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來自於課堂或課本的獲得,日本遊戲大廠「光榮」(KOEI)或許才是許多人歷史知識啟蒙的來源,這間以歷史遊戲聞名的公司,上世紀「信長之野望」系列、「三國志」系列、「成吉思汗・蒼狼與白鹿」系列,這三部被成為「歷史三部曲」的大作,不僅是戰略遊戲的經典,更形塑了數個世代的歷史觀點。很多玩家可能對遊戲中人物的屬性或生平,以及不同故事舞台的情節和事件倒背如流,但不見得曾實際讀過《三國志》正史,甚或《三國演義》之類從正史延伸出去歷史小說。從某個角度而言,當今日大眾史學成為歷史學界的熱點之一,又或各式翻轉教育強調利用數位工具進行教學,「光榮」早在1980年代便在無意之間,開了先河。

雖然曾經號稱為三部曲,但以成吉思汗為主角的「蒼狼與白鹿」系列,並沒有另外兩部那般受到矚目,在發展上也較為受限,總共僅有四代,分別是1985、1987、1992、1998年,沒有「信長之野望」每代都有響亮的別名,也沒有「三國志」完整而規律的編號。在21世紀之後,隨著電玩產業體質的轉變,和「光榮」當年許多的戰略大作一樣,大概注定了消失的命運,成為只在少數骨灰級死忠玩家間流傳的夢幻逸品。

無論從美術到舞台等等相關設定,「蒼狼與白鹿」都是無可挑剔的好遊戲,光是插畫大師生賴範義那油畫風格的封面設計,就足以值回票價,唯有他那兼具東方和西方的獨特線條和筆觸,才能適切捕捉住那成吉思汗一族所征服的世界。電玩以歐亞大陸為舞台的設定,也是「光榮」歷史模擬系列中少見的規模,大概也只有「光榮」自家的另一代表作《大航海時代》系列有辦法相提並論。但《大航海時代》以海上貿易的經營為主軸,在玩法和設定上較為自由,有別於「蒼狼與白鹿」中帝國的征服和建立,需要更多史實的考據。這也或許是後來「蒼狼與白鹿」難以為繼的原因之一,這由蒙古所建立的歷史舞台過於龐大,角色、國家設定的錯綜複雜,對於遊戲的設計者或玩家都是一大考驗,更遑論這橫跨歐亞的帝國歷史處處充滿著尚未釐清的未知。

事實上,「信長之野望」、「三國志」、「蒼狼與白鹿」三者的遊戲化,體現著日本史學界戰後的研究熱點,日本戰國史無需多言,中國中古史和蒙古史在日本史學界一直都是人才輩出,有著延續而一貫的傳承,並提出許多開創性的見解。以《蒙古帝國的漫長遺緒:後蒙古時代與世界史的重新構圖》為例,本書作者京都大學名譽教授杉山正明,即承襲了京都大學元蒙史研究的傳統,本書反覆強調從歐亞大陸的世界史角度重新理解「蒙古時代」在人類文明的意義,並和「地理大發現時代/大航海時代」的海洋進路,所相互抗衡的陸地視角,便是來自他的老師本田實信。不管是從專業學術或史學普及的角度,以成吉思汗為起點,進而擴展以歐亞大陸進行整體思考,關注於世界史上陸地帝國興衰的蒙古史或內亞史,在日本一直都有著淵遠流長的傳承,成果遠遠超過受中華文化「正統觀」所左右,一律以「蠻夷」視之的華文史學界。

這幾年或許因為西方「新清史」或「內亞史」的風行,杉山正明的著作陸續被譯介至台灣書市,得以讓許多讀者接觸這由日本「東洋史」所出發,進而擴張、延伸、轉化的研究傳統,與其說是在中國史或區域史的議題史打轉,不如說更反映著日本同時身處在「陸地」和「海洋」邊陲才能擁有特有角度。

當杉山正明的著作一貫論點清晰,文字流暢,在眾多中譯本之中,《蒙古帝國的漫長遺緒》有何特殊之處?這或許又必須回到「興亡的世界史」一書最根本的設定,即是面向大眾讀者的歷史寫作。如同系列中許多作品採用的手法,本書以強烈的「現實意識」,作為喚起讀者興趣的進路,使得本書成為杉山系列著作中和現實交涉最為緊密,有時甚至近乎直白的呼籲和警告。這樣的立論,符合著「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史學精神,以杉山自己的話解釋:「歷史敘述的不是已死的過去。人類一路走來的漫長道路,一直連貫至我們所生活的『現在』。為了認識並理解『現在』,我們必須綜合性地確實掌握歷史」,他並作出最後的總結:「為了擁有更好的『現在』,歷史不可或缺。」這不僅道出了本書的特色,也是所有有志於史者,必須烙印於心頭、時時自我檢驗的銘言。

Photo Credit: 八旗文化出版

書中「蒙古帝國」象徵著在歐亞大陸上所孕育生成所有帝國——即陸權帝國——某種原型的概念,和以海洋為發展主軸的英國、美國帝國截然迥異,當後者在近代獨領風騷成為主流後,這些歐亞政權往往被人所忽略,然而,被忽視並不等於不存在,或喪失左右未來的影響力,歐亞帝國和美國全球帝國兩者之間的無論在國力或價值觀上的對立。杉山直言「無論是俄羅斯或中國,都與『帝國』式廣大領土這個巨大的遺產共生。若以長期的脈絡來看,也許都屬於蒙古的遺產」。這些蒙古帝國的變形後代,是如此的巨大,即使出現動搖或崩壞,杉山強調那巨大的反作用力所帶來的恐怖威權,不亞於壯大時的侵略和擴張,如何因應謀求進一步的解決之道,考驗著全體人類的智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重新理解蒙古歷史,從歐亞帝國的原初DNA中去分析其性格和遺留,將是在思索拆解這巨大危機時必要的參照。

