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〇年代,台北曾是芭樂的主產地,隨著北部發展工商業,芭樂產地往南遷徙,一九九〇年代以後,大勢底定高雄與彰化的產區優勢。而燕巢如何成為芭樂之鄉?說來又是先天不足後天努力的故事。
愈挫愈勇的甘甜之鄉:燕巢泥岩惡地地質公園
撰文:邱彥瑜
攝影:許震唐
出於泥的酸甘甜芭樂
走進便利商店,鮮食櫃上的水果盒已成為都市人渴望健康飲食的捷徑。繽紛水果盒裡不變的綠葉—芭樂,更是台灣國產水果的代表。
「高雄燕巢鄉,經火山岩漿沖積形成的土壤,礦物質特別豐富。種出來的珍珠芭樂,口感清脆,富含維他命C,甘甜滋味中帶有淡淡清香。」拿起架上一顆重達兩百六十克的芭樂,包裝上這麼寫著。每一百克的芭樂,維生素C含量高達二二八、三毫克,遠超過成年人每日最低所需的一百毫克,加上台灣自產豐富,難怪成為便利商店的最愛。
唯有一點讓人無法同意,燕巢芭樂得天獨厚的土壤來源並非「火山岩漿」,而是泥火山。光從外形與噴發型態看來,泥火山就像是縮小版的火山。地表上有一噴發裂口,湧出來自地底的濃稠液體,噴出後漸漸停滯,堆積成角度與高度不一的錐體或是小山丘。
只要親眼見過、摸過泥火山流淌出的泥漿,便能感受到它們溫熱有別。岩漿原本是包含地殼與上部地函在內的岩石圈,因為壓力變化或溫度升高導致熔點較低的部分產生熔融,轉為高達七百至一千三百度的液態,高溫使岩漿呈現炙熱的紅色。而泥火山噴發的泥漿,接近氣溫,溫涼而不燙手。
相較於富含矽酸鹽的岩漿,泥火山的泥漿呈弱鹼性,照理說不利植物生長。但在芭樂農的眼中,卻是老天給燕巢的一份大禮。農民們相信,泥岩中的氧化鎂等微量元素隨雨水沖刷,為燕巢土壤帶來豐富的礦物質,造就其他地方無可取代的酸甜口感。
「台語說酸甘甜(sng-kam-tinn)的感覺,有些人就是喜歡吃我們這種帶點酸的。」在燕巢,不管是種芭樂,還是吃芭樂的,都能朗朗上口一嘴芭樂經。燕巢人都深信,仿若初戀的酸甜滋味,一口就能讓人辨識出燕巢芭樂。
即使「珍珠」才是品種,但「燕巢芭樂」卻是真正深植人心的招牌,更躋身二〇一六年新總統就任國宴佳餚之列。去年全台收成十三‧三萬公噸的芭樂,高雄燕巢佔二‧三萬公噸,意味著台灣每六顆芭樂中,就有一顆來自燕巢。無論是在河谷,或是惡地形的邊坡旁,無處不見芭樂園。在燕巢種植農作物的耕地中,高達四成是芭樂。但燕巢成為芭樂之鄉,卻只是近四十年的事。
「以烏山頂來說,也種過稻田。適合當地經濟價值的東西,像是做掃帚的槺榔(khong-lông),種那個可以大量賣。」陳士文曾聽耆老說,烏山頂泥火山附近曾有稻田,與現今荒蕪景觀大為不同。如今的烏山頂,僅有少數耐鹽植物,如鯽魚膽,憑藉特殊耐鹽構造與泥火山相伴。在地理學者王鑫的泥火山調查報告中,也記載著一九七六年尚未劃入自然保留區的烏山頂曾有稻田。如今,沿著陳士文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與人齊高的雜草,據說踩下去全是泥濘。
烏山頂並非特例,當時燕巢確實以稻米為主要作物。翻閱台灣早期農業重要作物,無論是樟腦、糖、茶或稻米,皆無水果的一席之地。日據時期重視稻、糖,而後國民黨政府來台,為了養活大批移入的人口,台灣西部縣市幾乎都從事稻作,燕巢也無法自外於這趨勢。一九〇〇年,燕巢所屬的觀音上里稻作面積占六成五,後來雖有下降,但直到一九七一年,燕巢稻米、甘蔗的栽作面積仍占全鄉耕地一半以上。
一九五〇年代,稻米生產過剩、產值暴跌,政府一九五二年推動四期四年經建計畫輔導農業轉型園藝作物,才成為台灣果樹發展的濫觴。直到一九九〇年代,水果的農業產值已經超越稻米,確立水果王國的地位。
