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威廉・金瑟(William Zinsser)

你必須從寫作中學習寫作。這是老生常談,也正是因為此話不假,所以才是老生常談。學習寫作的唯一途徑,就是強迫自己規律地寫出一定的字數。

如果你在報社工作,每天得寫出兩、三篇新聞,六個月後,你就會寫得更好;雖然未必會變成好作家,筆下也可能充斥著冗詞贅字和陳詞濫調,但是你至少練習了寫作的功力,漸漸有了自信,也開始發現一些最常見的問題。

所有的寫作到頭來都是一個問題:如何解決某個問題。也許是去哪裡尋找事實或是如何組織材料的問題;也許是角度和態度、語氣和風格的問題。然而,不管是什麼問題,我們都必須要面對、解決。有時候,你會因為找不到正確的解決方法、甚至找不到任何解決方法而感到沮喪;你會想:「就算我活到九十歲,也解決不了這個亂七八糟的問題。」我自己曾經常有這樣的想法。但是,當我終於解決這個問題時,那是因為我就像是開了五百次盲腸手術的外科醫生一樣──我曾經歷過這些過程。

好的寫作靠的是一致性。因此,你首先必須保持自己的一致性。一致性不僅可以避免讓讀者失去方向,也可以滿足讀者潛意識裡對於秩序的需求,保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讓他們感到心安。因此,你要在眾多變數之中選擇你的一致性,然後貫徹始終。

第一個選擇,就是人稱代名詞的一致性。你要以第一人稱的參與者發言?還是要以第三人稱的旁觀者敘述?甚或以第二人稱下筆?那可是迷戀海明威的那些體育記者的最愛(比如:「你知道這肯定是你從記者席上看過、最令人驚喜激動的一場巨人大戰,而你早就不是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了」)。

時態的一致性則是另一個選擇。大部分的人都以過去式寫作(「我那天去了波士頓」),但是有些人一致使用現在式也很順暢(「我坐在洋基限定列車的餐車上,我們正在往波士頓去」)。如果時態變來換去,那就不順暢了。我倒不是說,你不能使用兩種以上的時態;時態的主要目的是讓作者可以處理從過去到假設未來各個階段的時間(「我從波士頓火車站打電話給我母親,這才發現:如果我事先寫信跟她說我要來,她就會等我」)。但是,你必須選擇跟讀者說話時的主要時態,不管你在文章中有多少次回顧過去或是展望未來。

還有一種選擇,就是語氣的一致性。你或許想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跟讀者說話,這也是《紐約客》(The New Yorker)一直努力想要營造的氛圍;或者你想用某種正式的口吻跟讀者形容一件嚴肅的事件,或是報導一些重要的事實,二者皆可。事實上,任何語氣都可以,就是不要把兩、三種語氣混在一起。

一些還沒有學會如何控制的作家,就常犯這種語氣混亂的致命錯誤。旅遊寫作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我太太安妮和我一直想去香港,」作者一開始這樣寫道,筆下充滿了憶往懷舊之情,「去年春天的某一天,我們看到一張航空公司的海報,於是我說:『我們走吧!』孩子都大了。」他接著描述了他跟太太兩人在夏威夷停留轉機的愉快細節,以及香港機場換錢時發生的趣事,最後終於到了他們的飯店。很好。他是一個真人,跟我們談論一趟真實的旅程,我們也都能夠認同他跟安妮。

突然間,他的筆鋒一轉,成了旅遊手冊:「對於好奇的觀光客來說,香港可以提供許多令人驚喜的經驗,」他寫道,「你可以從九龍搭乘別緻的渡輪,瞠目結舌地看著無數的舢板船在繁忙擁擠的海港內來回穿梭;或是花一天的時間,瀏覽澳門宛如寓言般的後街小巷,想像這裡曾經是走私密謀的巢穴,回想過去多姿多彩的歷史。你也會想要搭上古意盎然的纜車,爬上⋯⋯」然後,我們又回到他跟安妮的身上,講到他們在中國餐廳吃飯時遭遇到的困難,這裡又沒有問題了。每個人都對吃的深感興趣,而且我們聽到的又是個人的冒險經歷。

可是過了一會兒,作者又寫起導覽手冊了:「入境香港,必須持有效的護照,但是不需要簽證。你絕對應該要注射肝炎疫苗,最好也詢問醫生,看看是否要接種傷寒疫苗。香港的氣候因季節變化,除了在七、八月時⋯⋯」我們的作者不見了,安妮也不見了,於是,很快地我們也走了。

倒不是說作者不應該寫來回穿梭的舢板船和肝炎疫苗,讓人感到不悅的是:作者始終拿不定主意,無法決定他到底要寫什麼樣的文章,或是以什麼樣的語氣來跟我們說話。他以各種不同的裝扮出現在我們面前,端看他要提供什麼樣的素材,決定要戴哪一副面具。於是,他非但無法控制素材,反而為素材所制;如果他事先花一點時間來確認一致性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因此,在你開始動筆之前,先問問自己一些基本的問題。比方說:「我要以什麼身分來面對讀者?」(記者?資訊提供者?還是一般人?)、「我要用什麼代名詞和時態?」、「要用什麼風格?」(客觀的報導體?帶有個人色彩卻正式?還是帶有個人色彩且隨興?)、「我要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題材?」(親密?疏離?批判?反諷?有趣?)、「我要涵蓋的範圍有多大?」、「我最主要的重點是什麼?」。

