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璇(影評人)

前言

甫於臺中國家歌劇院放映的「光之劇場」《熱室》、《阿比查邦短片選集》以及兩年前曾於台灣上院線的《華麗之墓》也在劇院重演,再加上有大師對談(阿比查邦 × 蔡明亮)皆讓影迷直呼過癮。坎城金棕櫚獎得主-導演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從早期拍電影,而後逐步開展影片放映的各種可能,且再進階挑戰影像裝配(Assemblage)之構成,引領觀者進入半夢半醒的真實幻境。在沉迷於這場驚人、盛大的迷幻劇場後,先讓我們回到今年初的鹿特丹影展(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Rotterdam),重溫讓創作者深深著迷的元素:從睡眠、夢境、死亡,直到影像的意義。

阿比查邦與蔡明亮於臺中國家歌劇院

臺中國家歌劇院

阿比查邦(左)與蔡明亮於臺中國家歌劇院

船支、水、雲、睡著的動物與睡著的人類,畫面由攝影師在荷蘭境內拍攝。在人們身上投射光影,象徵注入他人的意識。住客與影像相伴入眠,各自的夢境或與影像交織或許無關。

泰國導演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至到鹿特丹影展,這次帶來的不是電影作品,亦非藝術裝置,而是打造一座旅館。在鹿特丹市中心的會議大樓內,阿比查邦在大廳設置的音像旅社SLEEPCINEMAHOTEL,支架撐起幾張床鋪,面向圓狀投影螢幕,整夜輪播五個主題的影像:

於SLEEPCINEMAHOTEL現場擺置的藍色筆記本,提供住客寫下自己的夢境或體驗,則是夢的筆記。這個大型互動影像裝置,體現阿比查邦電影中的睡眠意象,對阿比查邦而言,亦是一次重要嘗試。

阿比查邦(左)與 Chris Dercon對談

Photo Credit: 2018 IFFR © Jan de Groen

阿比查邦(左)與主持人Chris Dercon對談

在鹿特丹影展舉辦的阿比查邦大師講座中,主持人Chris Dercon(藝術史學家、策展人,曾任倫敦泰特美術館(Tate Modern)總監)引述英國文化、媒體傳播研究學者Matthew Fuller的最新著作《睡眠的方法:無意識的藝術、生物學與文化》(How to Sleep: The Art, Biology and Culture of Unconsciousness, 2018)的開場白,巧妙點出睡眠與電影的關聯:

「身處睡眠狀態則無法理解睡眠。為了了解睡眠,我們必須保持清醒或維持在可感知外在的狀態,使用攝錄影機紀錄、進行分析。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必須探究到底認識了什麼。」
(Sleep cannot be directly known in its native state. In order to know about it, we must be awake or to know something, to use devices for recording and analysis, and even then we must wonder what we know.)

SLEEPCINEMAHOTEL

Photo Credit: Rotterdam Business School

SLEEPCINEMAHOTEL

影像成為捕捉睡眠的必經路徑——早在1990年代,阿比查邦便深深著迷於睡眠。以手機或其他簡單的設備紀錄自己的睡眠與即將清醒的時刻,觀察自己的身體樣貌。「身體是個容器,睡眠則是無人能左右自己的領域,甚至連自己都無法掌握」阿比查邦說。

「睡眠,可以是一種堅持的抵抗狀態,以及在睡眠中達到完全自由。」不僅觀察自己的睡,也觀看男友的睡。讓他人看著正在睡覺的自己,其實是愛與信任的表現。

「睡眠」屢屢出現在阿比查邦的影像創作中,無論長片或短片甚至實驗影像,睡眠已成為阿比查邦的創作核心。阿比查邦的第二部長片《極樂森林》(Blissfully Yours, 2002)中,第一次有意識地使用睡眠作為電影敘事中的隱喻。製作當時對泰緬國界特別感興趣的阿比查邦,在《極樂森林》中將國境化為明暗、現實與虛構的疆界,痛苦與歡愉共存。

長長的睡眠鏡頭,成為探索意識邊境的曖昧階段。睡著或醒來,游移在幻夢與寫實之間。在《熱帶幻夢》(Tropical Melody, 2004)中則更進一步,透過剪接打斷時間的流動,主動進入夢境狀態。《華麗之墓》(Cemetery of Splendour, 2015)則包含長達40分鐘的睡眠鏡頭。

在此,漫長的睡眠已成為陷入沈寂、毫無生氣的國度的政治隱喻。在《華麗之墓》中,除了睡眠,光的顏色,定格或連續,則是阿比查邦以攝影機捕捉的每一次小小的生與死——連續的畫面都由定格組成,每一次呼吸,都是小小的死亡。

夢境與電影的相近不僅在於夢境需要藉由影像紀錄才能分析,也與動物睡眠的四大階段極為相似。由清醒、淺眠、深眠及快速動眼期(Rapid Eye Movement)組成的睡眠循環,正巧和電影長片一樣,大約是90分鐘。

bed Video

「每次我去坎城影展,走過紅毯、和觀眾們微笑揮手,走進影廳不用十分鐘,我就睡著了,一直到影片播畢現場響起掌聲或噓聲,才會醒來。」

阿比查邦在進行《熱室》(Fever Room)放映劇場(projection-performance)研究與《華麗之墓》拍攝時,也發現了這個關聯。夢境是絕對私人的影像。若在電影發展的初期,人們有意無意的希望能透過影像造夢,VR(虛擬實境)科技的發展,讓觀影者不受電影景框限制自由探索,則可讓人類更靠近體驗他人夢境的地步。

為夢境打造一座電影院一直都是阿比查幫的夢想,SLEEPCINEMAHOTEL則直接超越電影的概念,建成一座飽含影像的旅館。自言近年來越少看電影的阿比查邦,坦言連看自己的作品都會睡著。如果在電影放映中睡著代表對導演的信任,或許,阿比查邦可以是當代最值得信賴的作者導演。

責任編輯:游千慧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