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洩》片頭出現的黑白性愛場景,可以被解讀成原初的母子關係,而寶榮總是央求輝「從頭開始」,意味著他渴望重返他所熟悉的這原初的家:母親的子宮。
文:周蕾(Rey Chow)
「讓我們從頭開始」:緬懷虛構的起源
“Let’s Start Over Again”: Nostalgia for a Mythic Beginning
首先,筆者指出《春光乍洩》是一部懷舊電影,某些讀者或許會感到驚訝。由於懷舊往往被理解成一種鄉愁,傾向於追憶舊日與浪漫化業已無法挽回的過去;然而,就技術面來說,《春光乍洩》運用了前衛而充滿實驗性的影像、色彩、音效與剪接手法,從內容上來看,該片講的是1990年代的男男愛情故事。不論是從技術上或內容上來看,王家衛的作品都毫無疑問地是一部香港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作。何況,王家衛的作品有別於其他當代華語電影,拍的不是鄉村生活、中國偏遠地區這些常常引發懷舊情緒的地點,也不是帶有意識形態壓迫但視覺畫面壯麗的中國文化傳統題材。這樣一部電影怎能稱之為懷舊電影呢?它和古老與過去本身究竟有什麼關係?
筆者認為,第一個線索來自電影片名。華語《春光乍洩》一詞的字面意義是「春天的景象意外洩漏」,暗指性愛場景意外曝光,同時也借用了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的電影Blow Up的華語譯名《春光乍洩》(該片劇本改編自阿根廷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Julio Cortázar〕的原著小說),曾於1960年代在香港上映。當然,由於王家衛的電影涉及男男情慾關係的刻畫,以《春光乍洩》為名,確實貼切地表達出該片的肉慾色彩。不過,筆者將於後文指出,強調性愛關係的華語片名,不如英語片名Happy Together(與副標A Story About Reunion),更能貼切傳達片中蘊含的懷舊情緒。
《春光乍洩》的劇本粗略改編自阿根廷作家曼努維爾.波伊格(Manuel Puig)鮮為人知的中篇小說《布宜諾斯艾利斯情事》(A Buenos Aires Affair)。事實上,《春光乍洩》的雙語片名與多種譯名,產生了一些有趣的問題:例如,這部電影究竟想表達什麼?性愛、春天的景象和「Happy Together」之間有什麼關係?如果在古典的希臘羅馬哲學當中,愛慾(eros)一詞通常被理解成「兩者合而為一」(或1+1 = 1),那麼,合而為一(oneness)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愛慾與快樂,究竟是相輔相成還是相互拒斥?
《春光乍洩》跟王家衛其他電影作品一樣,用了一首旋律優美,副歌動聽又好記的流行歌貫串整部片子,使電影劇情與配樂都環繞著「Happy Together」的主題。然而,從敘事觀點來看,這個主題卻反映出一個受挫的理想。電影藉由配樂的暗示與劇情的鋪陳,透露兩人要「Happy Together」根本是不可能實現的理想。儘管歌詞聽起來相當普通,事實上卻是一個缺乏指涉對象的空洞能指;我們越容易辨識「Happy Together」這首歌的旋律,似乎就越容易感受到介於配樂與敘事之間的落差與斷裂。
《春光乍洩》的故事從黎耀輝的旁白開始說起,告訴我們當時他跟何寶榮之間的關係。這對戀人一路從香港飛到阿根廷,希望能親眼看看有名的伊瓜蘇大瀑布(Iguazu Falls)。輝和寶榮跟很多情侶一樣,不斷分分合合,但是每當兩人分開一段時間,寶榮總會提議:「讓我們從頭開始。」兩人之間的關係就這樣斷斷續續地維持下去。
