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Алексиевич С. А.)

獨白:跟活人死人都能聊

晚上野狼跑到院子裡來,我往窗外一瞄,發現牠杵著一動也不動,兩隻眼睛亮得跟車燈沒兩樣……

我都習慣了。打從居民撤離到現在,我已經獨居七年了,七年啊……夜裡,在天色還沒亮之前,我時常一個人坐著想東想西。整晚蜷縮在床上,等到早上才走出門外看看太陽。我該跟您說什麼好呢?這世界上最公道的事情莫過於死亡了。有錢也難逃一死,不管好人、壞人,還是罪人,最後下場都一樣——塵歸塵,土歸土。

世界上沒什麼比死亡更公道的了。我這輩子辛苦打拚,安分守己,從來沒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但就是等不到這份公道。也許上帝把公道先讓給了別人,等輪到我的時候已經沒了。年輕人也會死沒有錯,不過老年人是該死……沒有人可以長生不老,即使是沙皇、生意人統統都一樣……一開始,我還耐心等待,以為大家會再回來。以前就算有人離開,過陣子一定會回來,沒有人不回來的。現在的我,等死……要死並不難,只是叫人害怕。如今,沒有教堂,也沒有神父到村子裡來。我的罪要向誰告解呢?

我們頭一次聽說這裡有輻射,以為:「應該是某種得了就會死的病吧!」但政府的人說:「不是,輻射是一種本來存在於地底下的東西,會滲進土裡,用肉眼是看不到的。動物也許看得見,聽得到,可是人沒辦法。」胡說八道!我就親眼看過……我家菜圃到處都是他們所說的銫。除非下雨,不然一直都在。銫的顏色和墨汁一樣,一塊一塊閃閃發亮……

有一次,我從集體農莊的田跑回家裡的菜圃,看見一片藍色的東西,兩百公尺外又有一片,大小跟我的頭巾一樣……我連忙去通知其他住附近的女人,我們一群人跑遍所有菜圃和四周的田地……跑了差不多兩公頃……總共發現四大片,其中一片是紅色……隔天一早下了場雨,中午東西就消失了。警察來的時候,沒東西給他們看,我們只好用講的:「那東西長這樣……(用手比劃),和我的頭巾一樣大,有的藍,有的紅。」

大家沒有特別畏懼輻射……假如沒看過沒聽過,也許還會怕,可是一旦親眼見過,就不覺得有多恐怖了。之後警察和士兵拿噴漆字模在住家和街上標示:七十居禮、六十居禮……我們吃了一輩子的馬鈴薯,現在卻說不能吃,連洋蔥和紅蘿蔔也不行!有人覺得倒楣,有人覺得可笑……進菜圃還得聽他們的建議,綁紗布口罩,戴橡膠手套,就是爐灶的灰也要埋到土裡。

噢……村子裡甚至來了一個頗有分量的科學家。他在公會堂發表演講,宣導木柴得先洗過……天底下竟然有這種事!騙您的話,我耳朵爛掉!政府下令,被套、床單、窗簾全部都要拔下來洗。可是這些東西明明都在室內啊!不是收在衣櫥,就是箱子裡,哪來的輻射?難道輻射能穿過玻璃和門嗎?太奇怪了!輻射應該是在森林和田裡才對啊……水井除了上鎖,還另外用玻璃紙封住,說是因為水「不乾淨」……水哪裡髒了,乾淨得很,清澈得很啊!他們扯了一大堆理由:「你們不走的話都會死……一定要撤離……」

大家嚇死了……村子裡人心惶惶……有的人連夜找地方把財產埋起來。我自己除了把衣服整理好,勤奮勞動掙來的獎狀和以防萬一的私房錢也一併收拾收拾。真悲哀!難過得心好痛!說真的,死了一了百了多好!後來我聽說有個村子人都撤光了,但有一對老夫婦死守沒走。原來士兵把所有人趕上公車的前一天,這對夫妻牽了家裡的母牛躲到森林去。執法警察放火燒村莊的時候,他們倆就在那裡等風頭過去,簡直跟戰爭一樣……怎麼會這麼倒楣?(哭泣)我們的人生真是多災多難……雖然不想哭,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了……

