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錦敦

一種故事,一種風景——尋找問題故事之外的版本
魔幻的眼睛

2014 年,我在東北季風剛到時,去了蘭嶼。

我打電話訂房:「我下週要去蘭嶼六天,你們有空房嗎?」

民宿主人:「現在風大,蘭嶼是淡季幾乎沒有遊客,所以空房很多,但很多店家也都沒開,我怕你無聊。」

「我不怕無聊,人少很好。」這一趟想去蘭嶼安靜的我,笑著說。

原來跟著東北季風到蘭嶼,空間會變大。

到了蘭嶼的第二天晚上,和民宿主人聊到她的故事。主人小芳是高雄人,幾年前因為讀了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的作品,就深深迷戀蘭嶼,也因此輾轉成為達悟族的媳婦。

因為一本書,竟成為蘭嶼的媳婦,我非常好奇哪一本書有這種魔力?小芳起身到書架,拿出《天空的眼睛》這本書,說:「借你看。」

第三天,我開始徒步環蘭嶼島,這本書就放在我的背包裡。第四天,我又回到民宿,晚上和小芳聊天時,書我已讀了三分之二,書中的內容是以達悟族的海洋觀寫出的一本小說,原住民文學的美感充斥其中。我說:「這本書很好看,讓我用一種美麗的方式認識達悟族的文化與生活。但我仍好奇妳當初是被這書的哪個部分所吸引?」閱讀過書本的我,似乎就有了和小芳更深入對話的資格。

小芳說:「我對『神祕』是充滿迷戀的,因此我也很喜歡魔幻的文學和神祕的地方,就像有段時間我常跑土耳其,有幾年一直去西藏一樣。而蘭嶼和這本書對我來說都是魔幻的。」

魔幻,就是超出我們所能想像的世界,我想這也是旅人啟程的原因之一:離開習以為常的生活,走到一個超出想像的地方。

但小芳嘆了口氣接著說:「不過我來蘭嶼住了幾年後,原本的『魔幻』卻悄悄成為了我的『寫實』。」

「咦!」我在這裡停了一下,這句話太有意思了。

小芳繼續說:「住久了,原本喜歡的東西就會開始改變,我也才理解,當年一直要我先生陪我到海邊玩水,他似乎興趣缺缺,現在有時候我也有這種感覺了。」

哈哈!這種心理狀態,我懂。旅行確實是這樣,我們走到的「魔幻」,卻常是當地人的「寫實」。

魔幻,是奇異的,是充滿神奇感受的;寫實,是屬於日常的,是日復一日的。我們為了感受這世界還有「魔幻」,所以需起身從寫實的地方離開去旅行,這是旅人啟程的重要原因之一。但說起來也好笑,這些所謂的魔幻追尋,說穿了也就是旅人之間彼此移動到彼此的寫實之地,魔幻與寫實,差別只在於看得見與看不見罷了。

所以,旅人和旅行之地的距離,似乎成為保有這種「魔幻」視野的重要原因。當距離消失,魔幻常就成為寫實,這種原本看見巨大美麗的能力,就會產生質變。

但我個人覺得,待在一個地方生活並沒有不好,寫實也沒有不好。因為日復一日才能經年累月,長期耕耘才能有所收成,這些都是在寫實生活裡才能發生的。所以移動會走入魔幻,但長期浸泡做的事才能扎根,我們常無法要求兩全其美。

因著這樣的想法,我就回應小芳說:「我這幾年一直欣賞一些能在角落耕耘的人,想要在一個地方做些事,累積一些成果,是需要這樣待著的。所以我看到妳這兩天說想要對當地的文化保留做點事,我猜,這是需要願意花時間泡在這裡生活的人才能做到的。」

那晚的對話,在這裡停止,但味道卻留到隔天。

翌日清晨,我被鑽進被窩的金色陽光喚醒,我起身拿書到陽台,把《天空的眼睛》全部讀完。實在是寫得很好的一本書,心中有很多感受。我從這裡更深刻地認識達悟族人以海洋為軸心的世界觀,如此充滿生命力與美感,是我從未想像過的世界,真的很「魔幻」。

我看著大海,呼吸和海浪一同起伏,繼續想著關於魔幻與寫實這件事,心中突然出現這樣的疑問:

