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目的並不在於替「童乩」做辯護或宣揚他們的信仰及社會功能,只想藉著文獻的記載,指明這種人在臺灣歷史上存在、活躍的事實,以及他們被某些學者和官僚所刻劃成的歷史形像。
文:林富士
童乩——群眾堆裡的明星、學者和「當局」端正的對象
在臺灣,到過神壇或廟宇的人,應該不難看到「童乩」這種人的表演。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共同的特徵則是顫抖著身子、搖晃著腦袋、踏著奇怪的步伐。他們嘴裡往往說著令人難懂的話語,手中則操弄著各式各樣的「令旗」(通常是青、紅、白、黑、黃五色旗,或叫做五營旗或五鋒旗)或是兵器(通常是俗稱「五寶」的「七星劍」、「鯊魚劍」、「刺球」、「銅棍」、「月斧」);時而指天畫地,時而揮動兵器劈、砍、割、刺自己的額頭、肩背、舌頭、胸膛、雙頰……,弄得鮮血淋漓,深深吸引著眾人的目光。即使血流得不夠鮮紅奪目,他們披散的頭髮、赤裸的上身,或是奇異的頭冠、肚兜和圍裙裝扮,也足以在熙攘的群眾堆裡凸顯出他們特殊的風格和角色。
這種人在臺灣漢人的宗教、社會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其實也頗引人注目,有不少的學者便曾針對他們做過研究。只是,他們所引來的卻往往是鄙夷、責難、嘲弄、猜疑的眼光。在那些自詡為「科學」、「理性」、「進步」、「文明」的人士眼中,「童乩」可說是「迷信」、「野蠻」、「瘋狂」、「落伍」、「可笑」、「詐騙」、「殘忍」的集大成。舉例來說,1979年,鹿港舉行第二屆全國民俗週,會中原訂有童乩遊行表演的節目,卻因一些學者專家的反對而被迫取消,其中一位當年參與「反對」的學者,事後報導了他們的「德政」說:
會中對童乩是否應該參與陣頭遊行表演的事情討論激烈,大家一致的看法是應該取消,雖然童乩的參與可代表臺灣民間宗教上的一項特色,並富有強大號召參觀的力量,但這種砍殺錘擊、血流滿身的鏡頭,實在過於殘忍,在端正善良民俗風氣聲中,可能引起不良的教育效果,好在主辦當局從善如流,那年民俗週,便取消了童乩遊行表演的節目。
依他和其他學者專家的意見,「童乩」的確是臺灣民間宗教上的一項特色,卻不是「善良」的民俗風氣,「當局」有必要予以「端正」。然而翻開「童乩」的歷史,我們將會發現,「童乩」在這座島嶼上,至少已存在有數百年之久,而且一直是臺灣民間宗教最主要的代言人,假如他們所代表的是「不善良」、「殘忍」的風俗,那麼,我們這群活著的「臺灣人」豈不都是一群愚昧、野蠻、不善之人的後裔?即使是1949年之後才渡海來臺的「大陸人」也不例外,因為,類似「童乩」的人物(文獻上一般稱作巫覡),在中國至少也有數千年的歷史,他們也遍存於各個角落、各個社會階層、各個時代,而且擁有眾多的信徒,自西元前第一世紀起,雖然屢遭儒家官僚的打擊,以及後來的僧尼、道士、基督教傳教士和信徒的壓迫、詆毀和攻擊,卻始終不曾滅絕。
假如這種人真的如某些學者專家(尤其是精神科醫生)所說的,是一種「智力低」、「人格不成熟」,或有「妄想症」、「精神分裂症」的人,那麼,他們又豈能「騙財騙色」?被他們騙的人,或信服他們的民眾,豈不是智力更低?瘋得更厲害?歷代的中國人和臺灣人,豈不絕大多數都是白癡或瘋子?果真如此,那麼,教科書和新聞媒體所歌頌的「中華文化」、「中國文明」、「臺灣奇蹟」,又是誰創造和承傳的呢?光憑文、武、周公、孔子、孟子,外加國父孫中山和先總統蔣公?或再加李登輝總統以及某些「不迷信」的專家學者?還是要歸功於海峽彼岸所崇奉的馬、恩、列、毛,外加鄧小平同志?或許都是。
