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凱倫・阿姆斯壯(Karen Armstrong)

所有人都知道,阿拉伯人和猶太人是親戚。羅馬時代的猶太歷史學家約瑟夫斯(Josephus)曾闡述,阿拉伯人在兒子13歲時為他們進行割禮,「因為他們民族的創始者伊什瑪儀勒,即易卜拉欣和他的妾生下的兒子,正是在那個年紀實行割禮。」

阿拉伯人不認為有改信猶太教或基督教的必要,他們相信那些一神教徒早已是易卜拉欣家族的成員;事實上,對古萊須族人而言,從一個信仰皈依另一個信仰是一個相當陌生的觀念,因為他們的宗教觀是兼容多元的。每個部族都到麥加崇拜自己的神祇,那些神像就在聖域內,和阿拉的住所並立。阿拉伯人並不理解封閉信仰系統的概念,也不認為一神教與多神教水火不容。阿拉在卡巴聖壇中被一圈偶像環繞,阿拉伯人視祂為眾神之主,就如同有些《聖經》作家認為耶和華「勝過其他所有神祇。」

然而,有部分的阿拉伯定居者愈來愈不滿於異教的多元化,並嘗試創造一個在地、阿拉伯的一神教。在穆罕默德接獲首次啟示前不久,這群人退出了聖域的宗教生活。他們告訴族人,一直繞著黑石奔跑毫無意義可言,「無所見、無所聞,無所傷,亦無所益。」這些人認為,阿拉伯人已經「敗壞先父易卜拉欣的宗教」,於是他們要去追尋「哈尼夫信仰」(hanifiyyah)─他的「純粹宗教」。

不過,這並非一支完整組織的教派。這些哈尼夫(hanif)都鄙視石像崇拜,並相信阿拉是唯一的神,但每個人對此一信念的詮釋不甚相同。有些人期待一位身負神聖使命的阿拉伯先知,來復興原初的易卜拉欣宗教;其他人則認為不需要先知,人們可以憑藉自己,主動回歸哈尼夫信仰。有些人傳播死者復活和最後審判的觀念;其他人則皈依基督教或猶太教,作為易卜拉欣宗教(din Ibrahim)被完整建立前的過渡。

這些哈尼夫對同代人的影響甚微,因為他們大多只關心自身的救贖。他們毫無欲望改革阿拉伯半島的社會或道德生活,信仰理念也相當消極。他們並不打算創造新的宗教,而僅是脫離主流。此外,「哈尼夫」這個字可能是取自HNF的字根†,意為「轉身背離」。這些人很清楚自己不要什麼,但卻沒有該走向何方的積極觀念。然而,哈尼夫運動是七世紀初阿拉伯半島在宗教上躁動不安的徵兆,我們也知道穆罕默德和麥加三位主要的哈尼夫關係密切。伍拜達拉・伊本─賈赫胥(Ubayd-Allah ibn Jahsh)是他的表弟,瓦拉嘎・伊本─瑙法勒(Waraqah ibn Nawfal)則是哈蒂嘉的表親;這兩人後來都改信基督教。宰德・伊本─阿姆爾(Zayd ibn ‘Amr)是一位激烈攻擊麥加異教而被趕出城外的哈尼夫,他的侄兒後來變成穆罕默德最可靠的門徒之一。

因此,穆罕默德似乎屬於哈尼夫的圈子,可能也和宰德擁有相同的渴望,期待神的指引。在宰德被逐出城外之前的某天,他駐足於卡巴聖壇旁,大肆抨擊聖域宗教的腐敗,但他乍然陷入沉默,又哭喊道:「阿拉啊!我如果知道祢希望人們如何崇拜祢,我必定那樣拜祢,但我一無所知。」

命定之夜

穆罕默德也在尋找新的解答。數年來,他在哈蒂嘉的陪伴下,每逢齋戒月都會到希拉山上隱居冥修,同時分發救濟品給到山洞來拜訪他的窮人,虔誠禱告。

我們並不清楚穆罕默德為何這麼做,但有些文獻認為這些善行始於他的祖父。他們似乎將社會關懷與信仰儀式結合在一起,其中儀式可能包含深深拜倒在阿拉之前,以及密集繞行卡巴聖壇。此時,穆罕默德也開始做一些神祕的夢,閃耀著希望與前景的光輝,「宛若晨光破曉」乍現在他眼前,這是一種阿拉伯文的說法,用來表達陽光突破東方土地的黑暗,沒有晨曦朦朧,而是在頃刻間讓整個世界轉變。