「為何作者夏曼.藍波安,他長於此、生活於此,這該是他的寫實,但他卻仍能用這般『魔幻』的眼光,寫出這樣的一本書?」

我跟著這個好奇繼續我的思考,突然有了一種理解,我想,這就是書寫生活的作家最獨特的能力,能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不讓自己的感知麻痺,也就是「在寫實的生活裡依舊保有魔幻的眼睛」。

這讓我想到蔣勳先生常說的「生活美學」,其實說的是同一件事,我們若能在生活中保有「魔幻」的視野,那生活中處處都會有美的滋味。「魔幻」是一雙看得見美麗的眼睛。

我把魔幻和寫實想到這裡,就覺得非常有趣。我擴展這個隱喻,觀看我在敘事治療(Narrative Therapy)裡的學習,敘事治療裡最核心的概念就是:一個人之所以會受困,常不是因為這個人「有問題」,而是他活在充滿問題的故事版本裡,所以助人者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陪伴當事人找出與問題故事不同的新版本。

要跳出舊有的問題故事框架,發展出新的故事版本,靠的就是一種不同於「問題版本」的視野,這樣的視野,其實就是「魔幻」的視野。也就是我們要有一雙沒有「被麻痺與習慣」的眼睛,去看見一個困住的生命他不同於問題的故事在哪裡?所以,當一個被形容成無可救藥的孩子帶到輔導老師面前;當一個眼裡盡是空洞悲傷的當事人走進諮商室時,身為助人者的我們能否在這些看似被說定了的故事之前,也有雙魔幻的眼睛,看得見人在問題之外的其他可能?

在這十幾年的敘事(在本書裡,我也以「敘事」做為「敘事治療」的簡稱)實踐裡,我深深相信,當有了魔幻的眼睛,故事便會開始有所不同,常能帶著我們展開意想不到的美麗風景。

視野的轉移

學習敘事治療的過程裡,讓我獲益最多的就是內在能長出魔幻的視野,讓我觀看一件事的眼光有更開闊的角度。

視野的轉移是敘事對話中最關鍵的部分,如同我們常說的「橫看成嶺側成峰」,轉移視野,眼前的生命樣貌即瞬間不同。接下來,我用一個常在工作坊中舉的例子,來說明尋找不同敘說版本的魔幻視野。

小風,十六歲,留著一頭俐落短髮的女生。她是多年前我在某機構晤談的當事人,在晤談前機構給我一份諮商轉介單,裡面有著對小風的一些描述:

  • 國小六年級就開始逃家、打架。
  • 讀高職因數度輟學,被要求轉學。
  • 轉到夜校讀不到一年又休學。
  • 和同學常有衝突。
  • 有憂鬱傾向服藥治療中。

讀者可以感受一下,當你看到這些描述後,你會怎麼形容這個孩子?

在工作坊中我常聽到許多學員的回答是:適應不良、情緒困擾、學習困擾或憂鬱的孩子,這些形容其實都沒有錯。

我們再來看關於另一位青少年小如的描述:

  • 國小、國中長期受到父親身體虐待。
  • 安置到寄養家庭時拿了兩年的全勤獎。
  • 國中畢業後即半工半讀自行在外租屋、讀書。
  • 將讀國中的弟弟接來同住,以離開暴力相向的父親。
  • 做兩份工作來負擔房租並照顧弟弟。
  • 存錢準備再回學校讀書。
  • 想跟打工處的老闆學泡沫紅茶的功夫,改天想開自己的店。
  • 常想自殺但都告訴自己為了弟弟要堅強。

看到上面這些描述,你又會怎麼形容這個孩子?

在工作坊中因著這些描述,我蒐集到的形容包括:有生命韌性、堅強、負責任、很不容易、出淤泥而不染的孩子。

在此我要先向各位讀者致歉,剛才為了凸顯兩個版本的對比效果,我在文字中刻意誤導讀者,讓大家以為這兩個版本所描述的是不同的孩子:小風和小如,但其實這兩個版本所描述的是同一個孩子。

為了便於區分,第一個描述版本,我稱為版本A;第二個描述版本,我稱為版本B。版本A是機構轉介單上的描述,版本B則是我與孩子晤談幾次後,依據對話內容記錄下來的情節。我們可以發現:因觀看視野的不同,擷取的情節不同,孩子在我們面前展現的生命樣貌竟能如此截然不同。不同的故事不是不存在,重點是,我們看得見嗎?

