且醫學院內名為同理心的訓練內容是鼓勵醫師聆聽病患表達、多花時間與病患溝通、尊重病患,實在沒有理由加以反對。只有說到狹義的同理心時才會出問題。
外科醫師克莉斯汀.蒙特羅斯(Christine Montross)衡量過同理心帶來的風險:「看見傷心欲絕的母親血淋淋地形容她兒子躺在太平間的模樣,還要想像躺在那裡的遺體是自己兒子,我怎麼有辦法繼續做事。照顧病人的精神需求是一回事,但必須與我自己內心的巨大悲傷脫鉤。同樣的,換作我受重傷被送到急診室,需要立刻接受治療才能活命,我也不會希望手術醫師先停下來同理我有多痛多不舒服。」
她的這番感觸呼應了我在文章中提及醫療領域的同理心弊病。那篇文章發表後不久另一位醫師來函交流,她在急診室工作,經當事人同意我引述如下:
我一直自認很有同理心,這在工作上是恩賜也是詛咒。連著許多年我都有快垮掉的感覺......如果封閉自己對病人痛苦的同理反應,我懷疑自己是否就無法幫助他們。參加世貿中心災後醫療團隊時,這種性格對我造成很大阻礙。我們十一月初才前往現場,目的不是救助恐攻倖存者,而是那些負責挖出遺體的團隊......當時我敞開心靈,不僅感受工作人員的心酸,還試圖從周遭環境去捕捉那股戰慄和失落,好像不這麼做不道德似的。有一天我同理得太成功了,下場就是自己承受不住,腦袋無法運轉。好像開了消防栓喝水一樣,結果自己溺死在裡頭。
她補充說,我提供的學術研究解釋了同理心和憐憫可能有所不同(如本書前面提過的例子),這個發現使她理解到放下同理心也不會變成壞人:
遇上同意放棄急救的家屬、剛得知親友死訊的人,以及必須對罹患癌症的病患、胚胎頭部畸形的孕婦宣布噩耗等等,原來不去感受對方痛苦並非泯滅人性。明白這一點之後我終於釋懷。克制情緒反應但不失憐憫真的是個好辦法。
同理心在醫療行業的問題大同小異。我一位小兒外科醫師朋友也提供了經驗,他見過兩個醫學院學生因為覺得接觸重症兒童及其父母壓力實在太大,最後選擇調到別的專科。另有針對護理系學生進行的研究也發現同理心高者照料病患的時間較少、請求同儕支援頻率高,推論原因是面對正在痛苦的人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難受。
同理心的問題在心理治療師身上或許最為明顯,畢竟他們的病人都是憂鬱、焦慮症患者,也常常陷入妄想或嚴重的情緒苦痛。心理師和案主之間是複雜的人際關係,在該專業領域內已有大量理論探討這個問題,精神分析學派尤其多,但無論如何倘若有人認為為了幫助憂鬱和焦慮的人,心理師必須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憂鬱與焦慮,恐怕完全誤解了諮商的意義。
事實上很多人無法勝任心理師的工作,原因就出在不懂如何關閉同理反應。優秀的心理師在這方面異常出色,我有一位臨床心理師朋友工作總是滿檔,一天連續諮商好幾個鐘頭,前個案主剛走出去下個案主就進門了。換作是我一定會瘋掉,和過度憂鬱、焦慮的人相處,就算只是短時間都會讓人覺得精神疲憊,但這位朋友卻樂在其中。她認真協助案主處理問題,將過程中出現的困難視為挑戰,積極追求改善對方生活的可能性。
聽這位朋友描述工作,我想起作家兼外科醫師阿圖.葛文德(Atul Gawande)曾經提出的見解。他認為好的外科醫生的態度是「溫柔和美的哲學」,也就是尊重病患,亦將病患視為必須解決的問題。佛洛依德用過類似比喻:「我懇切建議同袍們進行精神分析時以外科醫師為模範。他們懂得放下包括同情心在內的個人感受,全部精力集中在如何成功達成任務。」
我那位心理師朋友當然能理解個案的思維,否則怎可能適任。但她不會複製對方的感受,運用的是理解和關懷,而非同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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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失控的同理心︰道德判斷的偏誤與理性思考的價值》,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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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保羅.布倫
譯者:陳岳辰
本書提出許多開創性的科學證據,主張個人或國家許多錯誤的決定,從要捐錢給誰到決定要不要開戰,從如何因應氣候變遷到要把誰關進牢裡,常常是受情感所驅動。若把同理心拿掉,說不定我們的決定會更清楚、更公平且更符合道德。
究竟同理心為什麼會影響我們的判斷與行為?
本書希望告訴大家,幫助別人不只用心,更要用腦。同理心不該只是一種感性的情緒,亦要有理性的思考。而實際將同理心付諸行動的時候,要運用腦筋將所行之善「最大化」,亦即所謂「有效利他主義」。如果我們理性運用同理心,大眾論述也許能更公平、更符合道德。如果我們能真正體會,失去一百條性命比失去一條命更加嚴重,如果我們能認同,遠在他國、和我們看起來截然不同的人,他們的性命跟我們的家人一樣重要,那麼政策就能有所改善。
責任編輯:朱家儀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