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保德沒有選擇像父親一樣「飄來飄去,飄來飄去」似乎他留下的決定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改變了他自己。但是他沒有想到,在他選擇留下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卻還有另一個版本。
文:王悅(國立政治大學傳播學院碩士班)
范保德不止一次思考他的命運。
如果這是一道數學題,把一支鉛筆丟進鉛筆盒又拿出來,對於鉛筆與鉛筆盒來說什麼也沒有變;如果這是一道化學題,把辣椒丟進熱油裡再撈出來,辣椒變了,油也變了。
前一種命運是殘酷的,因為這意味人活著並不會改變什麼;後一種命運則是比較讓人安心的。如果人在人世上走過一遭,最後人變了,世界也變了,那麼人也就不是白活一世。
在命運的關口,范保德可以選擇像父親一樣棄家而走,甚至在臨走之前,他還悄悄對范大齊說了自己父親摔門離去前說過的話:「總要有人顧家,我也顧過。」出了家門,跟著回來找他的父親走了一段,范保德停下了,他說:「夠了,再走下去我就和你一樣了。」父親再一次頭也不回地走了,范保德留下,當了一輩子的五金行老闆。
范保德選擇了一個化學題的答案,想當然地以為他也選擇了一個化學的問題。他沒有選擇像父親一樣「飄來飄去,飄來飄去」似乎他留下的決定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改變了他自己。但是他沒有想到,在他選擇留下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卻還有另一個版本。
蕭雅全不是第一次用電影來思考命運了。2000年,蕭雅全拍了他的第一部長片《命帶追逐》。當舖老闆的兒子東青騎機車,在該選擇右轉的時候選擇了左轉,結果人仰車翻,東青摔爛了手掌的掌紋。護士告訴他,他的命運從此沒有限制了。十八年前的蕭雅全還年輕,他思考怎麼反抗命運;十八年後,蕭雅全開始懷疑,命運真的可以反抗嗎?
范保德在五金行呆了一輩子,唯一的樂趣就是當「發明家」。年過半百,身染沈痾。范保德帶著兒子范大齊去東京,與日本的廠商商量發明專利。日本方面的主管覺得范保德的發明很像中醫的經絡圖,於是問他是不是懂中醫。範保德直接用日語告訴他:「我不懂中醫,我感興趣的是循環。能量是不變的,一切都在循環。」也許他也在冥冥中感覺到命運只有輪迴,無從反抗。
十九世紀末的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有一天在森林中散步,忽然受到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特(Heraclitus of Ephesu)的啟發,提出了「永恆輪迴」(Eternal return)的觀念。他假設,如果宇宙間的能量不變,而時間是無限延長的,那麼有限的力在無限的時間中運作,必定會重複出現。這個學說實際上並不新奇,因為在古希臘,這樣的「教條」就已經存在了。但是尼采的這個觀念卻給他的很多評論者帶來了困擾。
尼采曾經提出「上帝已死」的著名命題。在他看來,這不是簡單的個人信仰的喪失,而是上帝及其後所有想要取代上帝位置的最高價值的自我貶黜。人類不再能夠借助於超驗的存在保證自己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只能由自己來創造。他高喊出「超克人」的口號,認為人必須超越自身,以便配得上落在他肩上的創造意義與價值的重任。對於一個主張人可以而且必須超越自己的存在的哲學家來說,沒有什麼比永恆輪迴的宿命論更與他格格不入了。
法國學者德勒茲(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希望能夠為尼采開脫。在《尼采與哲學》(1983)中,德勒茲無疑選擇了化學問題來詮釋「永恆輪迴」。在他看來,所謂永恆輪迴實際上是通過肯定偶然性來否定命運的必然性。如果命運是必然的,那麼就假設了有一個初始狀態和最終狀態,初始狀態必然會終結於最終狀態。但是這樣就沒有辦法解釋重複,即為什麼同樣的過程還要從頭再來一次,並且無限輪迴下去。
因此,永恆輪迴必定是無限次地在肯定偶然性。如果每一次輪迴都是偶然的,那麼後一次永遠會與前一次有差異,正是無限的重複所造成的無限的差異使得「永恆輪迴」得以可能,而每一次差異的累積最終確立了生命的意義。
范保德也這樣想過。他曾屈從過命運,想像父親一樣,背叛一個女人,拋棄一個孩子,去追自己的夢想,過自己的人生。在此之前,電影的鏡頭一直暗示我們他和他父親命運的對稱。他們都覺得自己的命不該在小城沉寂;它們都曾想過離家出走;他們都在離開前對自己的兒子說了同樣一句話:「總要有人顧家,我也顧過」。但是在他踏出家門之後,有一個想法浮現出來。
如果存在偶然的話,那麼我並不一定要讓自己的人生變得和父親一樣,我可以選擇反抗自己的命運。
