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烏托邦或（反）演化論的寓言：評陳瀅如個展「超星鑑定III：熵：25800」

文：鄭文琦

「未來是倒敘過時的。」許多藝術家間接但卻明顯地傳達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模擬情境，也就是以推斷熵值的範圍來描述能量的迅速流失大於獲得最終極的未來，宇宙能量終於燃燒殆盡，而轉變為全面的均值化的靜止狀態。

－羅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

1970年在美國大鹽湖創作知名地景藝術《螺旋堤》（Spiral Jetty）的藝術家羅伯特．史密森，曾在《藝術論壇》（Artforum）上發表一篇標題為〈熵與新紀念碑〉（Entropy and the New Monuments）的文章，後來被收錄在1996年出版的《Robert Smithson: The Collected Writings》一書裡。

他透過19世紀中確立的「熱力學第二定律」傳達當時許多藝術家共同相信的模擬情境：宇宙能量的迅速流失大於獲得，未來終將轉變為一種全面均質的死寂－即所謂的「熱寂」（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藝術家們因此投入一種超越時間的紀念碑。儘管如此，他的行文對於宇宙將終結似乎不太感傷，反而暗示人們在面對末日可能來臨之時的抒懷。

史密森的《螺旋堤》作為一種與自然共存的結構，他在文中也提及許多活躍於1960年代的藝術家同樣取法於自然科學。其結果是，這類新紀念碑幾乎「使我們忘了未來」。衰亡或生物演化的時間被這些藝術家的紀念碑抵消了。而時間的抵消也廢除了行動論（notion of action）在藝術裡的價值：「行動帶來反應（reaction），直到藝術家終於『厭倦』了並止息於紀念碑的非行動（inaction）」。他甚至宣稱，是「機械與電子科技最終皆崩壞的覺知，刺激這些藝術家建立了他們朝向或背離熵的紀念碑」【2】。

在21世紀回顧這些說法，啟發自熵的「非行動」雖然暫時擺脫了時間性，「熱寂」卻隨著最新的宇宙起源理論，成為一則不斷延遲的預言。與此同時，藝術家所謂的新紀念碑卻總是讓人聯想到近代科學家的發現，如仿效礦物結晶構造與自然界的幾何形式，或者電光能量的迸發瞬間。這種令人困惑的矛盾性也呼應了1970年代前後盛傳「雙魚時代」即將結束的北美社會氛圍，充斥陰謀論的大眾媒體卻傳達出對「寶瓶時代」的渴望。這究竟只是科技啟發藝術的宿命，抑或者冷戰時期的高壓特性所使然？

最近，有人試圖明確地界定「溝通理論」和關於熵的物理概念之間的類比⋯⋯我們不只是溝通真實的事物，也溝通非真實的。而非真實往往比真實指向更廣大的「實在」。故顯然所有資訊，包括一切可見的事物都具有熵的層面。【3】

－羅伯特．史密森

陳瀅如在最新個展「超星鑑定III：熵：25800」的同名影片裡，首次採用前文關於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推論，來串連「大年」（春分點完整繞行黃道一圈所需的歲差週期）的循環、「人與宇宙超靈的通訊」（摘自《一的法則》[The Law of One]）內容和「神聖幾何」的圖案，構成她的反烏托邦論述。包括這套論述在內，與之前的文本「超星鑑定系列」引用《聖經》、13世紀波斯詩人魯米（Rumi）、《易經繫辭》等文字所撰寫的《超星鑑定II：關於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2016），以及她在1960年代極簡藝術家與通靈為題材的《超星鑑定》（2016），建構成一套三部曲。

我們很快就發現，藝術家似乎有意無意地引用大量的論證資料，來模糊假說和實證的界線，並在影像訴諸與宇宙超靈RA的「通訊」，來完成這件關於「末日」的單頻道錄像作品。最初是在紐西蘭拍攝的蒼涼風景，在引句和一段與RA通訊的文字後，是一系列包含熱力學、核分裂等科學動畫和檔案影像，其間插入另外兩次通訊，伴隨著電腦合成人聲的旁白和音效。

節選自：陳瀅如，《超星鑑定II：關於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2016，多媒體裝置，尺寸依場地而定。

這些陳瀅如嫻熟的實驗影像語言，此刻成了承載靈性訊息的法門，而我們卻難以堅定地抗拒或接收這些內容。同樣難以確認的是，《超星鑑定》的論證奠基於一本名為《兩個行星的居民》（A Dweller on Two Planets）的書，書中稱19世紀生物地理學家主張有一個「雷姆里亞」（Lemuria）的遠古大陸，後來沈沒於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間。該理論原是為了解釋生物地理學的不連續性，卻在她的計畫裡成為藝術史轉向的遙遠脈絡【4】。