小風因為母親早逝、父親酗酒家暴,所以國一時就和弟弟被安置到寄養家庭。小風國三時,保護機構評估父親已有改善即安排返家,但小風表示回家不到兩個月父親又開始對他們咆哮與責打,所以她國中畢業後即在親戚資助下,自己帶著弟弟開始獨立生活。

Familiy relations - Domestic violence

Photo Credit: Jan-Philipp Strobel / dpa / Corbis / 達志影像

她為了打工賺房租與照顧弟弟,所以學習狀況其實很不穩定。當我問她:「妳自己都已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怎麼還會想要帶著弟弟?」我一直忘不了這孩子跟我說:「我自己過去不好(被家暴、寄養)已經沒機會改變了,但弟弟還小,我不保護他誰保護他?我不要他跟我一樣。」

當年聽到小風說這段話的我,心中澎湃不已,雙眼觸動濕紅。

與小風幾次晤談後,有一回我把我們對話的內容摘要集結起來,成為版本B,放在她面前讀給她聽,還記得當時的她突然愣住了,她無法反駁這裡面對她的相關描述,一切都是真的,但她卻也一時無法接受用這般充滿欣賞的方式來看待自己。

她只遲疑低聲地說:「我有這麼好嗎?」

「我有這麼好嗎?」小風這句質疑自己的話裡代表著兩個重要的意涵:

1. 問題自我認同的影響

一個人怎麼看待自己、定義自己,在敘事治療裡稱之為「自我認同」(self-identity),而我們選取敘說的故事情節和自我認同之間的關係,就有如一棟房子和材料間的關係。當我們說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就像是用不同材料層層疊疊搭建起一棟房子,如果這棟房子的材料都是從「問題」中選取來的,自然會蓋出一棟「問題形象」的房子。

就像是小風這樣一位在成長過程中被許多問題與症狀干擾的孩子,周遭的人或許是為了想幫忙,或許是為了想指正,常會把焦點放在這些問題與症狀的故事上(也就是版本A的描述)。當這些故事被一說再說,就會搭建起一棟擁有「問題形象」的大房子,這對小風所造成的影響就是她最終只能用「情緒困擾、適應不良⋯⋯」等方式來看待自己,我們稱之為「問題的自我認同」。所以即使後來出現了版本B的描述,她也知道這些描述都是真的,但強大的問題自我認同讓她一時無法收下這些新的描述,所以她才會說:「我有這麼好嗎?」

這就是說故事的影響力,挑選了什麼故事,人就會用故事中的樣子看待自己,而看不見、收不下其他不同的故事。因此當「問題故事」不斷被揀選敘說,裡頭的人就容易把自己看成是「有問題的人」,在這種問題認同之下,人常會被框在某處,受困其中,甚至當不同的故事情節出現,也容易被自己否定。

2. 敘說不同故事的力量

吉兒.佛瑞德門和金恩.康姆斯(Gene Combs)曾說:

任何生命中,那些沒有「成為故事的」事件比成為故事的事件要多出許多,即使是最長、最複雜的自傳,都還會留下許多沒有包括進來的事件。這意味,當生活中挑選出的故事帶來有害的意義或是令人不快樂時,都可以藉由強調以前沒有挑選出的不同事件,組成新的故事。

所以,既然一棟房子都是以許多材料一個又一個地搭建起,那麼面對受困於問題認同的人們,我們也不必灰心。我們可以透過再次敘說不同於問題的故事情節,慢慢地建起另一棟房子,陪伴當事人用不同的方式來看待自己。

因此當我將版本B的情節一個一個挑出來敘說時,就像在搭建另一棟房子,在這裡呈現了小風的另一種樣貌(自我認同)。當然,因為問題形象的房子已經十分巨大,而新故事、新形象的房子才開始動工,所以小風會發出質疑說:「我有這麼好嗎?」這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我們繼續在新房子上工作,也就是讓新的故事版本更加豐厚,假以時日,小風就有機會用不同的方式看待自己與過接下來的生活。