噢!您看窗外,飛來一隻喜鵲呀!我不會驅趕牠們……就算有時候喜鵲會來雞舍偷蛋,我也不趕牠們走。現在大家都一樣不幸,所以我誰也不趕!昨天還跑來了一隻兔子……

如果家裡每天都有人上門該有多好!不遠的地方有另一座村子,那邊也有個獨居的女人。我告訴她有空可以過來坐坐,也許有幫助,也許沒有,但至少有人可以說說話……一到晚上我就渾身不對勁——兩腳不舒服,麻得像是有小蟲子在爬,搞得我坐立難安。一痛起來,我非得拿個東西,例如一把穀子,握在手裡,捏啊捏,神經才不會這麼緊繃……我辛辛苦苦一輩子,什麼傷心難過的事沒經歷過。人生這樣就夠了,我別無所求。死一死好解脫。魂魄走了,肉體才能安息。

90歲的Ivan Shamyanok在災後堅持留在他的出生地。他有一頭狗和幾隻豬。每天都去村內的井打水。他說,長壽秘訣是即使附近發生核災難都不離開家園。

Photo Credit: Reuters/達志影像

我的兒子和女兒都住在城裡……可是我死也不離開這裡!上天給了我命,卻沒給我運。我心裡明白得很,人老了惹人嫌。小孩能忍就忍,等他們忍不住,就有你好受的了。有小孩不見得比較幸福。從我們這搬去城裡的女人常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不是媳婦不孝,就是女兒不順,每個都想回來住。我家老頭的墓在這裡……他要不是死在這,一定也會搬去別的地方住。我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囉。(忽然開朗了起來)可是有什麼好搬的呢?這裡多棒!東西長得好,花也開得漂亮。小蚊子、大野獸,什麼都有。

能想得起來的我都告訴您……當時滿天飛機,每天都看得到,一台又一台低空飛過,全都往核電廠的反應爐那邊去;我們小老百姓則是忙著撤離家園,遷到別的地方住。有飛機對著屋子掃射,大家躲的躲,藏的藏。牲畜叫,小孩哭,簡直像在打仗!可是陽光普照依舊……我待在家裡不出門,不騙您,連門都沒鎖。士兵在外面又敲又打:「老太太,打包好了沒?」我問:「如果沒有,難道你們要硬把我綁起來拖走嗎?」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就離開了。那些士兵都還是年紀輕輕的小夥子啊!別的女人跪在門口地上爬,苦苦哀求……士兵照樣抓著手,把她們架上車。可要是有人想動我一根寒毛,或對我來硬的,我就舉起木杖作勢打人。我才不哭,我都用罵的,狠狠把他們罵個臭頭。那天我一滴眼淚也沒掉。

我在屋內聽著外頭一下子有人尖叫,叫得讓人心酸,一下子又安靜下來,靜得一丁點聲音都沒有……撤離的頭一天我一步也沒踏出家門……

聽人家說,走的時候,人排一排,牲畜排一排,跟打仗一樣!

我家老頭生前總愛說:「槍是人開的,可是子彈往哪飛是上帝決定的。」人各有命!有的年輕人搬走了,卻死在新家;而我年紀一大把,還拄著柺杖走來走去。有時候寂寞的感覺一上來,眼淚忍不住就掉了下來。村子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倒是各種小鳥飛啊飛,駝鹿也若無其事走來走去……(哭泣)

我還記得,人自己走了,卻對貓狗棄之不理。起先,我還一個一個倒牛奶給牠們喝,拿麵包給狗吃。這些小動物在院子裡傻傻等主人回家,可是等待的日子久了,小貓餓得連小黃瓜和番茄都吃下肚……到了秋天,我會到隔壁鄰居家幫她割一割籬笆門旁邊的雜草;籬笆倒了,我還會幫她釘回去。我就這樣等著大家回來……以前的鄰居養了一條狗,叫乳球。我現在都會拜託牠:「乳球啊,你要是看到人,記得叫我一聲啊!」

晚上睡覺我常夢到自己跟著撤離。夢裡,有個軍官對我吼著:「老太太,我們等一下要放火了,要把房子夷平了。快出來!」士兵帶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也搞不清楚是哪裡,看樣子不像城市,不像村莊,不像我們的世界……