從劇情結構來看,「從頭開始」的要求,表達出對於新起點的渴望。然而,寶榮看似簡單而天真的要求卻是自相矛盾的。這種要求隱藏著一種「彷彿」的期望:不如重新開始吧,彷彿之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如果把1視為新的開始,那麼,正是這種「彷彿」的期望使1成為新的起點,而這個新起點的內部也受到來自過去的他者(1+)所糾纏。雖然1是一種清除/忘懷過去的手段,還是無可避免地陷入過去的羈絆。所謂「從頭」總已是一種重複(repetition)與過剩(excess)。
起源的曖昧本質,是《春光乍洩》與《風月》共同的主題,《春光乍洩》透過愛慾來表現這種曖昧。輝的旁白開始不久,隨即出現他和寶榮在旅館房間性交的黑白畫面。這是兩人在整部電影裡唯一縱情歡愛的場景,他們似乎同時達到性高潮。我們當然可以把這一幕解釋成過去的回憶,也就是原本已被遺忘的記憶片段再度浮現。不過,如果只是歸納出舊時回憶引發懷舊情緒,這個結論卻過於薄弱。筆者將在後文指出,《春光乍洩》中所摻雜的懷舊情緒,使純粹追憶過去本身的時序意義更為複雜。
這對戀人肉體交纏的黑白影像,與片中其他場景形成強烈的對比。沒錯,這的確是一個情慾高漲的時刻,但是我們也可以稱之為尚未分化(indifferentiation)的時刻:這種完美的結合,既是兩人過去的經驗,也可能發生在兩人出現分歧與分手之前。這樣的時刻出現在片頭,不禁令人浮想聯翩,想起伊甸園的亞當和夏娃等關於人類起源的神話。然而,這些激情纏綿的畫面真的是往事的回憶嗎?抑或只是一些根本沒有發生過的性幻想?沒有人知道。從敘事結構來看,這些性愛場景不只反映了兩人之間的激情記憶,更重要的是,呈現出另一個時空與超越現實的神祕起源。嚴格來說,這些畫面之所以令人難忘,乃是因為它們本身難以定位。
不論這些原初場景是否真的發生過,輝與寶榮似乎都很明顯地沉溺於他們自己幻想中的現實。筆者認為,在《春光乍洩》投射出來的懷舊情緒中,最重要的就是他們對於重返另一種時空的渴望,這種渴望表現在很久以前,兩人曾經合為一體的幻想之上:在這部電影當中,懷舊不再是追憶確實發生過的歷歷往事,而是關於兩人合為一體、兩人緊密結合而尚未分化之際的幻想,透過刻骨銘心的狂亂回憶呈現出來。由此可見,王家衛電影的懷舊風格迥然異於其他當代華語導演。
舉例來說,中國第五代導演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拍攝的電影,總是透過文化上的自我反思來抒發懷舊情緒,藉由鄉村生活或漢人聚居地之外的偏遠地區的再現,敘述關於傳統中國的故事(陳凱歌在《風月》對龐府形象的建構,也帶有這種文化反思的特徵)。相較之下,港台導演的懷舊則表現在拍攝善惡分明的傳奇時代,見諸他們執導的許多武打(功夫)電影(李安的國際賣座鉅片《臥虎藏龍》〔2000〕只是這個歷史悠久的功夫電影傳統近年最有名的例子之一)。除此之外,以現代與當代社會為拍攝主題的電影作品,則對鄉村或過去被殖民的歷史抱著典型的矛盾心態,在理想化它們的同時又對它們深惡痛絕;其中不僅包括了以離散、流亡、移民西方國家與返回中國「故鄉」為主題的電影(參閱本書第二卷的討論),還包括關於獨特的傳統民俗藝術或技藝(如京劇和粵劇)的電影。換句話說,當代華語電影處處流露著懷舊情調,但是,懷舊的對象(回憶和渴望的對象)往往都是具體的地方、時間和事件。
王家衛都會電影裡浮現的懷舊情緒,當然也可以追溯到具體的地方、時間和事件(例如《旺角卡門》〔台譯:熱血男兒〕裡黑幫打手棲身的旺角、《阿飛正傳》裡旭仔去菲律賓尋找生母的旅程或指向三點的時針、《重慶森林》裡破敗不堪、犯罪猖獗的重慶大廈與標示了「食用期限」的鳳梨罐頭、《墮落天使》裡令人焦慮的幽閉空間如隧道、暗巷、狹小的公寓和人潮熙來攘往的店鋪和餐館,還有《花樣年華》、《2046》裡重現香港1960年代的時尚風格與室內裝潢等元素)。不過,他的作品中看似具體可辨的標誌,卻同時帶有一種難以捉摸的神祕感。如同王家衛自己曾經表示,他所有的作品都「圍繞著一個主題: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我們可以推想,既然王家衛那麼熱衷於探索人際溝通的問題,電影中流露的懷舊情調應該不只是在懷念某個特定的時代,而是人與人之間能夠毫無芥蒂地結合,在肉體、精神、情感等各種層面合為一體的狀態。這是一種永遠無法完全實踐的理想,因而總是不斷撩起人們的渴望。