一九八一年,燕巢果樹栽種面積已占據全鄉四成的耕地,而後不斷攀升。如今,光是芭樂一項作物就占全鄉耕地四成,還不包括其他果樹,而稻田只存在於五十歲以上居民的割稻回憶裡。
「都是為了錢,哪裡比較賺,就往哪裡鑽。」種芭樂超過二十年以上的大哥們不約而同脫口說出。從稻作轉向芭樂,並不浪漫,而是為了生計。隨著稻米價格低迷不振,政府力推休耕,轉作果樹,燕巢也種過柳丁、香瓜、香蕉、蓮霧、木瓜等。最後棗子與芭樂勝出,遂成燕巢三寶「芭樂、蜜棗、西施柚」的由來。
芭樂原產期為四至七月,但夏天也正是芒果、西瓜、荔枝等高甜度水果的盛產季。為避免強碰,農民們透過技術管理,讓芭樂在冬天的果樹上多留些時間,因生長緩慢、水分較少,更能增加甜度。「棗子遇到颱風,一年辛苦都沒了。芭樂這季價錢壞,下季說不定就好了。」透過修枝與控制施肥,一年四季都能採收的芭樂漸漸成為最多農民趨之若鶩的安穩保證。
「獨番石榴不種自生,臭不可耐,而味又甚惡。」十七世紀末著名遊記《裨海紀遊》當中,來台採硫的郁永河筆下難掩嫌棄。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諸多台灣見聞名著中,處處可見芭樂蹤跡。在漢人視角中,紅肉種的番石榴「土人嗜之」,這與現在強調清脆、香甜的芭樂,簡直完全不同。
從番石榴一名便能察覺它的異國血緣,與石榴相似,因此得名。一般多認為墨西哥至祕魯的熱帶美洲是番石榴的原產地,番石榴橫越太平洋來到亞洲,靠的則是西班牙人一五二六年將番石榴種子帶到菲律賓,而後葡萄牙人也將番石榴傳入東亞、東南亞等地。至於落腳台灣的契機,有一說是當時航海冒險的歐洲人從中南半島或菲律賓傳入台灣,也有人認為是中國移民開墾之際攜入台灣,可以確定的是,傳入時間不晚於十七世紀。
芭樂的品種改良,可說是一部愈挫愈勇的混血史。日治時期曾從印度、印尼爪哇、美國、中國以及夏威夷等地引進,雖然品種繁多,但品質真合市場需求者不多。當時種類之多可稱為百花齊放,不只現今市面上常見的紅、白肉兩種,甚至還有黃、綠兩色果肉,歷經混血汰選剩下中山月拔(東山月拔)、梨仔拔、日茂月拔等,統稱為土芭樂或是在來拔。
根據民國四十年《台灣果樹誌》記載,土芭樂長五至十二公分,直徑約五至七公分,比網球大不了多少。不僅體積小,種子多,更受更年性限制,果實脫離母樹後散發催熟賀爾蒙「乙烯」,導致無法久放。加上早期運輸不易,大多加工後食用,像是用糖、鹽醃漬,或是曬製果乾。雖然銷路不佳,但土芭樂適合壓榨成汁,當時唯一生產芭樂果汁的黑松公司,一九七、八〇年代便與斗六農會契作,喜酒桌上必定都要來上一瓶的綠洲芭樂汁,便主打保留中山月拔濃郁氣味。

一九七五年是芭樂界最值得紀念的一年。由泰國引進越南大果種子培育,泰國拔成為世紀拔、珍珠芭樂、帝王芭樂等現有品種的始祖。比起土芭樂,泰國拔一顆重達五百至六百克,以果實巨大著稱,一九八四年首度上市,批發價每公斤高達一百元以上,創下天價。泰國拔不僅大顆,更有清脆、非更年性的特性,讓芭樂踏入鮮食市場。
泰國拔的引進,幾乎成為燕巢中生代芭樂農的回憶起點。透過泰國拔的變異品種,不斷改良研發新品種。一九八二年發現廿世紀拔,果肉厚而且脆,盛行於中部。直到一九九〇年代,農民記憶中偏瘦長、比較小粒的白芭樂(土芭樂)與偏圓的泰國拔交配後,種出現在最暢銷的珍珠芭樂。而後燕巢也推出少籽、果面粗糙的水晶芭樂,以及帝王、珍翠等改良品種。相較其他品種,珍珠芭樂罹病率較低,果肉厚實細緻且甜度高,品質穩定又便於管理,也是燕巢最主要種植的品種。
