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興祥(輔仁大學心理學系教授)

【推薦序】復見天地之心:當心理為治療社會之學

「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復。」

——《易經.序卦傳》

「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利有攸往。」

——《易經.復卦》

心理學家艾賓豪斯(H. Ebbinghaus,1850-1909)曾說:「心理學有個長長的過去,短短的歷史。」這句話的意思是,「現代心理學」出現在十九世紀中葉,距今也不過一百多年,歷史是很短的。

心理學在今日通常被定位是「科學」的一支,而且屬於「自然科學」。一般心理學教科書,或是心理學史,常將德國萊比錫大學的馮德(W. Wundt)於1879年創建第一所心理學實驗室,標誌為現代心理學的誕生。

這樣的「定調」,近年來引發不少爭議,甚至認為是一種「建構」的迷思(myth)。雖然如此,現代心理學畢竟是十九世紀中葉的產物,帶有「現代性」的胎記。當時也許只是機緣,如今,卻成了心理學的固戀(fixation)。如果將現代心理學比作一個人,童年的「認同」(identification)是不易擺脫的。

十九世紀流行的思潮,如實證主義(positivism),機械論、自然科學興起就成了「現代心理學」的「認同」。這樣的「認同」,當然不是發生在真空之中,是鑲嵌在特定的歷史及文化之中。

現代心理學主要是產生於歐洲,並逐漸擴散到世界各地。傳到了美國,又在美國文化脈絡下,逐漸朝向「實證」與「實用」。美國心理學界有其自身的文化偏向,逐漸擺脫了馮德的意識研究,形構了一種「新」的心理學——行為主義(behaviorism)。當時最有名的心理學家是華生史基納。風行之下,連美國心理學創始的心理學家威廉.詹姆士(W. James)都漸被淡忘。

行為主義心理學主張,心理學的研究主題是行為(可觀察),研究則侷限於「實驗室」方法,企圖建立成一門「真正」的科學,就像物理學、數學那樣,而原有的研究主題(意識、心理結構)漸漸被排除了。

這種削足適履、張冠李戴的心態,對心理學的發展是不適當的。當時就有人批評行為主義意識形態太過度,就好像「倒洗澡水時,不小心把小孩也倒了。」即使如此,當時行為主義卻成為現代心理學的「主流」,方法上也成了「典範」(Paradigm)。在十九及二十世紀其實亦出現許多豐富多元的心理學研究與論述,然而在主流典範的支配下,逐漸遭到排除、剝落。現代心理學興起,反倒像是《易經》中的「剝」卦,是不利攸往的。

然而,物極必反,剝極將復。「反者,道之動」。到了1970年代,許多心理學家已開始反思自己的「身分認定」(identity)及心理學的處境。

開始重新思考,重新定義「心理學」的主題及方法。科學史家庫恩(T. Kuhn)提出的科學發展及演變,有科學革命(典範轉移)的現象。科學的知識及方法的「典範」,是當時科學社群共同的認定,並不是永恆的。而科學革命(或進展)是一種典範變遷的歷史現象。庫恩的挑戰也許激起了許多心理學家反思自己學問「知識」產生的「社會條件」。這是「知識社會學」的問題。其中首先在「心理學」發起挑戰的異議者之一,正是格根(K. Gergen),也是這本書的編者之一。


我在1980年赴美讀書,留學的目的是去學「科學」的心理學,沒想到上研究所的「社會心理學」討論課時,教授要我們讀一篇格根(Gergen,1973)發表的文章:〈心理學宛若歷史學〉(psychology as history)。當時好像受到當頭棒喝的震撼。格根的反覆論證,說明了心理現象脫離不了「當時」的時空。

心理學研究的對象及現象都是鑲嵌在(embedded)特定的背景中。心理現象是一種「歷史」現象,而「現代」心理學,卻採取了一種「去歷史」(ahistorical)、「去脈絡」的視框來看「人」與「世界」。這個假定是不成立的。格根這種對學科的挑戰並不是孤立的現象。

系上的老師艾姆斯(Elms,1975)也在《美國心理學家》發表了〈社會心理學家的信心危機〉,提出了類似的問題。甚至進一步延伸到「心理學家」自身的「身分認定」問題。1980年代,不少心理學家揭竿而起,大力倡導「不一樣的」(另類的)心理學,在歐洲也同樣有一群心理學家揭竿而起,到了1990年代,這種趨勢更趨激烈,對主流心理學的挑戰一時如雨後春筍般,就好像「復」卦之卦象,一元復始。一陽生。〈彖傳〉曰:復,其見(現)天地之心乎?