最後兩個問題格外重要。大部分非虛構文類的作家都有一種「定論情結」(definitiveness complex)。他們覺得自己肩負著某種義務,必須在文章中提出某種定論──不論是對這個主題、對自己的榮譽,抑或是對寫作之神。這樣的衝動固然值得景仰,但是並沒有定論這回事。你早上認定的定論,可能在晚上就被推翻;那些執著於追求每一個最終事實的作家,到頭來可能發現自己永遠在追逐彩虹,始終無法安定下來寫作。沒有人能夠「針對」某件事情來寫一本書或是一篇文章;托爾斯泰無法「針對」戰爭與和平寫一本書,梅爾維爾也無法「針對」捕鯨寫一本書。他們無非是「針對」某一時間、地點裡的個別人物,做了某些刪減的決定──一個人追逐一隻鯨。每一個寫作計畫都得經過刪減才能開始動筆。

因此,「小」才是王道。先決定要解決主題的哪一個部分,對自己能夠處理的範圍要知足,適時停筆;這也關乎精力與士氣。一個龐大笨重的寫作任務,會榨乾你的熱情,而熱情才是驅使你不斷前進、不斷掌握讀者的動力。當你的熱情開始消褪,第一個知道的人就是讀者。

至於重點是什麼,每一篇成功的非虛構文類寫作都應該挑逗讀者去思考一個他們從來不曾想過的念頭;不是兩個或五個──只要一個。因此,要決定你想在讀者心中留下哪個重點;這不但可以讓你更清楚地看到自己該循什麼路徑前進,也可以讓你知道自己希望抵達的目的地在哪裡,因此也會影響到你對語氣和態度的抉擇。有些重點適合認真的語氣,有些得保守含蓄,有些則需要風趣幽默。

一旦你決定了一致性,就沒有什麼題材無法納入你的框架中了。如果那位去香港的觀光客決定單純用聊天式的風格談論他跟安妮做了些什麼事,那麼不管他想跟我們說九龍渡輪或是香港氣候任何資訊,他都可以找到最自然的方式融入他的論敘之中;他們的個人風格與目的因此得以保持完整,文章讀起來也就不會支離破碎。

不過,就算你事先做了決定,後來卻發現並不是正確的抉擇,這種事情也經常發生。你的題材可能將你引導至意想不到的方向,你發現用不同的語氣來寫作反而更自在。這是很自然的事──寫作本來就會產生一連串你意想不到的想法與回憶;如果感覺對了,也不必抗拒它。即使題材將你帶到一個你原本沒有打算去的地方,但是只要你能感受到共鳴,那麼就相信你的題材,據此調整你的風格,朝著目標繼續往前走──不管目標何在。不要成為預設計畫的囚犯,寫作本來就沒有什麼藍圖。

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你文章的第二部分會跟第一部分脫節,但是至少你知道哪一個部分最貼近你的直覺;接下來,就只是修整的問題了。回到最前面,開始重寫,讓你的情緒與風格可以自始至終保持一致。

這樣的方法並沒有什麼好丟臉的。只是要記得:所有的一致性都必須搭配你最後蓋起來的那棟雄偉豪宅,不管在組合時是多麼困難,否則大樓很快就會崩塌。

相關書摘 ▶《非虛構寫作指南》:決定文章生死的「導言」該怎麼寫?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非虛構寫作指南:從構思、下筆到寫出風格,橫跨兩世紀,影響百萬人的寫作聖經》,臉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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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威廉・金瑟(William Zinsser)
譯者:劉泗翰

不論在什麼時代,透過什麼媒介或語言,好文章都有著共通的特質,要寫得好,也有法則可循。透過這本書,美國一代非虛構寫作名師威廉.金瑟想告訴你的,就是這些根本的寫作關鍵。而這本被《紐約時報》奉為「寫作者聖經」、已暢銷四十年不墜的《非虛構寫作指南》,正是他長年經驗與思想的集結。

在書中,他將寫作的精要分為「原則」、「方法」、「形式」、「態度」四大部分,拆解寫出好文章的竅門,並進一步實際說明七大非虛構寫作領域的書寫技藝,以及解析經典文章好在哪裡,可以如何借鏡──

  • 人物訪談裡最生動的文字,莫過於某人講述他在想什麼或做什麼──而且是以他自己的話來說。
  • 寫科技領域時,寫出「線性結構」的句子才是王道,並要想像它是一個倒金字塔,從狹窄的事實開始著手。
  • 商務上的寫作也可以有點溫度:多用第一人稱和主動動詞。要記得讀者認同的是人,而不是「獲利率」這樣的抽象名詞,或是沒有生命的句型結構。
  • 藝術評論最重要的就是要提出個人觀點且堅定表達立場,不能到了最後一刻突然規避問題,削弱文章的力道。

在書中,金瑟以清晰溫暖的筆法和我們分享他對寫作的所有心得,毫不藏私。只要你想學習寫作,不論想寫的是人物、地方、科技、商業、運動、藝術或是你自己,這本書都將給你實際指引,教你如何寫出有人味及溫度、獨具風格的好文章。

Photo Credit: 臉譜出版

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