作者將「蒙古遺產」歸結為:「歐亞非世界的出現;以及東西方在幾乎全開放的空間進行大交流,結果開啟了超越文明架構的共通之路,以及世界和人類的另一扇窗。」要重新評價蒙古的遺產,首先就是要重新從歐美或中國等國家的歷史記載中,「拯救」蒙古歷史,去除其中的偏見。

作者充分發揮了他在蒙古史研究上的專業和積累,利用有限的資料,破除人們對於蒙古認知上的「常識」,譬如指出成吉思汗的勝利,並非只是出自於蒙古人的驍勇善戰或殘忍暴戾,更多的來自於對戰事發動前徹底的調查和謀略觀察,擬定了有效的作戰計畫。此外,比起對手們,成吉思汗更有效率以嚴明的金字塔結構的整合了蒙古內部,並在征服之後以「成為伊利」(即「成為夥伴」)概念打造出敞開的帝國,廣納領土內各式各樣的人群。

蒙古帝國所帶來的影響,也絕非只是一時的旋風,本書詳述了俄羅斯、中東、歐洲在蒙古征服和統治後帶來的變化,除了短期因戰爭的劇烈變化,中長期來看,蒙古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以數百年的時間對各地進行連結和統合,成為和西方「大航海時代」的海洋視角對應、平行的另一道軸線,從世界史的構成來看,「『海進』和『陸進』幾乎同時進行」。在全書的最後則以阿富汗為例,阿富汗不只保持著遊牧民王國的特色,也是陸地和海洋的強權角力的舞台,提醒著人們去思索當前人類文明所面臨的各種挑戰,如何承繼著歷史「善」的遺產,避開「惡」的終局。

藉由歷史,提醒著讀者在海洋之外,亦該注意陸地,保持警醒地在兩者間取得平衡,謀求人類全體最大的福祉,是全書最重要的問題意識。這當然是對日本讀者而發,然而同樣適用於身處海洋和陸地交界的台灣,不管是對海洋或陸地,我們的理解都太侷限。直到近年來「海洋台灣」的主張之前,台灣已自外於「海洋」許久,故有郝明義「如果台灣的四周是海洋」的議論。對於陸地,則受限於某種變向的「天朝」史觀,將亞洲和東亞化上等號,忽視著亞洲其他的區域。真正的世界觀絕非等同於大國的視線,而是要先了解陸地和海洋各自代表的內涵和價值,才能完整的構成對地球村完整的理解,認清自己的主體和特色,才不會大國角力之間迷失。

與其說在陸地或海洋霸權之間進行選擇,更重要的,該是對兩者的過去和現在有徹底的認識,進而發揮台灣獨特的地理和人文特性,走出屬於自己的未來道路。

延伸閱讀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蒙古帝國的漫長遺緒:後蒙古時代與世界史的重新構圖》,八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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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山正明(すぎやま まさあき)
譯者:陳心慧

世界史的誕生並非海洋,而是在「歐亞大陸」!
跳脫以西方為主體的思想,以「陸地理論」建構世界史。

成吉思汗創始、顛覆常識的史上空前的帝國——「大蒙古國」,
真正打破國家、民族、國界限制,後世歐亞大陸上的帝國都繼承了蒙古血脈!
蒙古帝國統合歐亞大陸才是世界史的真正開端!

十三、十四世紀,佔有歐亞大陸大部分區域的超廣域世界帝國——「大蒙古國」,無疑在人類歷史上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這個帝國東起日本海,西至多瑙河口、安那托利亞高原、東地中海沿岸,各個以成吉思汗為始祖的不同帝室和王族,在各地逐漸形成各種形式的政權。雖然存在的時間長短不同,但整體而言,蒙古身為歐亞大陸共同的統治階層,至少君臨了兩個世紀。

蒙古帝國和其時代總括了在此之前的歐亞歷史,以及整個歐亞非大陸上的營生方式。然而,在蒙古帝國逐漸瓦解之後,從這一階段開始的歷史,我們對於所有「蒙古」所累積、創造出的事物,和對之後留下的各種影響和遺緒還不甚了解。以至於要了解現今歐亞大陸的局勢時,還是採用以西歐為中心創造的世界史架構,而忽略了「陸地」串聯起世界的時間實際上早於海洋。

《蒙古帝國的漫長遺緒》能夠帶給台灣讀者什麼啟示?

至今為止我們從小教育學習的世界史,傾向以「海洋觀點」為主軸。但事實上,此種世界史的形象是以歐洲為本位的產物。彷彿世界史的整體架構只要能夠將最終目標落在西歐勢力的擴大和因此帶來的世界統合就好。忽略了在西方人來之前,歐亞大陸自古便是東西連通的狀態。

本書的啟示是:台灣對世界史的理解,長久以來被西方史學觀點給左右,對內亞在世界史上的影響還不甚了解。事實上,大蒙古國早在十四世紀便整合了歐亞大陸,成為一個跨越國界、種族、語言限制的世界帝國。而成吉思汗後人在各地鑲嵌入當地歷史,以包容態度接納不同族群、不同宗教,開明多元,值得海島國家台灣從中學習。

來自日本講談社的全球史鉅獻

《蒙古帝國的漫長遺緒:後蒙古時代與世界史的重新構圖》屬於日本講談社紀念創業一百週年,所出版的「興亡的世界史」套書第10卷。這套書的出版是希望跳脫出既定的西歐中心史觀和中國中心史觀,用更大跨距的歷史之流,尋找歷史的內在動能,思考世界史的興衰。八旗文化引進這套世界史的目的,是本著台灣史就是世界史的概念,從東亞的視角思考自身在世界史中的位置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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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八旗文化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