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人長久」出自蘇軾〈水調歌頭〉,因鄧麗君的歌聲而深入上世紀末的華語流行文化。雖然《但願人長久》(2023)表面上看,並無關涉鄧麗君之意,但無獨有偶地,片中經常出現的麥當勞,正是為記念鄧麗君而拍攝的《甜蜜蜜》(1996)的男女主角的經典邂逅場所,而張曼玉的一句「會講普通話,不一定是大陸人,不會講廣東話,就一定是大陸人」也與片中關於不講湖南話不一定是香港人但講湖南話就一定是大陸來的話相近。

電影中,多見細緻經營的集體回憶,比如麥當勞套餐的包裝按所屬年份還原,而人物的老土與MK造型也能召回過去的香港。然而,這香港是不是所有觀眾的香港?不同觀眾的香港會否因不同身分而偏差?這是導演祝紫嫣用力敲鑿出來的問題。

電影《但願人長久》海報

對於在香港土生土長的觀眾,初看電影的節奏、意象布置和氛圍,肯定不覺在看關於香港的港產片,尤其對白多是湖南話,湖南的地道味遠勝過香港的地道味,如同《白日青春》(2022)偶爾把布局限於巴基斯坦裔香港人之間,讓他們的母語對話和民風塑造出與香港人所認為的「香港空間」間離的電影空間。

德國戲劇大師貝托爾特.布萊希特(Bertholt Brecht)曾主張間離效果,意思是不讓觀眾入戲,反而多作打斷、干預、疏遠,使他們在異樣邏輯中判別現實。至於《但願人長久》的「間離」,則稍有不同而與觀影前後接連的現實密切相關。簡單來說,一般本土現實主義作品能在「港人共識」下「貼地」,使土生土長、操純正粵語、漢族的主流香港人順然進入電影所構築的「香港」,然而,《但願人長久》卻自起始便讓主流香港人與他們的主流經驗區隔,迫他們面向非主流、邊緣族群所感知的「香港」。

除此之外,這電影的另一重深刻間離,立於對父親權力的摧殘。

在電影《父子》(2006)中,譚家明讓郭富城飾演的父親比經典電影《單車失竊記》(Ladri di biciclette;1948)更進一層,不是受情勢所迫而偷竊,而是教唆兒子偷竊,讓常規下的父愛神話破滅,相比之下,祝紫嫣所塑造的父親(吳慷仁飾)不比兩者更無奈或更壞,只是更不擁有對下一代的控制力。若按其父女結構,引用女性主義的方法解讀是可以的,但似乎並非導演意願,因為他雖然吸毒、偷竊、虐打妻女而理應不被道德情感接受,不過,他又因屢遭監禁、被搭同一部𨋢的女兒「扮唔認得」、可憐地哭求吸毒錢而喪盡做父親的尊嚴,成為理應被同情的弱者。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之亦然,導演讓一切盡在不言中,又撩人聯想背後的潛文本,如那故鄉的百合花,燒了就燒了,沒多解釋,但那卻會像「粉紅色的象」,喚起對回憶的深層想像,愈隱愈現。

間離不同於脫離,其目的始終在於返回思考對象本身,比如香港,比如父親。電影中的許多細節都有助蔓生複雜的分析,比如多語拼湊(粵語、湖南話、普通話、英語、日語)、底層人物的樂觀主義與詩意(如吸毒者想像長命百歲,以及把逝友的骨灰撒下海以讓他回鄉)等,都加深了間離的內涵,換言之,能成功引人深省而欣賞的間離,也需依托於反常的細節,而非淪為空洞的形式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