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能夠同理片中的底層人民,就要先去理解明明在台灣發達的全球化商業環境下,放著那麼多可選擇的娛樂與精神食糧不要,卻整天都聽玖壹壹的歌曲,以及每天以失神的目光,不斷熬夜打網路遊戲與賭博電玩的人,他們究竟為什麼只能透過這類事物,來填補空虛心靈的感受?
《大佛普拉斯》甫一上映,即在文化圈造成轟動,輿論讚譽本片拍出台灣底層人民的樣貌,透過底層階級無法翻轉的生活情境,去描繪台灣社會的種種荒謬,並說本片講出了台灣人民的心聲。看完電影,我只覺得,這部片沒有並沒有好到那個地步。而這個一味的讚譽,反而更凸顯本片想要控訴的一個問題,就是既得利益者,從來沒有真正在意過同一個故鄉上的苦難者。
《大佛普拉斯》是典型的藝術片(粗略分類下的)。它的表現手法,有別於吳念真《多桑》,王童《稻草人》、《無言的山丘》,戴立忍《不能沒有你》那樣純粹寫實的敘事路線,而是以畫外音的手法,進行一種後設敘事。在電影技藝上算是一流,甚至具有21世紀本土文化的開創性。
自古以來,台灣傳統戲曲就有「講戲」的文化。從戲曲的說書人,到日本時代以致戰後初期的辯士,廣播劇面世時,更發展到極致。隨著電子媒體的興盛,「講戲」已成了傳統文化的一環,是被時代淘汰的事物。黃信堯將一個上帝視角的說戲人,變成電影敘事的一部分。將民俗傳統與藝術電影融為一體,是不錯的手法,拍出一種具有台灣視野的電影。
但很可惜,這也讓電影的觀影體驗被強烈破壞。以電影的訴求目標來說,捨棄旁白,透過極佳的演員表現、一流的場景調度、高水準的美術設計與攝影功力,觀眾本來就可以透過劇情與畫面,去體驗底層人民被體制壓迫而無從翻轉的無奈生活。
匈牙利大師貝拉・塔爾(Béla Tarr),片長長達七小時的《撒旦的探戈》,就同樣以黑白畫面,用社會主義的切入點,呈現匈牙利農民的悲慘生活。但黃信堯選擇了一種紀錄片導演式的介入方式,這讓他個人對底層的認知,以及刻意利用本土說書元素,透過旁白,不時地干擾觀眾的觀影體驗,使得畫面與劇情的純粹感被破壞。黃信堯的手法並非不高明,他在影片結構上做得相當到位。這是一種選擇,但我認為並不OK,因為以現有條件,就可以拍出影史鉅作。多了這環,反而讓電影美感降低。
如果本片是要拍一部感動人心的悲喜劇,講戲元素放進來也可以。但這部片又走藝術路線,有些時候就破壞了審美體驗。
舉例來說,男主角菜埔是個內心細密,但外表木訥沉默,平常會為了生活的平衡,而忍耐可能讓他不適的事物,壓抑到極點才會爆發的人。當他因事要拜託自己的小叔,小叔卻搶著講話,讓他無言而走。任何看到情節的人,都百分百懂這種感覺。偏偏旁白就跳出來解釋說,連唯一可以托付事情的親人都這個態度,讓菜埔心灰意冷。但這不需要旁白大家也都看得懂,此時就構成極大的干擾。
如果黃信堯不是打算將文學性的表現置入以影像為主的電影中,就是他發覺自己無能力在場景轉換中,作出高明的轉場(但影史諸多前例,都可以單靠畫面與敘事做到,例如費里尼或塔可夫斯基);亦或者是,他有意無意的要透過講戲的方式,幫助他所訴求的觀眾,去理解某種狀態。
《大佛普拉斯》的目標觀眾,應該可簡化為兩種:一種是可以打從心裡呼應人物處境的底層人民,另一種是無法體會底層生活的都會中產階級。以旁白內容來說,兩種角度都有。一方面解釋底層人物的處境、心情和想法,另一方面交代人物背景與動機,以及在一些可以簡單體會弦外之音,卻還硬要解釋的部分。
特別在一些會引發衣食無虞與位居文化優越的知識份子笑點的部分,從開場解釋底層人民的處境,到幹恁娘是種問候語的梗,都是以一種站在高位,去假定兩種觀眾都無法體會到精髓的立場,去介入觀眾的觀影體驗。看了其實非常不舒服。對於上層人民的部分就算了,但我們底層人民,難道就無法理解片中的心情與處境嗎?除非本片預設的觀眾範圍是從5歲兒童到100歲的老人,否則根本就是多餘。
片中有堪稱神技的部分。就是配角釋迦煮泡麵,以及護國法會進行的片段。法會上法師的表情更是一絕。這兩段場景調度,堪稱影史經典。其他部分也不錯,可惜被旁白給消弱氣勢。
