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映妤(公民小幫手側記)

「這個環境下我覺得好無助,熱情不斷被消磨,看不到改變的希望......」

「對不斷被貼標籤的過程感到無力,人卻又往往需要不斷尋找群體的認同。」

「我的夢破碎了,發現我們是被資訊餵食的。」

對資訊爆炸的不堪負荷,對主流價值觀、對群體意見的壓力、對社群互動強烈影響生活的害怕,對和不同世代間溝通上失敗的受傷、對不同意見的人不理性交流的無奈與失落......,這麼多場公民對談,每當談起資訊的爆炸及媒體的現象,似乎問題過於龐大,對談者大多只能雙手一攤,深嘆口氣。

而這些感受,都圍繞著同一個詞:「同溫層」

光是在台中新手書店一場,就超過一半的對談者,提出「同溫層」讓他們對這個時代的感受,是這麼的令人無力、無助與煎熬。

當時,一個半小時前書店外面的人潮就已經排到彎進了另一條巷子裡去,小小的空間塞滿了人,或坐或站,甚至中間的窗口也都是探耳聆聽的朋友們,現場的氣氛瀰漫著眾多環境壓力下的無可奈何。

Photo Credit: 陳映妤

「資訊爆炸時代10年過去,從不安到疲勞;從認識不完到謠言辯視」、「可能來自個人的寂寞……」、「感到無助,人類是群體動物,其實需要得到一些支持。」、「現在的環境不斷消磨我們的熱情,在這環境中感受很無力,沒有改變的希望。」

從資訊的轟炸、聊到不同同溫層之間的拉鋸,而在婚姻平權的議題上頭,有更多的是從同溫層回到現實世界裡,和家人、同儕相處後更大的無力感。

「能夠得到多少的觀念交換,回到自己生活裡,常常還是那樣的孤單……」張懸聽著大家訴說著自己的故事,其中一位對談者甚至禁不住落下眼淚,她的眼淚聲很靜,其他的人望著她欲言又止,只是先讓她繼續地說。

休息前張懸拍拍她的肩膀,說等會兒請她喝杯咖啡。

當時大家有多渴望在這幾坪大的書房裡,與其說對談,不如說希望和張懸、和大家一起找到心中一直無法散去的陰霾,不論是大環境下的時代感受,還是延伸到個人和家人的相處。

那天在台中從下午兩點一直持續到天黑,張懸用盡全力的想多陪伴一人,是一個人。

2016~17年,是「黑天鵝效應」相當頻繁的一年,英國脫歐、川普當選、杜特蒂當選菲律賓總統,而歐洲難民議題依然懸而未決,恐怖攻擊事件仍然掐著許多國家的咽喉,敘利亞內戰引發的各國權力鬥爭還未分食完畢,加上民粹主義的崛起,大大衝擊了人權與人道主義。

有人談到,夢碎了。

在公民對談幾場下來的關鍵字,不是公民意識,不是道德倫理,也不是婚姻平權,是「同溫層」。

「同溫層(stratosphere)」這個詞現在在社交網路中,看似資訊爆炸,卻因主觀的選擇以及社群網站的推送演算,不斷強化原本持有的觀點,讓人認為多數人都和自己所持立場相似,因而有可能誤判情勢,以及認為所接收到的訊息都是真實正確。

「同溫層」這三個字讓年輕人感受異常受挫、無助,其帶來的問題,包括世代之間的碰撞、政府與人民之間的溝通、媒體與人民之間的餵食關係。

觀察到對談期間,大家所提同溫層帶來的無奈感,其最大的弱點、也是最容易成為被利用的工具就是:總認為別人陷在同溫層而不自知,要對方不該在盲目裡取暖,對方也正在談著你的無藥可救。