於是他留了下來,似乎命運已經在他重新踏入家門的那一刻扭轉,他與父親的鏡頭失去了平衡,不再對稱。但是他沒有想到,在他的生命中還有一個女人——郭毓琴。
年輕的范保德在旅社的櫃檯遇到了年輕的郭毓琴。櫃檯上的收音機放著羅大佑1983年寫的《未來的主人公》。「飄來飄去,飄來飄去」好像在隱喻動盪的人生和動盪的時代。因為這首歌中的12次「飄來飄去」,范保德與郭毓琴相戀了。但是,電影並沒有交代,為什麼最後與范保德結婚的不是郭毓琴,而是莊素如。
直到郭毓琴的侄子Newman的出現。在得知范保德想要去日本尋找親生父親之後,郭毓琴打電話給遠在香港的Newman,問他要不要回台灣幫她競選里長。Newman答應了毓琴,回到了台灣。在他入海關的時候,范保德和范大齊正好在機場出海關。Newman和范保德擦肩而過。從這裡開始,電影就在建立Newman與范保德之間的對稱關係。
年輕的Newman也來到了當年郭毓琴顧過的旅舍,遇到了年輕的Nico。因為認出了Nico正打算收集的阿富汗郵票,Newman與Nico漸漸熟識,似乎范保德和郭毓琴之間的戀情就要重演。在夜店裡,Newman唯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遇到了范保德。范保德拜託Newman轉告范大齊一句話,隨後傷重離世。Newman臨走前踏入范保德的五金店,在長方形的天井裡靜靜聽著從牆壁上滑落的水滴。范保德生前,也喜歡站在狹窄的天井裡,著迷般地聽著水滴滑落的聲音。這一切都暗示著Newman與范保德命運的相似性。
最為可能的答案是,Newman是范保德和郭毓琴的兒子。這部電影最具張力的場景,是范保德到旅店找阿寬詢問父親的地址時,見到了多年未見的郭毓琴。郭毓琴問他「找到親生父親真的重要嗎?」范保德沒有回答。很有可能,這個問題也是郭毓琴問自己的問題。
Newman還有一個小名叫Van,只有毓琴這麼叫他。Van正是「范」的諧音。很有可能郭毓琴在沒有與范保德結婚的情況下懷上了范的孩子。為了家庭的名譽,她沒有能夠告訴范保德,而被迫將兒子送到香港的親戚家代為撫養。郭毓琴一直向隔街相望的范保德苦苦守著這個秘密,讓不讓孩子見到親生父親成了折磨她半生的問題。當得知范保德重病在身,並且動身尋父,毓琴知道不能再等了。她以助選的名義叫回Newman,可是卻在吃飯的時候不接事關選舉的電話,反而淡然地說:「選舉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來了。」
就這樣,范保德的命運慢慢地就從他以為的化學題變成了數學題。儘管他選擇了留在嘉義,他仍然重蹈了他父親的命運,辜負了一個女人,拋棄了一個孩子。如同古希臘悲劇中,伊底帕斯遠走他鄉,依然無法逃脫「弑父娶母」的命運。
在范大齊出生的時候,范保德認為自己的人生發生了化學變化;但是當范保德在彌留之際見到了素未謀面的Newman時,似乎人生從來都只是一種物理變化。一切都沒有變,如同一支鉛筆被扔進鉛筆盒又被拿出來,鉛筆沒有變,筆盒也沒有變。這是何等殘酷的命運啊!
不論德勒茲如何為「永恆輪迴」辯護,我們終究不可能否認化學題有可能變為數學題。既然人生有可能沒有任何意義與價值,那麼我們應當如何生活下去呢?如果一切終歸是徒勞,那麼為什麼還要在人世走這麼一遭呢?
另一位法國學者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無疑是站在數學題一邊的。布希亞接受了尼采的論斷,「永恆輪迴是虛無主義的極端形式」。在他看來,德勒茲所高揚的偶然性實際上並不排斥因果法則。只有在因果法則成立的前提之下,偶然性所造成的改變才是必然的。對於布希亞來說,束縛生命的與其說是不可避免的命運,不如說是不斷在生命之上強加意義與價值的努力。
西方現代性的核心問題就在於把意義和價值普遍化「人生必須要有意義和價值」,這與其說是一句理性的論斷,不如說是在相信願意相信的。在布希亞看來,人的生命的潛能與創造性正在於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可言的命運形式之中,如同四季的變換,行星的運轉。不斷給生命賦予意義和價值的行為,既透支了意義和價值,也使得生命在資本的線性積累邏輯中消耗殆盡。
究竟是數學題還是化學題呢?蕭雅全並沒有給出確定的答案。也許這個問題也一直困擾著他。他曾經在一篇訪談中說:「我接受世界之壞,但不甘心她沒有變好。」這句話可以有兩種解讀。
「世界之壞」是說那數學題的命運,而「不甘心」則表明他仍然寄希望於化學題的可能;還有另一種解讀。「世界之壞」還是那數學題的命運,但「不甘心」則意味著他相信,即使命運傾斜於最壞的情況,在沒有任何意義與價值的殘酷命運中,世界仍然有它變好的可能性。這就是所謂「用無情保護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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