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斯密要強調的是,這是一個複雜的世界,整個體系內部充斥非常多固有的力量,這些力量以未知、不可預測且複雜的方式和法律互動著。政策制訂者若希望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有時候最佳管道就是放手讓它自主運轉。
文:路斯.羅伯茲(Russ Roberts)
怎樣的行為不會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根據斯密的見解,每個人平日藉由一系列「認可」和「不認可」的表現,來回應周遭所有人的行為,而在這個過程中,文明也獲得維繫。那一系列認可和不認可的表現,創造了許多鼓勵良性行為、壓抑不良行為的回饋循環。我們的欣賞和鄙視(如果展現得當的話)可以鼓勵美德的表現。當我們為人厚道、高尚且值得信賴,而且崇敬厚道、高尚且值得信任的人,就能協助創造無私旁觀者的文化特質,並創造了一種讓社會變得「可愛」的傾向。
總之,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周遭的每一個人,而且這些漣漪會繼續向外擴散,因為當我們影響了其他人,他們又會進一步影響到他們生活圈裡的更多人。這就好像一個故事所描述的:一個女孩不忍看到海星因海水退潮而擱淺在海灘上,於是努力地把那些海星丟回海裡。一個路人經過,看見海灘上共擱淺了幾千隻海星,便勸那個女孩不要白費心機。他說:「妳一個人怎麼可能有辦法改變局面?」但她一邊把一隻海星丟回海裡,一邊回答:「至少改變了那一隻的命運。」我們的每一個善行都會產生一種立即性的影響,而無私旁觀者和社會規範(那些規範來自我們的行為和我們對他人行為的認可與不認可)的漣漪效應,會對我們周遭的世界造成更進一步的影響。
不過,這是一個非常不完美的系統,所有的獎勵和懲罰都是心理層面的。我們不見得隨時都能提供足以維持這個系統的回饋。我們有時候難免會因為自己的行為不當,或者因為不願意或沒有能力評斷他人的行為,而未能做好這件工作。我們更會自欺欺人地相信實際上不可愛的自己是可愛的。
難道我們不能做得更盡善盡美嗎?人類有很多缺點,我們不了解自己、總是不斷犯錯,而且還會明知故犯地做一些邪惡的事;我們很殘忍,不斷剝削弱者,而且老是藉由別人的無知為自己牟利。但其實每個人都知道要怎麼矯正那些行為——很簡單,只要勸阻那類不良的行為,鼓勵良善的行為就好。以海星的例子來說,與其一次只撿一隻海星,不如用鏟子或甚至挖土機。換言之,與其零零星星做一點好事並敬重周遭可愛的人,不如利用政府來做事,那會讓情況變得更好。不要只滿足於小小的善行,而應該放眼更大的善事。
斯密向來倡議自由市場和廣泛的經濟自由。不過,他並不是無政府主義者,也不是流於空談的自由論者。他深知政府是讓現代經濟學家所謂的「市場」得以存在的重要因素之一。現代經濟學家所謂的市場,來自斯密所說的:人類交換各種事物的傾向,即他在《國富論》中所謂的「以物易物」(truck, barter, and exchange)傾向。斯密是典型的自由主義者(liberal),這裡所謂的自由主義者,是沿用這個字眼的原始意義——重視自由和偏好對政府規模加以設限的人。他認為政府的主要功能是國防、法院體系和最基本的基礎建設,如道路和橋樑,也就是他認為如果沒有政府協助,民間部門就幾乎無力完成的領域。
也因如此,斯密在《國富論》一書裡就政府在這些領域以外的干預,提出很多溫和的反對意見。不過,斯密也激烈反對政府的某些行動。其中一項是現代人所謂的「產業政策」,也就是指政府挑選某些產業,給予補貼或輔助。斯密也警告,不要老是認為政府領導人可以幫助人民釐清最好的技術或資本用途是什麼。他認為試圖這麼做是很危險的,因為那會導致那個領導人產生「無數的幻想」,而這樣的領導人永遠也不會有知識或智慧,以對整體社會有利的方式來領導人民或運用資本。
不過,斯密心目中最瞧不起的其實是他在《道德情操論》一書裡所描述的「執著於體制的領袖」(the man of system),也就是企圖利用某種藍圖或願景計畫來改造社會的領袖。他警告,那種人會和自己理想中的完美社會談戀愛,以致於完全無法想像社會的發展可能偏離他理想中的完美狀態。他們對於受那個願景傷害或在落實那個願景的過程中受創的人完全視而不見。這種醉心於遠大願景但過度執著於體制的領袖,常會因為過度熱中於自身的理想,而忘記或許會有某些自然力量對他的計畫產生反作用力,進而攪亂這個計畫、攪亂社會,最後造成始料未及的後果。
斯密說,執著於體制的領袖認為自己能像用手下棋那樣,輕鬆地支配人類。問題是,執著於體制的領袖忽略了一件事:社會棋局有它專屬的遊戲規則。他武斷地根據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把棋子(譯注:人民)東移西轉,完全忽略了遊戲規則賦與棋子自然移動力量。