當然這不是陳瀅如第一次以浩瀚無邊的宇宙觀點、與難以消化的知識呈現在眾人面前－這位藝術家擅長以神秘學與偽科學，解釋個體心靈和宇宙整體關聯的敘事。從《共登世界大同之境》（2012）、《天一象、地一物》（2013–2014）到《屠學表》（2014），她採用占星學詮釋歷史上大屠殺的行動與背景，《超星鑑定II：關於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則採用了科學史的對話形式，呈現神祕學與科學的交集。她更鑽研冷僻的古代圖象，常常藉著鍊金術或神聖幾何元素的繪製，緩和展場觀眾對於浩瀚宇宙尺度的不適應。大宇宙與小宇宙層層交互指涉的視覺構成，更讓人們在肅穆的節奏裡逐漸擺脫大腦的慣習。

《超星鑑定III：熵：25800》透過「大年」、外星通靈檔案、熵依序鋪陳，傳達她的反烏托邦主張，指向不可挽回的宇宙終點。陳瀅如說詮釋歷史的神秘學是她用來研究權力結構、暴力、集體無意識的工具【5】，陰謀論則是「與反烏托邦分享著相似的思考方式，它們都揭示不可見的控制力以及行動的秘密含義」【6】；她期待觀眾即使不明白神秘學符號的意義，也能感受整體裝置試圖闡述的大小宇宙概念。

陳瀅如，《超星鑑定 III : 熵 : 25800》，2018，單頻道錄像，16’47”。

若真如此，我們是否該放棄驗證《超星鑑定III》的論據，聚焦在超靈訊息：「人類所導致的熱寂末日，將在這次大年的「鐵（第四）紀元」結束後發生？」（問題是，假設採信了這說法，我們又該如何面對不可挽回的宿命？於此她並未回答。）而這些難以蠡測的推論只是藝術家的信念，還是她正透過不斷挖掘矛盾材料的鍊金過程，帶領只能住在地球上的我輩觀眾——如她聲稱的外星訪客般——從銀河另一端反向觀察這個早已麻木的行星，並問自己：它為何走到今天的局面？又將走向何方？

雖然人類已進展到一個萬物都可以被科學所解釋的年代，連宇宙的生死也即將有答案，然而我們仍不明白歷史上的巧合或命定；1960年代對於藝術家有什麼特殊的意義？為何在特定時刻形成具有「同時性」的藝術？而藝術家又想透過物件傳達何種訊息？或許陳瀅如的影像只是我們窺見那個年代神秘靈感的替代性詮釋，但同樣的神秘，卻也使她加入她所探索的藝術家行列了。

如同伯格森（Henri Bergson）在《創造演化論》（Creative Evolution）結合實證科學與形而上思想，對進化論做出「生命驅力」（élan vital）的補充，「超星鑑定系列」作品對於人類歷史、低限藝術家的創作及生命的替代性詮釋，也透過直覺的引導、爬梳史實，更以「熵」模擬生命驅力的反證－為此陳瀅如不但不放棄時間，更安住在柏格森式的時間流裡尋找答案。我們彷彿看到了神秘學試圖整合的二元對立－在終將合一的日子到來之前。《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教導我們，要在相對客觀的歷史面前保持對「真實」的詰問；陳瀅如則使我們看見，面對這個意圖懾服我們的宇宙，「傾聽」才是唯一的答案。

【1】譯自Robert Smithson, "Entropy and the New Monuments" Artforum, 1966.
【2】史密森利用熵的概念探討衰變與更新、混沌與秩序等對立的平衡。他不把熵視為一種壞處，而將它看成社會與文化轉變的形式。史密森後來被歸類為低限藝術家或「原始結構」（Primary Structures）運動成員，和Nancy Holt、Robert Morris和Sol LeWitt等人並列。他此段所引述的是馬克魯漢關於「機械論的催眠狀態」的說詞。
【3】同註1
【4】書中稱雷姆利亞即現代亞特蘭提斯，位在北加州沙斯塔山（Mount Shasta）地底下。雷姆里亞人是來自外星的人類。陳瀅如透過田調和訪談結合裝置呈現雷姆利亞傳說，宣稱雷姆利亞人曾在20世紀中期化身為人群中的藝術家，觀察全世界發生的重大事件。為了在中斷通訊的天候裡向母星傳達他們的觀察，遂採用新式的幾何形式通訊物件達到目的－也就是後來被詮釋為「極簡雕塑」的作品。
【5】出自〈訪談陳瀅如〉，《貴在上海》，2017年3月。
【6】出自〈陳瀅如：不可見的連結〉，《藝術界》2016年8月號。

展覽資訊

名稱：超星鑑定III：熵：25800 ─ 陳瀅如個展
時間：2018/01/06－02/14
地點：TKG+ Projects（台北市內湖區瑞光路548巷15號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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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曾傑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