劇情堪稱完美,所以也無需討論,多說就爆雷。但因為曾有幸聽到電影人跟《大佛普拉斯》兩位主角討論本片,有個點倒是可以引用。片中有段拿掉也無所謂的支線情節,是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人,失落地坐在廢墟中,以拾荒維生的主角肚財默默經過。臨走前肚財忍不住問他,「兄弟,有困難逆啦?」這段被某導演特別抓出來跟演員討論。他的結論是只有窮苦人具有同理心,可以理解窮人,只有窮人會在自己身上僅剩兩元的時候,會掏出一元來幫助人。
這段話我當下聽到就被觸動,看到影像更是湧現心酸感。在我最慘的時候,幫助我最多的人,都是跟我差不多慘的人。處於中間的人也會幫忙,但最有能力幫的人不是拒絕往來,就是只會講「你為什麼要讓自己落入這種境地」、「你要靠自己的能力奮鬥」的幹話,超有感。
而《大佛普拉斯》上映後,看了一些有能力在文化圈同溫層傳播論點的人,無不呼籲大家要關心底層,或設法想要理解片中賤民的生活情境。這些都還OK。但不免總有一種獵奇心態,或者是出於一種對階級位置與貧苦生活的浪漫情懷。明明有些出身於鄉鎮或中南部的知識份子,成長的文化環境其實與片中的氣味雷同,但平常看他們都在抱怨出身並選擇逃離,以及無法忍受家庭故鄉的庸俗,但在這時候卻開始把片中的情境浪漫化。
電影當中主配角不斷在講垃圾話,那是不少都市底層以及中南部民眾的日常交流方式。知識份子觀眾都看得很樂,覺得好生活化,但卻都不是平常這一類人選擇的交流姿態。大家都戴著都會的虛偽面具,用自我選擇的美麗事物來包裝,變相地講著高雅的垃圾話。
有一種討論,則看得叫人火都漾了起來。電影讓他們感動的元素,就只是片中的詩意畫面。人物的情境部分,他們只對主角肚財家中的擺設有感,或片中劇情爆點出現時,導演如何選擇壓抑的表現,而非情緒化地爆發。能夠這樣誤讀主角的情境,也就表示這些人連去同情(同情已經是一種由上而下的蔑視)的感覺都沒有。
為什麼片中主角遇到大事,只能選擇屈服?就是因為他們都處在再退一步就會滅亡的地步。
片中每個底層角色的爆發,都不是在一般戲劇化的點上,反而都是在最普通的一句話,或一個都市人眼中的普通事件上,這才是底層人民的真實。黃信堯這部劇本實在是影史經典,可惜電影只是尚可。
要能夠同理片中的底層人民,就要先去理解明明在台灣發達的全球化商業環境下,放著那麼多可選擇的娛樂與精神食糧不要,卻整天都聽玖壹壹的歌曲,以及每天以失神的目光,不斷熬夜打網路遊戲與賭博電玩的人,他們究竟為什麼只能透過這類事物,來填補空虛心靈的感受?
《大佛普拉斯》的主角與其他電影工作者討論本片時,覺得有點奇怪,電影聲量那麼高,討論度強,但票房卻是普通。有人覺得這部片的對白與氣味,很合中南部很多人的氣口,他們應該會進戲院看。
我沒那麼樂觀,因為現在一張電影票錢,中南部起碼要兩百多元。除非我非常能夠確定能透過本片思考自己的處境,否則我一定會把進電影院的娛樂費,花在好萊塢電影上,或是其他戲劇化的哭哭笑笑的本土電影上。而更不用說,這部片可能要訴求的那些底層民眾,他們的同溫層是完全接收不到關於這部片的討論與訊息。他們可能聽過這部片,但有很大的機會,根本就不知道這部片關於什麼。
得直到下片後,在電視上播映時,真正屬於這部片的觀眾,才可能熱烈討論,它也才能真正發揮屬於它的影響。
當初看電影時,在小廳放映,戲院人並不多。一群大學生笑著聊天。我忍不住就譙:「X!麥講話啦!」後來還是聽到低語的不滿聲音。
走出戲院,西門町的人很多,一個8+9式穿著的在地阿弟仔,跟朋友在講垃圾話。「幹咧⋯⋯」一句表達興奮情緒的問候語傳入耳中,讓我覺得,其實台北這個都市還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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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