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我本來養了一隻貓,叫瓦司卡。冬天飢腸轆轆的老鼠進到家裡,弄得我不堪其擾,不是鑽進被子,就是把木桶啃出一個洞偷吃裡面的穀子。還好有瓦司卡救了我……沒有牠我還真活不下去……平常我都會跟牠聊天,一起吃飯,可惜後來瓦司卡走丟了……大概被餓肚子的野狗攻擊吃掉了吧?這些動物如果沒死,就是和餓死鬼一樣滿街亂竄。有的貓甚至餓得連小貓都不放過,夏天還好,冬天才會這樣。我的老天爺啊!真是罪過罪過。有個女人還讓老鼠咬死了呢!而且就在自己家中。紅棕色的大老鼠啊……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聽說有這麼一回事就是了。

這個地方也有流浪漢四處翻找東西吃……頭幾年因為東西還夠用,襯衣、針織衫、大衣我就讓他們拿去跳蚤市場賣。結果他們把錢拿去飲酒作樂,真他媽的!其中有一個流浪漢不小心從腳踏車上摔下來,睡死在街上,隔天一早只剩下幾根骨頭和一台腳踏車。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不過大家都這樣說。

這裡現在很多動物,您想得到的都有!有蜥蜴,有青蛙,有蚯蚓,老鼠也不少!什麼都有!尤其春天特別好。我喜歡紫丁花綻放的樣子,還有稠李的香氣。兩隻腳還走得動的時候,我都自己走去買麵包,往那邊走個十五公里就到了。如果再年輕個幾歲,我還可以用跑的呢!這種事我習慣了。戰爭結束後,我們甚至得走上30、50公里特地到烏克蘭買種子,別人扛一普特,我都扛人家的三倍。現在連從前門走到後門都有困難。人年紀大了,躺在爐灶上都覺得冷。

警察有時候會過來檢查村子,順便幫我帶點麵包。只不過這裡有什麼好檢查的呢?除了我和貓,沒其他人了。我另外養了一隻貓。每次警車鳴笛一響,我們就樂得衝出門。警察送牠骨頭吃,見到我老是問:「要是強盜上門怎麼辦?」「我這裡有什麼好搶的?要我的命嗎?我也只剩下這條老命了。」這些年輕人很不錯,聽我這麼一說都笑了。他們替我帶電池過來,所以我現在有收音機可以聽。我喜歡聽澤金娜唱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很少看到她出來唱了。想必跟我一樣,都老了。我家老頭常講:「舞會結束,小提琴就可以收一收了!」

我來說說怎麼找到這隻貓吧!瓦司卡不見之後,我左等右等,一天、兩天……等了一個月都沒看牠回來,又剩我孤單一人,沒人可以說說話。於是我在村子裡繞,到別人家花園喊:「瓦司卡,喵……瓦司卡!喵!」本來很多貓,後來不知道都跑哪去了,可能被撲殺了吧。死神沒在挑對象的……不管是誰,終究都難逃一死……我四處巡啊巡,找了兩天。

第三天,我看到這隻坐在店門口……我們互瞄了一眼,牠高興,我也開心,只不過牠不會說話。我對牠說:「走!一起回家!」但牠還是坐著不動,一直喵喵叫……所以我試著說服牠:「你一個人在這裡幹麼呀?小心野狼把你生吞活剝一口吃掉。跟我走吧!家裡有蛋和醃豬油可以吃喔!」我也不曉得怎麼解釋。貓雖然聽不懂人話,可是牠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我走在前頭,牠跟在後面喵啊喵。「我切醃豬油給你吃好不好?」「喵……」「跟我一起住好不好?」「喵……」「叫你瓦司卡好不好?」「喵……」就這樣我們已經一起撐過兩個冬天了……

晚上睡覺老是夢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是隔壁鄰居的聲音:「季娜伊達!」沉默一陣子又叫:「季娜伊達!」