張懸在公民對談中最挑釁的實驗:操弄風向

有些人開始意識到自己所處在的同溫層與不同同溫層之間碰撞過後帶來的恐懼、害怕及不安全感,以及感受到有人開始利用同溫層。

在東華大學那一場,現場約莫200位學生,張懸當時用了一次大膽的字眼實驗,談論「菁英」。

在一位老師率先提出問題時,大量的使用「公民」、「獨立的個體」、「全然的生命」等看似很菁英的字眼,張懸從中提出這樣的問題:「一般人眼裡覺得菁英是什麼?」

我在當下,腦中倏忽閃過為什麼要討論菁英?但還沒認真思考,同學們就開始紛紛提出他們的想法。

「大家在各個領域都是菁英,是大家怎麼看菁英。」

「菁英分子可能必然是一種社會階級,和這社會普遍表現出來的現象不一樣。」

「自助餐老闆也是菁英嗎?經驗主義不是很菁英,他頂多被稱為職人。」

「菁英是幸運的精子。跟背景、家庭、生活條件有關。」

「菁英應該和知識分子分開,公民應該是每個人的副業。」

「菁英這個字應不應該存在?」

「 認為菁英是對議題具有反思能力的人。」

「那護家盟也是菁英嗎?」

「會願意花這麼多時間討論定義和詞彙,就是一個很菁英式的行為。」

「應該要打破認為別人是菁英,還有打破認為自己是菁英。」

同學們口沫橫飛,討論氣氛非常火熱,麥克風在台下傳來傳去,一個接著一個,沒有停下來過。張懸很少這樣閒著,大家非常熱衷於討論,也提出許多有趣的見解,就這樣一個字眼討論了整整一個小時。

在第一段時間快結束時,大家還是對「菁英」的解讀有著討論的慾望,張懸接過了麥克風,給了台下一段平復討論熱度的緩衝時間後,接著說:「如果,萬一……」她思考著是不是該把話說完。

然後深吸一口氣繼續說:「萬一我浪費了整整一小時,讓你們以為你們還在討論一個重要的字眼,把張懸當作一個政府,一個意見 ,回頭去看公民議題中被設立的假議題,要群眾去關注的虛假的議題上 ,我領導風向、領導群眾想法 ,而我知道哪些議題會讓人好鬥或讓人可以平和討論,你們都是我聘僱的演員……」

話還沒說完,其中一位學生舉手直批:「我剛坐在台下一個小時,真的覺得很浪費時間!」第一場休息後,他就沒有再回來了。

張懸還是繼續把話說完:「我們一邊互相了解,交換觀點,有沒有可能其實越想討論一個議題,越是專注在某些特定字眼,並且把他當作在這事件上的意義,這可能根本不只是個煙霧彈,而是丟到很遠的地方後,發現根本就消失了?」

Photo Credit: 東華大學提供

中間休息時間,張懸走往戶外陽台休息的路上,不斷問學生:「還好吧?」「會再回來吧?」很擔心她自認很挑釁的行為會把學生給逼走,但大部分的學生倒是很有反應,反而許多人開始和身旁的朋友非常熱絡的討論。

「謝謝大家都還願意不走,呵呵!」這是休息過後,張懸回到對談現場尷尬地丟出的第一句話。

這也是張懸第一次在公民對談刻意的挑釁對談者,尤其是挑釁群眾的方式,卻是她在和公民小幫手和各式各樣的網友討論後覺得可以試著在多方對談裡做的事。

她繼續把剛剛那一小時的討論,帶大家回去看所有的選舉文化,網路上各種議題的發酵,如何設計給好鬥的人去追,發現我們可能都在其中被不斷的聲東擊西。

「我認為這是很珍貴的觀察,公民對談希望是個開放觀察的過程,不只是一個發表意見的過程。可不可以能夠總是在當下,不是確認對與錯,而是能夠觀察並發表觀察?」

這是她在東華大學那一場字眼實驗後,希望提醒大家能不間斷的「觀察」。

那是一次極大膽也極其挑釁的實驗,但我認為對這個時代來說,這樣的實驗作為一個範例卻是相當重要。

當發現過去一個小時所爭論不休的事情,鬥得你死我活的立場,可能都有人在坐享其成,回頭看能不能反向思考媒體的帶風向,到底背後要餵給我們這些東西的「目的」是什麼?

被餵食的過程與挑食的後果

其中在宜蘭松園小屋的對談結尾,有一位對談者提到:「在今年,我有兩個夢碎了,一個是關於難民議題所衍伸出的社會問題,一個是關於川普當選。我深刻感受到我所接受到的資訊是被餵食的、被操作的、被過濾的。」

這是公民對談以來第一次有人用「夢碎了」來形容自己被餵食的感受,到底是誰的選擇讓我們的夢碎了?總是有人認為媒體都沒有給我們一個足夠完整清楚的資訊,或是資訊越來越像是真假難辨卻特別容易挑起群眾味蕾和各種感官的食品。

張懸當時提出這樣的回應:「有沒有可能我們就是喜歡這些美味食品,而那些完整清楚的第一手資訊,我們可能根本不想看到?想想我們臉書牆上、google的內容,是誰想讓我們看到?為什麼希望我們看到?而現在,要將資訊交到該知道的人手裡,需要多高的成本,光要意識到這不是我想要的內容,有多不容易?」

她提到我們有沒有想盡辦法躲避被餵食,找單一的中性宏觀媒體,有沒有可能也造成「飲食不均衡以及營養不良」的結果,最明顯會展現在我們的同溫層?擔心「我的同溫層讓我對世界理解的範圍限縮了……」,都有可能落入資訊單一化裡?