他經歷到那場戲劇性的駭人侵襲大約是在610年,他退隱希拉山的期間。那彷彿自他生命深處擠壓出來的話語,直指麥加問題的根源。

以你創造主之名宣讀─
那自胚胎中造人的主。

宣讀你的主是無所保留
他以筆教誨
闡釋人類不曾理解之事

人類暴戾專橫
以為擁有能使他安適
你的主方為一切回歸

這段詩節是古萊須族人相信阿拉創造他們的引伸。它指出部族精神引以為傲自給自足是一種誤解,因為人類全然仰賴神。最後,阿拉強調祂並非一個遙遠、抽象的神祇,而且亟欲引導和帶領祂的創造物,因此人們必須「接近」祂。不過,不能抱持高傲的自負接近神,應當在祂面前俯首,如同恭順的奴僕;神命令道:「讓你的頭碰觸土地!」─這是個會讓傲慢的古萊須族人憎惡至極的姿勢。從一開始,穆罕默德的宗教就和部分部族精神的基礎原則背道而馳。

當穆罕默德恢復理智後,內心極度驚懼,想著他在信仰上付出這麼多努力後,竟被精靈侵擾,讓他動了輕生的念頭。絕望的他逃離洞穴,開始攀爬上山峰,打算跳崖自殺。但在那裡,他看到另一幅景象。他看見一個巨大的形體占滿地平線,站立著「凝視他,既不向前也不退後。」他試圖移開視線,但他事後表示:「無論望向何方的天空,都看見那形體在我眼前。」

那是啟示的聖靈(ruh),後來穆罕默德稱之為吉卜利勒(Gabriel,基督教慣稱加百利)。不過那聖靈並非美麗、自然寫實的天使,而是一種超然的存在,使凡人無能為力,使空間的區隔失效。

穆罕默德陷入驚恐,仍無法理解所發生的一切,踉蹌跑下山去見哈蒂嘉。當他來到她身邊時,嚇得用雙手和雙膝在地面上爬行,身體如痙攣般顫抖。「掩護我!」他大喊著,撲向她的懷中。哈蒂嘉以一件斗篷包裹住穆罕默德,雙臂擁抱著他,直到他的恐懼退去。她對於啟示深信不疑,堅持那一定不是精靈。神絕對不會殘酷地玩弄誠心試圖服侍祂的人。「你對待族人親切又體貼。」她提醒他,「你幫助窮人和孤苦者減輕負擔。你全力恢復眾人早已遺失的崇高品格。你尊敬訪客,對遭逢不幸者伸出援手。親愛的,那絕不可能是精靈。」當時,穆罕默德和哈蒂嘉可能討論了他們對一個宗教的真正本質的初步理解,那本質超越儀式的展演,而需要實際的憐憫之心,以及長久在道德上的努力。

為了讓穆罕默德安心,哈蒂嘉去請教她的表親瓦拉嘎,這位哈尼夫讀過「有經書的子民」的聖典,能夠給予他們專家的意見。瓦拉嘎為此歡欣鼓舞:「老天!老天!」當他聽完事情的經過後,如此叫喊著。「哈蒂嘉啊,若妳真的如實以告,那麼早先降臨在穆薩身上的偉大神性,現已來到他的面前。妳瞧,他正是他族人的先知哪。」後來瓦拉嘎在聖域碰見穆罕默德時,親吻了他的額頭,警告他這不會是個簡單的任務。瓦拉嘎年事已高,所剩時間不多,但他希望在穆罕默德被古萊須族人逐出城外時,自己仍未嚥下最後一口氣,能夠幫助他。穆罕默德聽完十分驚愕,他無法想像在麥加以外的地方生活。他們真的會趕走他嗎?他沮喪地問道。瓦拉嘎哀傷地告訴他,先知總是會在自己的故鄉盡失榮光。

先知生涯的開端相當艱辛,充滿恐懼、焦慮和迫害的威脅。然而,《古蘭經》裡保存了希拉山經歷的另一個版本,將聖靈下降描繪成一次奇妙、溫柔且和平的事件,類似於爾撒待在瑪利亞子宮內的概念。

