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無天日的地底,「鼠族」家裡的照明全靠那些嗡嗡作響的日光燈,呼吸著汙濁的熱空氣,空間十分潮溼且蚊子到處飛,走廊的瓷磚表面也滿是髒黏的汙垢。夏天的雨水先是流進廚房、公共盥洗室,接著淹到共同空間,甚至房間裡。
文:派屈克・聖保羅(Patrick Saint-Paul)
穿著俏麗小碎花洋裝的小女孩咬了口蘋果,漫不經心地四處張望。她的母親跟鞏俐有幾分像,正催促小女孩加快腳步;她精心化了妝,身上處處是中國新興資產階級的標誌,諸如LV包、黑長褲、白色真絲襯衫,手機是最新款。這小女孩頂多十歲,眼看鋼琴課就快遲到了。那時是星期五晚上七點,但這孩子的一週尚未結束。每天晚上,遊戲加上晚餐的時間短短不到一小時,接著她得繼續上家教課直到十一點。因為那必要的、薄薄一層共產主義者外衣只在公開場合出現,做做表面工夫,純粹是為了避免麻煩;實際上儒家思想早已強勢回歸,重新成為中產階級依附的主流價值。
根據深植於中國文化的儒家傳統,只要努力,一切都有可能,包括命運亦能扭轉。
父母將成功的渴望灌輸給孩子,一胎化政策使他們把夢想寄託在唯一的繼承者身上,期待他將來光宗耀祖。課堂內老師的地位乃至高無上,舉手發問這種行為簡直無法想像,因為這等於是質疑他的教學不夠完美。放學以後,孩子們的週末要拿來寫功課、參加象棋聯賽、補習(科目由父母選定)、化學體驗營或是物理、書法比賽。相較之下,在我們家,只要稍微提起中國名校學生的求知慾和好勝心,便會激怒我的一雙兒女。
教育在中國是翻身的機會、通往成功之路的鑰匙,可是對被迫遷徙的「鼠族」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我女兒每星期有三堂數學家教,這對於靈活思考大有幫助,」女孩的母親驕傲地說:「英文家教也是每星期三堂,讓她能與國際交流,還能瀏覽英文網站。接著,她可以出國留學。不必等到大學,等她一滿十四歲,我們準備把她送到倫敦一所高中,讓她先適應適應,之後才能進入英國最好的大學。」
英國聲譽卓著的名校水準並非北京上流社會父母的唯一驅動力。萬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時局不利,替他們的孩子安排一條出路,方是這些中產階級的第一要務。汙染、黑心食品、貪腐的地方官、隻手遮天的共產黨、自由受限、網路監控,現代中國處處陷阱。中國作為未來的經濟第一強國,永遠需要受過國外大學西方教育薰陶的幹部;若是出了問題,這些牛津或劍橋畢業的中國人,想在國外的跨國公司覓職也非難事。
「週末她要上舞蹈課,還要參加幾場數學選拔賽。因為她正在準備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她的母親嚴肅地補充。
每一年,中國所有大城市會籌辦各式各樣的分齡競賽:象棋、羽球、化學、數學等等。待學期結束時公布全國冠軍,他們便有籌碼開展成功的人生。通常,提到中國式學習的過程與大城市教育體制的發展,我那些法國友人便免不了一番揶揄嘲諷。他們深信法國的體制相對優越,七嘴八舌指出填鴨式教育的壞處,說這種方法「必然」會導致中國學生缺乏創造力,而過度學習也會造成不良影響。這其中某些批評並非毫無道理,只是他們都忽略了重點:中國人渴望成功,且對美好未來充滿信心。
剩蘋果的滋味
這位充滿魅力的四十歲女子看了看錶。
「這次肯定會遲到,我們趕不上鋼琴課了。啊,拜拜!」她拉起女兒的手向我們道別。
她蹬著高跟鞋飛快跑了起來,扯著女兒的手臂要她跟上。小女孩一慌,手上沒咬幾口的蘋果不慎掉落。她不能回頭,更別說把它撿起來。在隔開兩排大樓之間的走道上,有兩個女人各自占據一張長椅,面對面坐著,兩人都目睹了這一幕。她們一邊盯著蘋果、一邊觀察對方,同時看了一眼那對母女。灰得發黑的天空,汙染懸浮微粒瀰漫、蚊子成群且閃電不斷,眼看就要爆出雷聲。對於北京地面上的住戶來說,這意味著天空和馬路準備接受豪雨洗禮了。至於窩在城市臟腑裡的地下居民,這是預告他們即將迎戰淹入家中那充滿汙染物質的大水。
兩位女子面色枯槁,過時但還算乾淨的衣服洩漏了她們的來歷。跟那對母女相反,這兩個女人不是任何一間地面公寓的住戶,此處是北京中產階級專屬。她們來自地底世界,是鼠族的一員。現在,上層世界的優雅身影漸遠,端看誰的手腳快。蘇瑩,其中一名地下房客,一個箭步撿起蘋果。另一位則懊惱不已,撇開頭去,假裝沒參與這場略顯丟臉的競賽。至於蘇瑩,絲毫不見半點不自在,在一口咬下前先把蘋果隨手擦了幾下。剩下這四分之三的蘋果,花了她近兩分鐘享用完畢,連果核也不放過。蘋果籽則先在齒間來回吸過一遍,才朝外一呸吐掉,待依依不捨把果核啃得乾乾淨淨後,她才把果柄扔進灌木叢。
不是人住的地方!