但是,必須注意的是,行孔孟之道、讀《三民主義》和背《毛語錄》的人,大多數也拜童乩的「偶像」;偷偷的或光明正大的拜。因此,要想瞭解中國或臺灣文化、歷史的全貌,絕不可忽視「童乩」這類人物的存在,絕不可因一己的好惡和信仰,而將真真實實「存活過」的一種人從歷史的系譜中剔除掉,或刻意扭曲其本來面目。將人「剔除」和「扭曲」的手段其實比「童乩」更殘酷、更野蠻,因為他們砍劈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的肉體和尊嚴。欠缺「同情」與「理解」的人,我相信不會是個好的歷史學家。本文目的並不在於替「童乩」做辯護或宣揚他們的信仰及社會功能,只想藉著文獻的記載,指明這種人在臺灣歷史上存在、活躍的事實,以及他們被某些學者和官僚所刻劃成的歷史形像。
「童乩」釋名
「童乩」這個名詞不僅通行於臺灣,在海峽對岸的廣東、福建,以及東南亞的華人社會中,也使用這個詞彙來稱喚那些「能降神,替人消災解禍、治病祈福的人」。然而,為什麼要叫這種人為「童乩」(閩南語一般讀作danggi)呢?中央研究院院士李亦園先生曾給過一個簡單扼要、廣為學界所接受的「標準答案」,他說:
「乩」是卜問的意思;而在古時候大致做乩的人都是年輕人,所以稱為童乩或乩童。
宋龍飛先生則說:
乩就是占卜決疑的意思,因為大部分成為童乩的人,都是孩提時代,他們又能替神行卜決疑難,因之便稱之為童乩或乩童。
劉枝萬先生也說:
童乩一詞,或常稱為乩童。惟此名詞,當傳自福建,固非臺灣之特稱。乩係指扶鸞之器具,想是兩者之功能,均為傳達神意,故由器具援用於對人之名稱者也。然其重點卻在童字,故有時簡稱為童,而僅稱乩乃指扶鸞。鬼神附體於孩童之習俗,見諸許多民族,而在中國卻與古代祭尸之俗有關,且神靈依附男童之習俗,遍見於大陸各地。
這種說法可說普為學界所接受,即望文生義的將「童」字解釋為「孩童」(或年輕人),再加上中國古代的確有用「侲子」、「童子」於逐疫之禮的記載,宋之後,文獻上又有福建地區以「童子」(或寫作「獞子」、「僮子」)降神之俗,因此頗具說服力。但是,奇怪的是:絕大多數的研究報告卻無法證明或顯示多數的「童乩」是「孩童」,或是在孩童時期就成為童乩。李亦園先生算是比較敏感的,也許是意識到這個矛盾,因此解「童」為「年輕人」以「接近」事實(究其實,仍有不少中年、老年的童乩),並且說那是「古時候」的情形。然而,無論所謂的「古時候」究竟有多古,從現有的文獻記載來看,根本就沒有證據足以顯示所謂的「巫覡」或「童乩」這類人物大多是「年輕人」,更別說是「孩童」。那麼「童」究竟是指什麼呢?有一位基督教的宣教師這麼說:
根據臺灣民間的習慣,除把神人之間的靈媒叫做「童乩」外,又稱做「乩僮」或「僮子」(後者為客家人的用法),……但正確的用法應為「童乩」,因「童」字為「童昏」、「童蒙」的意思,喻「童乩」被神靈附身的無知愚陋狀態。
這也是一種望文生義式的解法,再加上作者對其本身信仰(基督教)的「優越性」的「迷信」,以致有此一說。這一說不僅罵「童乩」「無知愚陋」,且硬指使用這個字眼的人都在侮辱、輕視「童乩」這種人,真可謂蠻橫。