出生自熱帶,芭樂喜好十五至三十二度溫暖潮濕的氣候,但不耐低溫,與台灣的氣候可說是一拍即合,全台灣海拔一千公尺以下排水良好的土地都可以栽種。一九七〇年代,台北曾是芭樂的主產地,隨著北部發展工商業,芭樂產地往南遷徙,一九九〇年代以後,大勢底定高雄與彰化的產區優勢。
而燕巢如何成為芭樂之鄉?說來又是先天不足後天努力的故事。做為淺根性植物,芭樂必須種植於排水良好之處以免淹浸,田間也必須有充分的水源。顯然,穩定水源是芭樂生長的必要條件,但燕巢並不具備。
燕巢屬台灣南部最常見的夏雨冬乾氣候,降雨集中在五到九月,十月到三月則是漫長的乾季。午後暴雨或颱風挾帶雨量更是來得又快又急,落在燕巢東北透水性差的泥岩上,還來不及滲入地下水層,就在地表成為逕流,頭也不回地溜走了。降雨不均,水又留不住,讓泥岩地區的農民只能選擇從事旱作,或是成為看天田。
缺乏水利設施的燕巢鄉,只能看老天何時施捨雨水,然而人們並未停止與天搏鬥,想辦法留住更多的水。人們將腦筋動到泥岩上,開著推土機將泥岩山丘挖出平地,興築小型水塘,利用泥岩透水性差的特性,將雨水蓄積於水塘之中。一方面讓雨水沖蝕稀釋泥岩的鹽分,一方面又能做為灌溉水源,從蝕溝中帶走的泥沙,淤積在水塘底部,漸漸形成一塊新的平地,又能被開闢成為耕地。
直到一九八〇年代,「西德井」利用電力抽取地下水,一九九〇年代燕巢地區倚賴地下水灌溉的耕地面積突破七成。築壩蓄水的場景至今仍在燕巢能夠見到,但如今灌溉功能衰微,惡地嶙峋的外觀伴隨陽光倒映在水中,反成為奇特景觀。
「這裡原本是埤仔,蓄水池,三年沒流掉的水崩下來,人走過去,鞋子都黏著,牧羊人也不敢讓羊吃這裡的水,水很鹹,土也會吐鹽。」在惡地旁栽種芭樂超過二十年的許大哥,回憶此處開墾前,原本是阿公店水庫為減少上游淤沙的攔沙壩,鹽分與泥濘更是他的第一印象。
高雄在地人多將泥岩稱為「海仁土」,意指海裡來的土,也就是海底沉積的古亭坑層。而他所稱的「鹽」則是泥岩含大量可溶性鹽類,水分蒸發後,會蓄積於地表,以白色晶體的樣貌依附於地面。透過長期蓄水為土地洗除不少鹽分,許大哥再施灑甘蔗渣有機肥改善鹼性土壤,嘗試許久才讓土壤酸鹼中和,成為適宜種植芭樂的土壤。
許多遠離泥岩區的農民們,有時也會用阿公店淤積的泥土,與砂質土混合攪拌,既保有泥土中的微量元素,又避免土質太黏,讓根無法延展。根據研究,燕巢土質為黏土,因此栽種前必須先翻土,大雨後也必須快速讓雨水流出,避免芭樂根長期浸泡於水中爛掉。
有趣的是,遠離泥岩地區的土質檢測並無特別偏鹼,農民們也認為泥漿流動數百年,燕巢其他地區的土壤不可能如泥火山周圍偏向弱鹼性。但是,他們依然堅信,泥火山為燕巢土壤帶來特有的微量元素,讓清甜芭樂加上酸味,口感更為豐富。
芭樂不僅是重要經濟收入,近年也成為燕巢努力開闢的觀光行程。靠近惡地的金山社區,也善用芭樂產業的優勢,帶著觀光客參訪社區內傳承三代的芭樂種苗場,主打可以飽覽「芭樂的一生」。「芭樂媽媽與孟子媽媽做一樣的事,為了好教育,必須要孟母三遷。」金山社區發展協會經理劉閎逸笑稱,從種子、育苗到嫁接,不同時期的芭樂必須在特定空間中培植。
「小時候大家都一樣是土芭樂,嫁接就像是長到青少年之後,要讀大學或專科,嫁接成功,就變成那種品種了。」劉閎逸生動地譬喻嫁接是芭樂成長過程中的重大階段。在育苗場主人的巧手下,將珍珠芭樂的枝條尾端插入土芭樂的枝幹,以糯米紙綑綁進行嫁接,若癒合後長出新葉,便代表嫁接成功。嫁接的好處在於土芭樂較適應土壤與氣候,抗病性較高。
到果菜市場去,會發現燕巢芭樂是少數不用開箱檢驗品質的水果,這歸功於燕巢農會長期共同運銷、分級包裝的團結。從一九八四年泰國拔被引進燕巢後,燕巢農會就開始輔導農民共同運銷,至今超過三十年,芭樂產銷班多達十八班,年運銷量更達一‧五萬公噸。燕巢水果的共同品牌「燕之巢」,更獲一九九九年農委會第一屆優質水果品牌認證。