我在那命定之夜確已降下他
該如何向你訴說何謂命定之夜?
那命定之夜勝過一千個月
眾天使下降─聖靈伴隨她─
奉他們的主的命令,為一切事務而降臨
那夜她是平安的,直到黎明升起

這段《古蘭經》篇章(surah)隱含著男性和女性界線的模糊,尤其是代名詞,這個特點經常因翻譯而消失。而在《古蘭經》中,「該如何向你訴說?」這個疑問句經常引入一個穆罕默德的首批聽眾相當陌生的概念,暗示他們即將進入一個難以言喻的領域。此處穆罕默德自己隱身,消失在希拉山上的這場戲中,那個夜晚(layla)則站上舞台的中央,彷彿一個女人在期盼她的愛人。命定之夜開啟天地溝通的新時代。最初與神性相遇的畏懼已逝,取而代之的是充溢暗夜的平靜安詳,世界正在等待破曉。

穆罕默德一定能夠瞭解德國歷史學家魯道夫・奧托(Rudolf Otto)的理論,這位學者將神聖描述為同時令人畏懼又喜樂的神祕經驗。它不可抗拒、令人怵惕恐懼,但它也會讓人的內心充滿「歡愉、喜悅,以及一種高漲的和諧與親密交流之感。」啟示無法以三言兩語描述完全。穆罕默德經驗的複雜性,讓他在與任何人談論這次經歷時都十分謹慎。在希拉山上的經歷後,又出現更多次的顯像─我們無法確知其次數─接著,神聖之聲突然靜默,不再有更進一步的啟示,使穆罕默德惶惶不安。

那是一段極致孤寂的時期。到底穆罕默德仍是受騙了嗎?那個形體是否只是一個調皮的精靈?還是神發現他失格而拋棄他?整整兩年,天際一直冷酷地封閉。接著,光明燦爛的保證突來乍到,黑暗隨即驅散。

誓以早晨
誓以寂靜時的黑夜
你的主並未棄絕你
也並未厭惡你

後世於你
確比今世更好
你的主必將賞賜你
以至你喜悅

難道祂沒有發現你伶仃孤苦
而使你有所歸宿
發現你徘徊歧途
而把你引入正路

發現你飢腸轆轆
而使你飽食豐足

至於孤兒─
你不要壓迫他
至於求助者─
你不要喝斥他
至於你的主所賜予的恩典─
你應當宣示它

如此,阿拉保證祂並未拋棄祂的創造物,並提醒男人和女人仿效祂無盡的仁慈與慷慨。經歷神的關愛的人類,有責任幫助孤兒和困苦者。任何明瞭遺棄、飢餓與壓迫為何物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拒絕將同樣的痛苦施加於他人。這則啟事終於告訴穆罕默德,是時候向古萊須族人「宣示」神的訊息了,可是他們會如何回應呢?

相關書摘 ►穆罕默德既不會讀也不會寫,正好《古蘭經》就是要大聲朗誦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穆罕默德:宣揚謙卑、寬容與和平的先知》,八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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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凱倫・阿姆斯壯(Karen Armstrong)
譯者:黃楷君

全球最素負眾望的神學家──凱倫.阿姆斯壯
講述她心中最充滿爭議、最被扭曲,但也最值得世人重新認識的偉大導師

《穆罕默德:宣揚謙卑、寬容與和平的先知》由當代全球最重要的宗教學者凱倫‧阿姆斯壯所撰。九一一事件之後,世人對伊斯蘭教的扭曲日益熾烈,一個原先強調內省、慈愛、和平的宗教被塗抹上一層與其宗旨完全背道而馳的形象。這不僅無助於族群之間的和解共生,也剝奪了我們向這位先知學習的機會。

有感於此,阿姆斯壯女士特別以深入淺出的筆法勾勒穆罕默德平凡中見偉大的一生,以提綱挈領的史實來彰顯伊斯蘭──意指和平與和解──的真諦。透過考察穆罕默德本人的言行,我們不僅能澄清所有對伊斯蘭可能有的誤會,身處極端主義再起、民粹當道的躁動時代,我們也將從中獲得平靜與力量。

Photo Credit:八旗文化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