倘若「童乩」之「童」並不指「孩童」,也不指「童昏」,那麼,又是什麼意思呢?我不是所謂的「專家」,所以,只能借別人的成說,來提供另一個可能的答案。首先,必須指出的是,“danggi”這個語詞雖然可能出現得相當早,但是寫成漢字「童乩」,並且成為閩、臺地區常用的詞彙可能是十九世紀以後的事。例如同治十年(1871)陳培桂修的《淡水廳志》、光緒十八年(1892)林豪修的《澎湖廳志》、光緒十九年(1893)沈茂蔭修的《苗栗縣志》,記載當地「信鬼尚巫」的習俗時,都提及「乩童」這種人,而光緒十一年(1885)以福建巡撫劉銘傳之名立於澎湖媽宮的碑文中也說:
左道異端,實閭閻之大害;妖言惑眾,為法律所不容。乃有不法之徒,輒敢裝扮神像,妄作乩童,聚眾造謠,藉端滋事,往往鄉愚無知,被其煽惑,此風斷不可長。
可知「童乩」(或「乩童」)此一名詞常見於文獻之上,大致要到十九世紀下半葉之後,在此之前的臺灣文獻、方志通常將這種人依一般中國典籍的寫法,稱之為「巫」或「巫覡」。而值得注意的是,在韓國文獻中,雖借用漢字以描述其社會中負責降神的神媒,並寫作「巫堂」,然其讀音卻為“mudang”,dang的音和乩童的「童」完全一致,卻寫作「堂」。此外,據一位研究漢語方言的學者言,近、現代的閩語其實混雜著許多不同語族的詞彙,而其底層則是古越語(現代越南話即其近親)。其例證之一便是「童乩」的「童」,這個字的音,閩南語讀為dang,指的是能讓神明附體的人或神明附體的現象〔故又稱之為「起童」(kidang)〕,而越南話中的“dang”也有和神靈溝通、進入精神恍惚狀態的意思。由韓語和越南話的語料來看,「童」字只是dang的音譯,故而,許多文獻也寫作「僮」或「獞」或「銅」。這個推測雖然不見得就是正確答案,但至少可提醒我們,「童乩」的「童」並不一定和「孩童」有關,至少不會是指「童昏」、「童蒙」。
童乩:在歷史長流中載沈載浮
「童乩」這個詞彙在臺灣文獻上雖然出現得相當晚,但這種人可能早在十七世紀就隨著漢人及其「王爺信仰」登陸臺灣。據1660年至1662年期間來臺遊歷的一名瑞士人的記載,當時臺灣已有「王爺」(瘟神)的廟宇、神像,而據劉枝萬先生言,臺灣的「王爺信仰」圈往往和「童乩」的活動圈互相重疊,故可推想,在荷蘭人據臺末期,當時的王爺信仰,想必也是透過童乩這類靈媒而存活於漢人社會中。自此之後,「信巫鬼」便成為滿清統治時期各種文獻描述臺灣民俗最典型的用語,而童乩更是「巫覡」人物中的一大類型。根據「大清律例」,這種人是被禁絕的,如「禁止師巫邪術律」便說:
凡師巫假降邪神,書符咒水,扶鸞禱聖及一應左道惑人者,首犯絞,從犯處流三千里。
可是,這樣的「嚴刑峻罰」卻絲毫阻遏不了童乩者流的活動。連橫於1909~1918年間撰寫《臺灣通史》時仍說:
其足惑世誣民者,莫如巫覡。臺灣巫覡凡有數種:……四曰乩童,裸體散髮,距躍曲踴,狀若中風,割舌刺背,鮮血淋漓,神所憑依,創而不痛。
當時,不僅「臺灣人」中的知識階層痛斥童乩的活動,日本政府更是積極打擊童乩。臺灣總督府於1908年公佈的「臺灣違警例」中至少便有三條可用以取締童乩,例如其第六十五條規定:「禁止為了祭典、祈禱,而故意傷害自己身體」,這顯然是針對童乩的表演而來。然而,「臺灣童乩」卻不曾因而消失,日本學者國分直一在1942年出的《民俗臺灣》雜誌中便曾提到:日據時代,乩童被依「臺灣違警例」取締以來,即很難立足。依1918年的調查,全島共有一一一四人,之後有漸漸減少的趨向。但是1937年,僅東石地方被檢舉者就有三二九人。1941年,臺南的乩童人數被列舉出來的也有五七八人之多。國分直一的結論是:「這是一種很難滅絕的民間習俗。」
臺灣的「光復」,童乩的「光復」?