「你有才條(能力)種多少,產銷班就能銷多少。」在參與產銷班的農民眼中,產銷班讓農民能更專注栽種,而毋須擔心包裝、運銷等銷售端的工作。
對於燕巢人來說,種芭樂最能見證他們不服輸的精神。連在地的親子團體,也以「芭樂園」為名,他們二十多年前一起帶著孩子成長,互相幫忙。在小孩長大離家後,他們互相扶持,繼續為燕巢這塊土地而努力。自詡為一年四季皆能開花結果的芭樂,即便艱困,也要努力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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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億萬年尺度的臺灣:從地質公園追出島嶼身世》,衛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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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書帆、諶淑婷、陳泳翰、邱彥瑜、莊瑞琳、王梵、雷翔宇
攝影:許震唐、黃世澤
插畫:GEOSTORY
台灣位於板塊之間,是地球上最年輕的造山帶之一。一個人在一生有限的生命當中,可以在台澎金馬共超過一百座島嶼,觀察到地火水風作用的各種地質地理現象,使台灣成為世界重要地質學家的研究寶庫。透過台灣目前九座地質公園的故事,我們將台灣歷史往前推,向下鑽,以大尺度重新理解土地與人,以及台灣在世界的位置。面對自然的威脅與環境變遷,也有了新的意義與視野。
本書特色
一、往前延伸、往下鑽深的大尺度台灣史
從地質/地理的視角,將台灣歷史往前延伸到人類之前;向下鑽深直探海底,大尺度重新認識台灣島,以及台灣在世界的位置。更將艱澀的地質知識,透過充滿人文情感的生動筆觸,讓讀者讀出與切身相關的時代新意義。
二、以跨領域找到本土自然書寫的新敘事,重新認識台灣
普利茲獎得主賈德.戴蒙的《槍炮、病菌與鋼鐵》、《大崩壞》,以寬廣的視野在全球面臨生態崩壞的危機關鍵時刻,檢視歷史上文明的衰頹與延續之因;Charles C. Mann 《1491:重寫哥倫布前的美洲歷史》、《1493:物種大交換丈量的世界史》則從生態的角度,重新解讀五百年來的世界史與全球化,此皆當代必讀的跨人文與自然領域的暢銷經典。本土自然書寫勢必要跨出文學性的感懷,使自然與科學重新整合進當代的生活之中。
三、不只文字,更有充滿人文哲思與科學意義的攝影
本書由《南風》作者許震唐、與曾獲金鼎獎攝影獎的資深記者黃世澤操刀九座地質公園攝影,透過攝影的思考呈現地質特色,使照片兼具人文、美感與知識性。本書以攝影集的品質呈現九座地質公園。透過這些攝影,你將發現原來你曾去過的地方有更深刻的美學,而你不曾去過的地方,則是你下一個亟欲前往一探究竟之地。
四、不只文字,更有清楚易懂的地質概念繪圖
每個地質公園的關鍵概念,將由GEOSTORY年輕團隊繪製地質插圖,期待以清楚易懂的風格,讓地質知識變得有趣清晰。

Photo Credit: 衛城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彭振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