所謂眾望所歸的被餵食,從希拉蕊一定會贏得大選的教訓裡,我們以為自己在拒絕被餵食,但其實我們正在被餵食,但餵食沒有絕對的好壞,而是有沒有意識到有更多的思考。

這話題不斷在公民對談裡被提及,張懸曾形容這就好像是「爆出青春痘」的過程,英國脫歐及川普當選,難道跟希特勒時期不一樣嗎?人類的歷史演變裡,時代價值觀都是同時在檯面上與檯面下,壓倒時代的最後一根稻草,絕對不是一人所為。

誰打破了誰的夢,和我們自己有沒有關?

「我們還可以用現在的同溫層做些什麼?」她假設將餵食的感受當作一個中性的行為,能不能試著變成新的觀察者,用一個消費者姿態,做一個將計就計的角色呢?讓我們在資訊上面,觀察這怎麼來的?怎麼推銷給你的?怎麼定價的?假設說媒體是加工食品,而非食物,我們就能回過頭來看餵食的行為,而不只是單純的拒絕被餵食。

在最後一場對談裡,張懸提出在對談中不斷請大家google資訊的用意:「其實是我刻意做的事。我們搜尋資訊時被過濾掉了什麼?google列出來的前10列到底是怎樣的東西?」再次強調了她這幾場下來回應關於被餵食這件事情。

「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消費者?」是她在全球化下的消費主義中,好幾場不斷不斷提出的概念,所有我們自己選擇的東西,都是一筆買賣,不論是面對有形的商品或服務,還是無形的符號、現象、資訊、知識上所做的選擇,都是自己的選擇。

Photo Credit: 陳映妤

不同同溫層的碰撞,是不是也是保護我們不至落入極端?

回到這些小概率事件如此的頻繁,和我們所處的同溫層關係可能是什麼?

面對現在走向兩極化的世界,我們怪世界打擊我們的夢,但在全球消費主義之下,我們有沒有意識我們共同擁有的消費者身分變得額外重要。我們所做的選擇,都形塑了能讓我們取暖的同溫層,也可能同時形成極端意見的溫床,讓極端意見看起來,像是同溫層裡的多數觀點。

也許聽起來像是離我們很遠,卻是正在發生。

「意識到」同溫層的存在,如何的存在以及讓更多人意識到它存在,會不會比誰在哪個同溫層重要的多?

過去同溫層在部落裡,在社區裡,在國家裡,但現在打破了疆域,地理限制不再成為資訊交換的限制,你我所生存的同溫層裡,難以再把地圖攤開來劃分,也許我們即將面臨到的是臉書上的中央山脈、網路國家,以及資訊裡的帝國。

此時,同溫層間不斷的碰撞,讓我們感受不舒服和沒有安全感,這可不可以成為一種保護彼此的方式呢?保護議題不被激化,保護彼此的同溫層不被利用和操弄,有沒有可能其實不用去拆解誰的同溫層,而是用一次又一次的碰撞告訴彼此,這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群異見者,也是因為這些不同的立場和觀點能更加穩定這樣紛亂的社會不至於崩壞。

知識擁有了我們所有人。

張懸在最後一場的對談最後,接近晚上十一點,給了大家最後一個祝福:「有沒有可能我們從沒有擁有過知識,而是知識擁有了我們每一個人。」

現場許多人對這句話還沒反應過來,張懸繼續解釋,也許資訊爆炸和同溫層本來就存在,只是這一代因網路使得資訊更加透明、傳遞更加快速,因而我們是知識傳遞者的身分變得更加明顯。

在知識越來越開放的年代,如何傳遞知識,辨認不同族群的人需要怎樣的知識變得特別重要?思考我們想要怎麼去表達我們看見的某一面的知識,在我們的時代,一起學習做一位了不起的傳遞者。

責任編輯:羊正鈺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