無論如何,在日本警察嚴厲取締之下,童乩的活動大受限制。所以,當1945年日本戰敗,撤離臺灣之後,臺灣各大廟宇便展開「採童」(即選取、訓練新童乩)的活動,以期光復。不過,他們沒料到,到臺灣來「接管」的國民政府卻是「科學」的信徒,「破除迷信」、「端正風俗」一直是「當局」的「政策」,而童乩自然是「迷信之尤者」,因此,吳瀛濤先生在1959年發表於《臺灣風物》的一篇文章中便說:
(童乩)其狀被髮半裸狂踊而行,五體血流淋漓,跡象無外乎極是瘋狂殘暴,因其給與無智迷信之徒弊害之深甚,屢遭檢舉的結果,十多年來已近滅跡了。不過這種童乩的存在,曾經給人的深刻印象,至今還不失為談起往昔臺灣民俗的最好獵奇題目。
假如這是1959年的情形,而吳先生的觀察也沒錯,那麼,1945~1959年的十多年間大概是臺灣童乩最難受的日子了。不過,研究「薩滿信仰」(shamanism)的學者在各個人類社會所觀察到的普遍現象,亦即:舉凡「自然災禍頻仍、社會動盪不安、人心極度不安苦悶」的社會,必見「薩滿」(shaman)活躍其間,其實也適用於臺灣社會和臺灣的「童乩」(許多學者都一致認為童乩和薩滿其實是同一類型的人物),因為「童乩」這種人物及其狂肆不拘的儀式,正好提供了在文化上、語言上、政治上被壓制的臺灣早期移民及其後裔,一個最好的宣洩管道和寄寓心情的對象。所以,童乩雖然仍遭強力壓制,卻不曾消失。
董芳苑先生於1975年出版的《臺灣民間宗教信仰》中便說:
不可否認的,「童乩」與「法師」在今日的時代依舊是民間信仰的靈魂人物,凡地方的廟宇舉行祭典,都少不了他們。
董先生認為「童乩」的存在「不但有衛生上的弊害,尚有教育上、風俗上,以至宗教上的流弊」,所以他對「童乩」(及「法師」)在1970年代臺灣民間信仰中的地位之評估,應是肺腑之言,因為他相信「耶穌基督」能使臺灣同胞「脫離巫術的魔障」,成為「新民」,並期待「基督教」能取代童乩和法師在臺灣民間信仰中的重要地位。此後,1976年,李亦園先生也發表了〈是真是假話童乩〉一文,文中曾言:
在臺灣的鄉間幾乎大部分的村廟都有童乩或扶乩存在,即使在現代化教育至為普遍的臺北市,據估計仍有七百多座神壇附有各種不同替神說話的人。
到了1982年,有位醫生更是抱怨道:
在國內平均每十萬人口中才有一個精神科醫師,但以高雄市旗津來說,五萬人口就有五十名乩童,平均每一千人中就有一名乩童。
更有人宣稱:在臺灣只要有人居住的城鎮或聚落,幾乎到處都有童乩活動的蹤跡,「人口之眾,有如過江之鯽」。詭異的是,人口如此之多的「童乩」,在70、80、90年代的臺灣,卻仍然會被一小撮的學者專家禁止參加「臺灣民俗」的表演活動,仍然有人敢公開罵其「迷信」、「瘋狂」、「愚陋」、「欺詐」、「殘忍」……。精神科醫生,早期如曾炆煋醫師,後如文榮光醫師,又如江英豪、黃正仁醫師,更是汲汲於證明「童乩」是一種精神或人格異常者。這其中似乎牽涉到「職業」競爭的問題,然而,眾多「童乩」中,又有誰能反擊那麼「科學」、「理性」、「現代」的觀察、分析和「研究成果」呢?他們其實是無力的。面對許許多多的指責、誣蔑、控訴、壓抑,他們只是一群沈默的弱者,只有神明附體的時候,他們才能大聲而自由的講話。但是,我從不曾聽他們指控過任何學者專家、基督徒、精神科醫生對「童乩」的攻擊,不知童乩的神是寬容而慈悲的,還是真正的「無能」?若是「無能」,大家又何必非除之而後快呢?怪哉!如此眾多的「神的代言人」,在現代的臺灣社會中竟無「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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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小歷史:歷史的邊陲(增訂二版)》,三民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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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富士
這本書沒有帝王將相的運籌帷幄,權謀計算;沒有英雄偉人的豐功偉績,功成名就,卻是將歷史研究的眼光投注在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生老病死、婚喪喜慶、喜怒哀樂,走入芸芸眾生的世界,體會底層社會的主體和生命的核心,以小人物的生活、命運,寫就了「小歷史」。
小歷史的範疇包羅萬象,社會的邊緣人物如童乩、女巫、殺手,被視為奇幻迷信的厲鬼、冥婚、鬼婚,關乎頭髮、人肉、便溺、夢境的另類研究主題,都是值得關注的焦點。當你進入小歷史的世界,探訪這些前人足跡罕至的角落,你將會發現,歷史原來如此貼近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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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