當「人文的」、「另類的」心理學突破原有「現代心理學」之囿限,興起了許許多多不同樣貌的心理學(如:敘事心理學、批判心理學、質性心理學、現象心理學、詮釋心理學、女性主義心理學、後現代心理學等等)。

如果我們用「後現代主義」以對比於「現代主義」,則後現代心理學的風潮,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一種後現代取向的「建構論」終於曙光再現。

正如本書第一章所述,其批評的對象,是「現代心理學」的五頭「聖牛」:(1)客觀的社會研究;(2)內在的自我;(3)發展階段論;(4)情緒的特質化、普世化;(5)體系/層次理論。

這些都是「現代心理學」的一種「假定」。而「社會建構論」是反對這樣的「假定」,另外主張:反本質論、反實在論,知識是歷史的、文化的,語言作為思考之前置條件;以及重點放在社會互動、社會實踐,而非個人的心智結構或社會結構。這樣看來,傳統心理學(現代已成傳統)與社會建構論主要的差別,可能是對「人」的根本隱喻(root metaphor)的不同。

隱喻本身是一種詩意的創造(poetic creations),但一旦隱喻被實體化(reified),就會凝固在信仰系統中,在形上系統就成了「實在」(being)。心理學家的「視框」(世界觀),往往是基於某種「隱喻」哲學。現代主義心理學家較以「形式主義」(formalism)及「機械論」(mechanism)為根本隱喻,而「有機論」(organism)及「脈絡主義」(contextualism)則常被後現代「社會建構」心理學家所認定。

「根本隱喻」的認定,是一種「視框」的擇定。「視框」(世界觀)的不同,造成了學科的「認識論」;甚至「本體論」的基本設定,會影響心理學者理論的建構及實務的發展。

本書採取「社會建構」取向,以不同於傳統心理學的「視框」來看待心理治療。當代心理治療的主要趨勢,往往仍沿用「專家體系」,依賴「數據」及「手冊」,將治療程序標準化,而且強調治療者要做「旁觀者」、「中立化」,將案主「病理化」、「本質化」。這種「醫學專家」模式(現代主義模式)正是本書所要批判的。

本書初版發表於1992年,距今有二十五年了,雖是一本舊作,但可以為當今的心理治療,打開另一種視框,仍有相當的啟蒙作用。而本書納編的文章,作者來自不同文化及國家,更可打破我們習以為常的單一文化(美國)視框。

心理治療轉換舊視框,走出了「專家體系」,「案主」可以是「專家」,治療者與案主可以採「對話」模式,彼此共構共舞,共創「新局」與「新故事」。替換「現代的」、「醫療的」、「科技的」故事版本,也許我們可以「用力轉向」,朝向形塑「社會建構的」、「當事人中心的」、「社群的」、「在地的」、「治療師與案主彼此參與的、共同協作的」新版故事,打破原有對人的「囿限的存有」觀,進入一種「關係的存有」(Gergen, 2016)。

因為我們彼此是相互聯繫在一起的,在關係中透過彼此「對話」,生命的意義會在彼此互動的關係土壤中開花結果。這樣的一個心理學視野,與其說是心理治療,倒不如說是在共同創造一個新「心」社會的心理學。

一本經典,可以打開我們的視野。而一本好的外國著作,須要好的中譯文作為中介。良好的譯本可使原著的思想有了更大的讀者群。也許如同蝴蝶效應般,可產生長遠之後果。宋老師的翻譯力求精確,可能為求一字之傳神,上窮碧落下黃泉。當年唐代詩人賈島為求一字,而推敲數日,捻斷數莖鬚。從事翻譯者,想必有類似之經驗。尤其是許多心理學名詞,在現代漢語中仍處「尚待商榷」的狀態。

好的翻譯是需要花好多工夫及時間的,讀者可在宋老師的「譯註」中見其功力及工夫。這本譯本的出現,可使讀者與原作者「直交」。無破不立。社會建構的行動透過「以文會友」「彼此共創」,進入一種「關係的存有」,或可帶來在地的一種「改變的社會建構」。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翻轉與重建:心理治療與社會建構》,心靈工坊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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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席拉.邁可納米(Sheila McNamee)、肯尼斯.格根(Kenneth J. Gergen)
譯註者:宋文里

本書收錄的13篇文章,作者雖然來自不同文化及國家,其書寫位置和案例討論各異,但席拉.邁可納米和肯尼斯.格根二位學養深厚的編輯者以「社會建構」取向作為各篇章共享的脈絡,使各篇章的反思實踐回應了實證取向心理治療危機,並作為解除標準化治療程序的策略,呈現了重視語言、經驗和社會脈絡的心理治療。

「社會建構」的反思,使得心理治療既有的概念疆域得以不斷消解、重建。作者們挑戰傳統的知識框架,帶領我們看到關係裡的自身處境――看見一己寓居其中的語言體系如何引導和限制我們的現實,思索文化中的故事如何影響人們對日常生活的解釋。然而個案和治療師可以成為一起探索的合作夥伴,聯合致力於創造更令人滿意的新故事;我們不只是被鑲嵌在關係裡,更是我們自己的作者。讀者透過此書各篇章所提供的思考能量與行動資源,或許也能鬆動解消固化的疆域,繼而開顯自身的可能性,走上重塑自我多樣性的實踐之路。

《翻轉與重建:心理治療與社會建構》出版之時,社會建構論在心理諮商領域才剛萌芽;然而本書中譯本的問世,仍能接引台灣當代臨床治療的人文渴望,促成異地轉化的在地實踐。

Photo Credit: 心靈工坊出版

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