西壩河中里,這個資產階級社區位居北京市中心,三環路一帶。社區管委會的宣傳部根據黨中央指示,在社區牆上張貼了一張巨幅的雷鋒肖像。這款「英雄模範」,堪稱毛澤東時期樹立並全面宣傳的共產黨員典型,從一九六○年代起便是全體中國人不分年齡所「追隨的榜樣」,隨著意識形態重塑運動的需要定期出現。而在習近平影響與復興毛澤東思想價值的運動之下,雷鋒精神又再度受到推崇。回歸毛派,目的是對抗日益壯大的普遍價值。在中國第一的前提下,自由、人權、民主以及多元主義都只是西方國家用來削弱中國的武器而已。
雷鋒,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還有待商榷。據說他在一九六○年加入人民解放軍,一九六二年八月遭電線桿壓斃,死時年僅二十二歲。政府宣傳部門於是依著他們的想像,將他塑造成一名始終謙卑、「為人民服務」、無懈可擊的邊防勇士,兼打破採煤紀錄的「斯達漢諾夫式」勞動者,和半夜起床為室友洗襪子的好夥伴;最重要的,他還是「小紅書」的忠實讀者,熟記毛語錄且不斷從中得到啟發。
「學習雷鋒精神,做文明有禮的北京人」──肖像海報印的口號這般呼籲著。海報旁邊可見黨的另一幅巨型壁畫,上頭是長城,提醒西壩河中里的居民心存社會主義的「基本精神」,包括「力量」、「民主」、「自由」、「平等」、「法治的政府」、「愛國心」、「工作熱忱」、「誠實」、「友誼」等等。罕有什麼能將地面與地底的居民連結起來,然而對黨的標語,他們卻是同樣的無動於衷。
一入夜,西壩河中里的「鼠人」成群從連接社區臟腑的水泥階梯走了下來,一跳一跳踩著石塊,避免褲管被淹進通道的髒水弄溼。接著遁入藏在簾子、門後的小窩。他們的避難所入口隱身第五棟建築後方,一夥部族占據了整個中產階級住家底邊的地下室。在暗無天日的地底,西壩河中里的鼠族照明全靠那些嗡嗡作響的日光燈,呼吸著汙濁的熱空氣,空間十分潮溼且蚊子到處飛,走廊的瓷磚表面也滿是髒黏的汙垢。夏天的雨水先是流進廚房、公共盥洗室,接著淹到共同空間,甚至房間裡。
「怎麼有人能住在這種既不衛生又噁心的地方,這根本不是人住的!」我初次報導這類地方時帶的年輕實習生愛麗絲,對此很是疑惑。
潛藏危險的地下空間
宣傳部連地下通道的牆面也不放過。穴居世界鱗狀剝落、長滿壁癌的牆面,糊上了一張張海報,展示著乾淨現代的停車場和一塵不染的走廊,上面的標語完美將現實顛倒。它們是中共運用庫埃自我暗示療法的展現,偏偏這裡的居民根本不信這一套,什麼「打造和諧的地下空間」、「地下空間的使用應當滿足社會上非營利工作的需要」,接著又自打嘴巴,來個「地下空間是軍事防禦基礎設施的一部分」、「地下空間禁止出租」。
地底生活讓鼠族飽受多重折磨,比如:心理障礙、焦慮抑鬱、皮膚病以及呼吸系統疾病。
「這個地方不適合養孩子,」今年二十三歲的辛玉說道,她身上的運動服讓人聯想到北京奧運中國代表隊的服裝。「我們在安徽鄉下的房子有六十坪那麼大,空氣又新鮮。我女兒在這每天只想著一件事,就是跑到外面透透氣、曬曬太陽。」她正要帶她一歲八個月的女兒去散步,小女孩已經跑往出口。
貼在另一個走廊轉角的告示,若非內容跟安全有關,不如當作卡通漫畫看待就好,因為上面寫的跟地下室的使用情形完全相反:「勿擋住出入口」、「勿將門窗裝設在出入口」、「勿在出入口或樓梯堆放大型物品」、「禁止使用電爐、電暖器及多孔插座」。旁邊還依照警示內容,畫上了爆炸和燒黑的電視、暖氣機。另有一些泡在淹水停車場裡的車子照片,上頭加了警語:「下雨時,救援隊須迅速封鎖停車場與地下室出入口,並疏散人群。」
這類破舊住所經常有意外發生,但就像車禍事故、輕生、移民國外的有錢人家有多少,或是異議人士與受到監禁的新聞記者數量,政府從來不會公告官方統計──就算有也是作假的數據,包括北京地下室內被淹死及火災罹難者的人數也不例外。中國政府就跟每一個獨裁政權相同,視揭露社會現實的種種敏感數字為眼中釘。
沒聽說過淹死人
雖然如此,中國媒體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報導在北京臟腑裡淹死或燒死人的事件,只不過依然無法防止底下情事:租戶繼續在走廊用小電爐煮飯炒菜,一條延長線上插滿電器,也不管電線外露、用電超載或是線材老舊;冬天照常用電暖器取暖,即使這就像將一顆定時炸彈擺在身旁。看著這種種景象,我們無法不去思考中國那些工廠爆炸起火而導致上百名工人喪命的事件,正是由於無視安全守則。
