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奇導演曾經也是個小「覺青」,作品中不乏社會批判;然而這部《地獄新娘》直接採用了當時正夯的西方通俗題材,可以說是個大膽的嘗試。《地獄新娘》把《米蘭夫人》中19世紀的英國豪門,改成1960年代台灣中部的有錢人家。這部電影可說是一個台灣社會文化與西方閱讀時尚的混搭。
台灣電影自1950年代興起的「台語片時代」,從今日看來是個不可思議的世代。在那將近20年的歲月間,完成了上千部台語片,那是個無法重現的歷史。我們只能從《阿嬤的夢中情人》中去拼湊當年的電影盛況。台語片時代的片型多元,有古典歷史、民俗戲曲、搞笑喜劇、英雄諜報等等,多少都反映了當時的社會人心,其中也不乏恐怖類型。
曾獲得金馬獎終身成就獎的導演辛奇,就曾經引用西方恐怖片中的「瘋狂醫生」類型,拍出了第一部台語科幻恐怖片《雙面情人》,描述一個走火入魔的科學家,喝下了自己發明的藥水,晚上變身成恐怖怪物;而就在《雙面情人》的同一年(1965),辛奇拍了另外一部浪漫驚悚片《地獄新娘》。
《地獄新娘》完成於1965年。1960年代的台灣,算是個「還不錯」的世代:戰爭結束了,砲戰熄火了,儘管還是在戒嚴恐懼中,經濟卻開始成長;而且我們當時還是美國的朋友,有大使館,有很多邦交國,也算是個「太平盛世」。在那個世代擁有經濟資源的人,可能會看美國電影,聽西洋音樂,開敞篷跑車,住大豪宅,打高爾夫球,開泳池派對,家裡還可以養傭人⋯⋯《地獄新娘》的背景就是個老派的台灣上層社會;而這有錢人家的故事,卻改編自英國作家維多莉亞.荷特的哥德羅曼史《米蘭夫人》(Mistress of Mellyn, 1960)。
「哥德羅曼史」是個非常好用,永遠不褪流行的文類(還記得「好時年」出版社嗎?)故事基本結構都是一個女性主人翁進入神秘的豪門山莊,陷入難解的愛情恩怨,例如夏綠蒂.勃朗特的《簡愛》;希區考克改編女作家達夫妮莫里哀同名小說的《蝴蠂夢》;台灣作家瓊瑤也是哥德羅曼史的愛好者,例如《菟絲花》中的弱女子、《庭院深深》中的「含煙山莊」、《月滿西樓》中闖入恩怨家族的女秘書、《心有千千結》的女護士。哥德羅曼史的主角永遠是女性英雄,故事則陳述出她們的成長覺醒,以及她們的感情冒險。
辛奇導演曾經也是個小「覺青」,作品中不乏社會批判;然而這部《地獄新娘》直接採用了當時正夯的西方通俗題材,可以說是個大膽的嘗試。《地獄新娘》把《米蘭夫人》中19世紀的英國豪門,改成了1960年代台灣中部的有錢人家。這部電影可說是一個台灣社會文化與西方閱讀時尚的混搭。
電影的一開始看到台灣典型的岩岸,在類似馬勒音樂的宿命感覺中,揭露一起溺水死亡。片頭之後看到了一片老樹濃蔭,擋住了後方一棟洋樓式的豪宅,也就是《米蘭夫人》米蘭山莊的對應。哥德羅曼史最重要的元素就是這豪宅,可能是個古宅,或者頹圮的古屋,最重要的是,這棟屋子一定曾經有另外一個人佔據過,屋子裡一定暗藏著秘密、密室、奇怪的角落,或者地窖之類的空間。
《米蘭夫人》未曾拍成電影,不過想像中的米蘭山莊,應該類似《蝴蠂夢》中陰魂不散的大房子;《地獄新娘》中的豪宅,則選擇了比較「西化」的台灣洋樓,孤寂空間中的豪宅帶著一份高處不勝寒的冷漠感;豪宅內則有帶著危險視覺角度的樓梯,以及迷宮般的走廊,整體視覺風格雖然並不陰森,卻營造了一份我們還滿熟悉的台灣式鬱悶。