對於未竟理想的追求,在《風月》中展現於理想化的現代北京、鄉村處女付出的純潔愛情,以及孩童天真的凝視,到了《春光乍洩》則反映在輝和寶榮的關係之上。這兩個男人的個性可以說是天差地遠:輝真誠而忠實,寶榮卻是個風流浪子。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怎麼可能長相廝守呢?然而,王家衛卻在兩人沒有未來也沒有希望的愛慾糾葛之上,建構「Happy Together」這個電影主題。
我們可以在許多現代主義作品裡看到這種浪漫主義的趨勢:在深刻領略到人與人之間因生歧異而終須別離之後,遂對原初一體的狀態(也就是伊甸園時期完美的人際關係)充滿了一廂情願的想像或回歸的嚮往。因此,《春光乍洩》的英語片名Happy Together或許比華語片名更為精確地指出該片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式的慾望結構。此外,從詞源學上來看,英語「happy」一字由hap和fit兩個字根組成,除了一般意義下的「快樂」之外,同時帶有偶然、巧合、好運和適切等意涵。這些意涵意味著「happy」一字從哲學層面來看,指的是在分離、差異與衝突發生之前融合一體的狀態,也就是《聖經》上記載的人類墮落前的理想狀態。
指出這些關於「happy」的寓意之後,我們開始了解何以王家衛的電影中經常出現家的意象。知名的香港影評人石琪曾經表示:「王家衛電影至今為止的基本結構……除了男性情義,還有對陳舊住家的依戀,這陋室蝸居是兇險森林的避難所,是唯一屬於自己和親愛者的地方……很少導演像他那樣不斷以家為軸心……無論在旺角、中環、荒漠或阿根廷,(王家衛電影中的)住家都差不多樣子,又都是異鄉中的個人小天地。」
上一章談過《風月》賦予家的特殊意涵,我們看過《春光乍洩》後也不得不追問:家究竟是什麼呢?何以那麼多東方與西方現代和當代作品莫不殷切地探討家與無家的問題?(嚴格來說,當前學術界對離散、流亡、旅行、移居等議題的關注,也算是這股熱潮的延伸。)我們可不可以說,至少從現代主義的觀點來看,家和快樂一樣,代表著融合一體的原初狀態,以及受到人類衝突威脅的起源?現代主義概念下的家,指涉的不僅是家庭或親屬關係(正如本書討論的其他電影),即使家是屬於個人的私密空間(如同前述石琪的評論所言),它的意義卻不只是為個人提供住所或庇護。家除了是一種理想的結合型態,它的內部也具有超越意義,將自己或我們(自成一個整體)和兇險的外在世界區隔開來。
因此,輝和寶榮這對戀人可以被視為一個整體,也有點類似同一個家庭的成員,棲居於不受外界威脅的「家」。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家人關係,即使他們不斷分手,兩人依舊企圖維持他們的關係。然而,諷刺的是,總想著「從頭開始」、重建破碎的家卻是不斷出軌的寶榮,而輝每次都勉為其難地答應跟寶榮復合,一再順從他的要求,讓兩人繼續合為一體。因此,這兩人不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他們不斷延續建立一個家的夢想,讓兩人合而為一。然而,兩人的復合之路走得並不順遂,家只不過是一再落空的渴望。輝和寶榮無法長相廝守,使他們的愛慾關係轉化成深深的鄉愁。
在此不妨引用二十世紀最有想像力的理論:佛洛伊德關於詭異(uncanny)的論述來複雜化現有的討論。佛洛伊德的論文指出,這種詭異的感受未必是面對怪異與恐怖事物的反應,而是個人(早期)被壓抑的情感流露,卻莫名所以地不斷浮現。對佛洛伊德來說,詭異是一種心理上的重複強迫(repetition-compulsion)症狀,一再非自願地重返某個熟悉或親切的地方(《風月》男主角忠良的返鄉經驗可以說是典型的佛洛伊德症狀)。而《春光乍洩》裡的重複強迫症,則清楚表現在寶榮不斷央求輝和他「從頭開始」。不過這裡還有一個問題:究竟是什麼導致重複強迫的症狀不斷發生?何以寶榮一直想跟輝「從頭開始」?