每次一寂寞眼淚忍不住就掉了下來……

我要順道去一趟墓園。我媽的墓在那邊,還有我小女兒的也是……她在戰爭的時候染上傷寒夭折了。當初她才剛入土,太陽就出來了,又亮又刺眼,彷彿在說:「回去把她挖出來吧!」我家老頭費嘉也埋在同一個地方……我要陪陪他們,跟他們怨嘆一下。我跟活人死人都能聊,對我來說沒什麼差別。人孤單久了,再加上日子又這麼悲哀,活人死人的聲音都聽得到……

墓園旁邊就是加弗里連科老師的家,不過他搬去克里米亞跟兒子住了。再過去那一戶是米烏斯基的家,開拖拉機的,也是一個斯達漢諾夫工作者。有一陣子人人都積極參與斯達漢諾夫運動。這個米烏斯基手很巧,可以把木頭雕成蕾絲花邊的窗框。他家大得能容下全村的人。孩子啊,您知道他家夷為平地的時候我有多不捨,多激動嗎?

有個軍官對我喊:「老婆婆,別傷心。這棟屋子不乾淨了。」米烏斯基自己倒是喝個爛醉。我走到他身邊,他只是哭著說:「老婆婆,你走吧!快走吧!」就這樣把我支開了。再往那邊走就是米哈留夫的莊園,他在農場負責燒鍋爐。米哈留夫死得早,剛搬走沒多久就翹辮子了。隔壁是畜牧專家貝霍夫的家……某天晚上被一群外地來的壞人縱火燒得精光。貝霍夫也沒撐太久,現在葬在他小孩住的莫吉廖夫附近。

二戰期間,村子裡也死了好多人!柯瓦留夫、蔻祖拉、尼基弗倫科……他們都是那時候走的。我們曾經有過幸福快樂的日子,每逢節慶,大家又唱又跳,還有人彈手風琴助興,現在卻像活在監獄。有時候我會閉上眼在村子裡散步……我都跟其他人說:「你看有蝴蝶在飛,有熊蜂嗡嗡叫,我的瓦司卡在捕老鼠,哪有什麼輻射?」(哭泣)

親愛的,你能理解我的悲哀嗎?等這些事公諸於世,也許我早就不在人世,屍骨也已經回歸大地,深埋在盤根錯節的樹根底下了……
——季娜伊達,自願返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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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車諾比的聲音:來自二十世紀最大災難的見證》,貓頭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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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Алексиевич С. А.)
譯者:陳志豪

在這裡,回家只是死亡的開始……

1986年4月26日,烏克蘭車諾比核電廠發生爆炸事故,輻射塵隨風吹至鄰近小國白俄羅斯……為了避開人口密集處,政府以人工方式降下黑雨,白俄羅斯從此成為重災區……

——這是獻給未來人類的一段歷史——

「車諾比堪稱二十世紀最重大的災害事件,時至今日我還是不解,我所見證的究竟是過去還是未來?……一不小心,就會陷入恐懼的窠臼」——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

「他們常會急著想趕快把話說完,唯恐說慢就來不及了。我當時沒意識到,他們的證詞都是拿生命換來的。」

在白俄羅斯的重災區,美麗與恐懼交織而生。花朵開放得異常豔麗,果實長得特別碩大,不過,一切都禁止摘採……

事故後十年,亞歷塞維奇決定傾聽來自受災區的聲音,她訪問了超過500位倖存者,都以親眼所見的死亡,換取的證言,且每個人的聲音都反映出某種面向,那是時間概念的崩解、是國家機器的隱瞞、是俄羅斯人的價值觀,與無數個體生命交織出的眾生相。

受災區,今日是何種景象?

2014年來自台灣的記者與攝影師林龍吟導演,宛如20年前走訪各地的亞歷塞維奇,穿越重重困難,進入「重災區」白俄羅斯東南方。希望透過近30年後的目光,帶領台灣讀者重新審視這場災難。如今這塊禁地,少了人類的居留,成了野生動物的天堂,在這些美麗、生機蓬勃的自然景觀之外,對此地的居民而言,則負載著許多人窮其一生也難以遭遇的過往。

今日白俄羅斯最新的核電廠即將啟用,同時人類也面臨碳排放議題,在恐懼與現實之間,有理性選擇的可能嗎?人總是在歷史中尋找解答,這次就讓我們一起在文字與影像間尋找答案。

Photo Credit:貓頭鷹出版社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