因此當我們能用另一種角度、觀點來重新蒐集人們不同於問題的故事情節,一個新的自己就常會冒出頭來。所以,好故事不是不存在,常是因為沒有被敘說而被忽略或遺忘了。

版本的選擇:從「什麼是真的」到「造成什麼影響」

幾年前,我從社工那裡再度聽到小風的消息,那時她已經二十五、六歲,沒有繼續讀書,但已經在經營一家小小的泡沫紅茶店。對我來說,這孩子的生命樣貌如詩一般動人,怎麼可能只剩症狀和問題的集合呢?我知道,她人生的路還會有許多困難,從臨床診斷來說也確實充滿症狀,但我們永遠要記得,這不會是描述她生命的唯一版本。

或許有許多人心裡會納悶,這些「問題版本的描述」難道都是假的嗎?

當然,許多問題故事的版本並不是不真實,被挑選出的故事情節就像是一個個證據,可以用來證明這種說法是真的。但需要理解的是,我們都不能忘記這樣的版本也只是描述這個人的說法「之一」,如果這樣的版本令人受困,那我們就得思考是不是還有許多其他可能的描述被忽略了?

所以,不是問題故事版本的描述不真實,而是在一個人的生命經驗裡,還存在著許多其他的真實,這就是敘事治療談的多元真實,有很多種的說法都同時為真,因此,心理治療的目的或許不再只是尋找唯一的真實版本,而是要思考:若真實是以多元方式並存的,那我們要怎麼揀選故事?

敘事治療對此提出一個很重要的觀點,那就是在面對當事人的生命故事時,要把關注的焦點從「尋找唯一真實」移動到「觀看造成的影響」。也就是我們要關注的不只是「什麼是真的?」而是要思考:

  • 「當我們用這樣的版本描述一個人時,為此人帶來的影響是什麼?」
  • 「在這樣版本的說法裡,有沒有誰被汙名化、被壓迫?」
  • 「在這樣版本的敘說裡,用的是誰的說法?」
  • 「在這種版本的敘說裡,誰擁有對當事人生命的詮釋權?是當事人?是治療師?還是主流社會?」
  • 「哪一種版本選擇能彰顯當事人自己的聲音?又有哪些版本選擇是壓抑當事人自己的聲音?」
  • 「在這些不同的敘說中,哪一個版本才能帶領當事人去到他想去的地方?」

思考這些問題會帶領當事人和我們找到一個方向,理解不同敘說版本與當事人的關係。就如同在小風的例子裡,我們可以思考當小風用版本A的認同:「我是一個適應不良、有情緒困擾的人」與版本B的認同:「我是一個一路面對困難,但沒有放棄自己人生的人」,這兩種認同,哪一個比較能支持小風走接下來的路?哪一個比較能支持小風的身心朝健康的方向發展?所以我們是透過評估不同版本所帶來的影響後,才知道該如何挑選故事。

敘事治療助人者很重要的任務是陪伴當事人探索不同的敘說版本,並以當事人的角度來評估不同敘說版本對他帶來的影響,讓當事人回到主人的位置重新做出選擇,如此,當事人才能拿回自己生命的主導權。這樣的思維與作法現已成為近代心理治療裡重要的反思力量。

相關書摘 ▶《敘事實踐的十五堂課》:看近、看遠——探訪生命故事的四顆鏡頭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最想說的話,被自己聽見:敘事實踐的十五堂課》,張老師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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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錦敦

當一個人敘說自己的故事,不論是困境或順境,
如果隱含其中的生命旋律能被聽見,被好好理解與回應,
人們常能在這樣的過程中也看見自己。

發展多元樣貌、創造多元美麗,是敘事治療能為生命注入活水的關鍵。

而當敘事這顆西方的種子落在東方的土地上,會長出什麼樣的枝枒?

作者跳脫專業書籍的制式樣貌,以豐富的旅行所見與案例故事,搭配自身對敘事治療精神的理解,再加上這些年在敘事實踐中的反思整理,從聆聽開始,循序漸進地介紹如何解構單一標準、發展並豐厚支線故事的方式、重組會員對話、以不同的鏡頭探訪每個人的故事,進而找尋出偏好的自我認同,用貼近這塊土地的語言,與讀者分享他所熱愛的敘事治療。

Photo Credit: 張老師文化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