這棟建築物位於淡水真理大學內的「牧師樓」與「姑娘樓」。而這故事場景設定在梧棲,或許是因為1950、60年代台中港的闢建帶動了梧棲發展。這些歷史碎片,都在電影中保存了下來。
「哥德羅曼史」第二個重要元素:懸疑。在原著中已經完美鋪陳,辛奇導演的改編許多部分都是原封不動,卻仍饒富趣味。恐怖電影中神秘懸疑感的敘述,經常藉由預兆、預言、超自然,或者怪事呈現。
片中的管家孫女阿蘭(戴佩珊飾)是個話少的女娃,但是她的沉默卻更有事,她會不發一言,卻突然唱出《送別》一曲,彷彿歌曲中藏著駭人的秘密;而當她不斷重覆「頭家娘沒死」,則帶著預兆/預言的感覺。阿蘭就是恐怖電影中常見的怪小孩,他們看起來天真無邪,不具備成人的權力/力量,但是他們總是有著理性無法分析的「超能力」,總是在最後的關鍵,發揮毀滅性,或是解救所有的毀滅。
故事中另一個大懸疑則是女主角瑞雲和死去的瑞美的關係,在原著《米蘭夫人》中,兩個女性互不相干,女主角卻與米蘭山莊的陰魂漸漸建立連結;《地獄新娘》裡兩個女性設定為姊妹,讓瑞美夢到姊姊的鬼魂,托夢洗雪冤屈,也讓故事更加「假鬼假怪」。
《地獄新娘》顯然也是個好萊塢電影的諧擬,片中許多尖叫、腳步聲、怪聲音、昏倒等都節奏完美,cue點正確,好像是用台語演好萊塢製作的古典恐怖片。「哥德羅曼史」中的女主角通常是整個故事的女英雄,雖然她總是還怪事驚嚇昏倒,但是當真的遇到災難,總是會化險為夷;至於哥德羅曼史的男主角則都是擁有權勢,有點暴戾的男子,不愛他的女性總是被迫嫁給他。
《地獄新娘》的男主角義明也是如此的性格,但是演員柯俊雄的個人明星特質,在這壞脾氣的男人身上增加了一份傻傻、帥帥、酷酷的孩子氣,一種台灣男孩子的愉悅感,不再是原著中高不可攀的豪宅大亨。
辛奇導演花26天拍完的《地獄新娘》,以台灣本土的文化脈絡,重新演繹邪惡黑暗的哥德羅曼史。雖然並不具備原本的陰沉恐怖,仍保持了女性主題,電影的結尾,用一段婚禮上的逆轉勝,取㒣㣎著中的回憶情節——畫面中女主角等三名女性,加上兩個小女孩站成一排, 合力伸張正義,帶出一種女性結盟的感覺。
這部片無論視覺、風格、文本內涵,沿用了哥德羅曼史的架構,但是哥德文類最中心的恐怖黑暗,已經被比較溫和、明亮、幽默的台灣味,以及邪不勝正的正統道德觀所取代,呈現出的則是一份台灣流行文化的歷史記憶。
註:從永新影業公司老闆戴傳李(《地獄新娘》製片)的訪談中提及:「我在電影界有了名氣,就有許多人拿題材來找我⋯⋯像專門寫腳本的張淵福,一直纏著我,頭一支《地獄新娘》,原先是電台廣播劇叫『古屋迷影』,他拿故事大綱給我看,我覺得滿吸引人,但腳本送過來我一直修改⋯⋯張淵福抱怨『戴老闆,你劇本改成這樣,不要拍了。』我將原著《米蘭夫人》丟給他看,說『是你改人家的劇情還是我改你的劇情』,因為他將原作情節改地亂七八糟,但我還是知道,如此一來他就沒話好說,而且從此對我十分欽佩。(《電影歲月縱橫談》(台北市:財團法人國家電影資料館,1994,頁634。)
*本文獲作者但唐謨授權刊登,原文刊登於《國影本事》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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