同樣一條人命,在中國跟在其他地方價值有別。利益誘惑更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官商勾結、貪汙行賄凌駕一切規範,在這無限上綱的國度釀成大規模災難。夏季暴雨已然造成大量的傷亡,雨勢洶洶來襲,睡夢中的「鼠人」往往逃不過一波波惡水。逃生樓梯間早被改造成公共儲藏室,堆滿了家具;樓梯扶手掛滿衣架充當臨時吊衣桿,樓梯則擺滿了鞋子,簡直是盜獵者也想不到的完美陷阱。
「淹水的時候,你們有什麼應變措施嗎?」我們問。
「我們這地下室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被淹死。」眼前的鞋商慶幸地說道,他來自山東,在這裡住十年了。
「下雨的時候,我們會備好一袋袋沙包,堆在每個入口和停車場斜坡那邊,防止雨水流進地下室。這是一場大戰,人人都捲起袖子幹活,有時候雨下一整夜,我們就要忙一整夜。」
到目前為止,他們的行動都成功防堵了災難。但是就算逃過水災,地底住戶還得注意漏水造成的影響:下雨期間走廊會有一到兩米深的積水,挾帶著外邊的泥沙,混合著鞋子汙垢、清洗碗盤或盥洗室之類的用水;等到積水退去,便見成片泥濘骯髒,地板瞬間淪為溜冰場,稠稠糊糊的地面又溼又臭,成了蚊蟲產卵繁殖的溫床。
「那住地面上的人呢?他們會適時伸出援手嗎?」
驚愕的眼神回答了一切。這個身材魁梧、髮色烏黑的山東人還不確定我們是不知死活的蠢蛋,還是公然在嘲笑他。
「那雷鋒精神呢?不是說要服務人民嗎?」我們正經地追問。
這次,他認定了我們下來只是為了講低級笑話羞辱他。鞋商擠出個含糊笑容,然後轉身當著我們的面一把拉上橘色厚重的門簾,跟他女兒大聲講起話來,她原本在走廊用懷疑的眼神盯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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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低端人口:中國,是地下這幫鼠族撐起來的》,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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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派屈克・聖保羅(Patrick Saint-Paul)
譯者:陳文瑤
北京,中國極度富有的一線大城,匯聚了所有的奇蹟。大舉遷移到此的人只有一個目的,他們要追求屬於自己的中國夢。他們以勞力換取微薄的溫飽,成為支撐北京城運轉的底層基礎勞力,擔任清潔工、外送員、服務生。
北漂的民工與移工構成了北京的日常風景,但在高房價、沒有北京戶籍的限制下,被迫無奈屈居於暗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橋墩下、廢棄建築的縫隙之間。他們有老有少,有為了籌措兒子結婚聘金千里迢迢到北京當清潔工的老夫婦;有為了在市中心飯店實習而住進地下,習慣了北京地底腐臭氣味的大學畢業生;有為了孩子的未來,離鄉打工的父母。
一旦進入北京地底,舉目所及皆是懸殊至極貧富問題的見證。明亮大廈底下,陰暗的走廊上晾著各種服務業、工人的制服;人們在勞斯萊斯、奧迪名車停靠的牆壁背面煮著千篇一律的餃子當晚餐;孩子們靠著一扇小窗,勉力呼吸著來自北京地上世界的霧霾。這些拚命留下且住不起地面上房子的人,被稱作「鼠族」。他們像鼠一樣,群聚在北京城的地下廊道裡竄動、討生活,為中國夢燃燒生命,卻注定被貼上「低端」標籤,被驅趕、切除。
法國最大報《費加洛報》記者派屈克・聖保羅,耗時整整兩年,帶著翻譯四處採訪北京城裡默默做工的人,數度遭遇被當局請去喝茶的危險。然而真正讓他得以貼近「鼠族」生活的契機,卻近在他暫居的大樓地下室。當派屈克・聖保羅發現日常所見的門房、清潔工都是自己苦無門路深入採訪的對象,正是他們維持了他的生活時,這才驚覺自己正置身中國幻夢的風暴中心,正看著這巨獸大國最殘酷的一面。
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