使佛洛伊德這篇論文引發爭議的論點,在於佛氏指出,至少對他的男性病患者來說,最詭異的莫過於女性生殖器了,令他們聯想到嬰兒在子宮內的原初狀態和從前的家,那是「很久以前,每個人一開始居住過的地方」。對佛洛伊德來說,渴望重新開始,意味著重返母親子宮的慾望,然而這種慾望只能藉由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尋求(母親的)替代品獲得滿足。因此,帶有強烈親密感的愛慾關係(即使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愛慾關係)必然擺脫不掉受到壓抑的、與母親臍帶相連的詭異記憶的糾纏。
因此,《春光乍洩》片頭出現的黑白性愛場景,可以被解讀成原初的母子關係,而寶榮總是央求輝「從頭開始」,意味著他渴望重返他所熟悉的這原初的家:母親的子宮。根據前述佛洛伊德詳細而有力的推論,必然會得出以下結論:不論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之間的愛慾關係,最終都渴望重建這種生物學上母子一體的依附關係。然而(儘管佛洛伊德一再提醒我們),被迫與母體分離造成無法彌補的失落,這種推論與隨之而來有關慾望的解釋,多半只是一種想像,以致落入形上學的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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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溫情主義寓言・當代華語電影》,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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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蕾(Rey Chow)
譯者:陳衍秀、陳湘陽
溫情主義之所以至今仍值得深思,並不是因為它促使我們重新發掘過去,而是這股來自過去的神祕張力,至今仍然與我們的「現在」糾纏不清,它傳遞出強烈的政治意涵,甚至引發行動、改變當下的現實。
一九八○年代以降,全球華語電影屢有令人驚豔的作品問世,華裔導演作品紛紛開始在國際上嶄露頭角。這類當代華語電影雖來自不同地區,卻往往同享某種情感氛圍,亦即「溫情主義」(the sentimental)。在本書中,華裔文化研究領域重要學者周蕾剖析了來自中國、香港、美國與台灣的九位華裔導演──陳凱歌、王家衛、張藝謀、許鞍華、陳可辛、王穎、李安、李楊、蔡明亮,他們最受歡迎與突破傳統的電影代表作,並檢驗其中的視覺與敘事型態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的特殊涵義;她也以國族、家庭、鄉愁、移民、教育、亂倫禁忌等主題,探求全球化時代華人存在的處境,並定義當代華語電影中的溫情主義究竟為何,進一步提出在溫情主義之下的典型情境及其想像與現實關係的折射,如何挑戰了西方理論思維的基礎。
如果一些人的預言成真,二十一世紀果真成為「中國世紀」的話,在那些電影中展演得活靈活現,令人駐留、忍讓和凝聚的巨大力量,或許能告知我們在全球視野的年代,即將持續並不斷演進的情感模式。「溫情主義」:顯然是個未完待續的主題。——周蕾
本書特色
- 周蕾為華裔文化研究領域最重要的學者之一,本書乃她以當代最具代表性的九位華裔導演(陳凱歌、王家衛、張藝謀、許鞍華、陳可辛、王穎、李安、李楊、蔡明亮)之電影為範例,闡述華人文化中特有的溫情主義在影像與敘事之間的衝突與共構,並藉由揭露與詮釋電影中溫情主義背後的意識形態傾向,將其視之為一種虛構卻細緻的認同協商過程,進一步達到顛覆溫情主義的可能。
- 本書探討電影囊括九位重量級導演最受歡迎與突破傳統之作,包括陳凱歌《風月》、王家衛《春光乍洩》、《花樣年華》、張藝謀《我的父親母親》、《幸福時光》、《一個都不能少》、許鞍華《客途秋恨》、陳可辛《甜蜜蜜》、王穎《吃一碗茶》、李安《喜宴》、《斷背山》、李楊《盲井》、蔡明亮《河流》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