他似乎以為自己能像用手在棋盤上移動棋子那般,輕輕鬆鬆地安排偌大社會裡的不同成員。但他沒有考慮到,以真實棋盤上的棋子而言,除了我們用手去強制移動它,否則這些棋子並沒有其他的移動原則。但在人類社會的巨大棋盤上,每一個棋子都有他自己的移動原則,他的移動原則有可能和立法機關選擇強制他遵守的移動原則完全不同。如果那兩個原則完全相符且同向移動,人類社會的棋局就能輕鬆且和諧地繼續走下去,而且過程可能很愉快,結局也會很成功。但如果彼此的移動原則相反或不一致,這場棋局就會變得很艱難,社會也隨時會處於最嚴重的動盪裡。
經常公開宣稱自己有能力改造人類、自稱社會改造者的人,就是最典型的執著於體制的領袖,例如波布(Pol Pot)、史達林、毛澤東,還有所有懷抱夢想體制,而且以為自己能用高壓手段來落實這個體制的獨裁者。但結局都不出斯密所料:造成社會陷入最嚴重的動盪和災難。他們領導的社會都有數百萬甚至數千萬人因飢餓和謀殺而死亡,其中,被謀殺者包含了實際上反對或疑似反對那個領袖的完美願景的人。
但斯密的意思並不只是要我們了解那種極權主義者的邪惡,他那一番用意深遠的評論,也是對政治人物及其支持者的一個根本警告:試圖利用立法手段來限制一個複雜世界裡的各種行為時,你必須記住,人民本來一定懷抱某些天生的欲望和夢想,所以,立法不見得能實現法案支持者所希望達到的目標,而且甚至可能引發原本意想不到的問題。人類喜歡做一些取悅自己的事,這樣的傾向從小明顯存在;每個小孩子都希望這個世界能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轉動,完全想像不到除此以外的可能發展。而違反這類人類天生衝動欲望的法律(也就是試圖以法律的意志來移動棋子,完全不尊重棋子天生的移動原則)將很難成功,最後更一定會招致「最嚴重的動盪」。
世界上很多政策之所以失敗, 都是因為落入這種棋盤誤謬(ChessboardFallacy),政策制訂者企圖改善或操縱不見得想要被改善或被操縱的人民,最後常落得失敗的下場。美國在伊拉克的政治失敗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美國試圖強迫那個社會棋盤上的所有棋子接受某個願景,但並非所有棋子都認同那樣的願景,最終面臨了嚴厲的挑戰。美國軍事和外交政策本就是一個複雜的體系,由懷抱各種不同動機、無私和自私的參與者組成。以這個例子來說,這些參與者懷抱著讓伊拉克變成某種和平民主國家的願景,但那樣的期待卻很不切實際。
另外,讓我們看看美國政府對毒品的戰爭。美國政府一直戮力於減少消遣式毒品(recreational drugs,譯注:如古柯鹼、安非他命等)的可取得性和使用量。我也熟識很多厚道、富有同理心且誠摯的人都將消遣式毒品視為天大的災難。當然,的確也有某些毒品吸食者因為沒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欲望,而一手摧毀了自己和他們的家庭。
但儘管那些厚道、富有同理心且誠摯的人民殷殷期待,儘管毒品吸食者受到非常多傷害,這場毒品戰爭卻還是失敗了。而毒品戰爭會失敗,原因在於太多棋子執意依照自己的原則移動;太多人喜歡吸食毒品,而且有太多人將那些人的欲望視為潛在的賺錢機會,當然,其中的利潤確實非常可觀。人類以物易物的天生傾向也非常難以阻止,想吸食毒品的人和急切想滿足吸食者欲望的人之間一定會產生交易行為,因為這些交易會讓賣方獲得可觀的利潤。你可以試著阻止這兩方的人馬,但那會好像試圖擠壓一個氣球,壓了這邊,另一邊一定會鼓起來。
就「毒品道德十字軍」領袖對外宣稱的目標來衡量,這場毒品戰爭可說是徹底失敗;它並沒有讓人完全無法取得毒品,實際上可差得遠了。更糟的是,美國的毒品政策不僅未能阻止人民放棄使用這種轉換情緒的替代品,毒品戰爭也在毒品吸食與銷售最盛行的地方製造了最嚴重的動盪。這場戰爭為甘冒被捕與起訴風險的賣方創造了可觀的利潤,還製造了非常多暴力事件,很多人更因這些暴力事件而死亡,原因是很多人為了爭奪高利潤而不惜兵戎相見。更糟的是,死的不只是毒品交易商,還有很多無辜的人在槍林彈雨中不幸遇難。
不僅如此,暴力活動還繼續沿著供應鏈向上延伸,最後成為墨西哥和哥倫比亞販毒集團之間的戰爭,而隨著美國政府向那些外國政府追究責任,情況也變得更加複雜。美國的追究和後續種種的複雜發展,其實源自於非常單純的導因:某一國的國民非常樂意滿足另一國人民的欲望。儘管相關人士和單位為了這場戰爭付出非常多努力和驚人的開銷,吸毒的欲望還是被滿足了,顯然想要吸食毒品的人到現在都還是能輕易找到毒品來源。
但毒品戰爭所造成的危害並不僅如此。連警察部門都因這場戰爭而變得腐敗,因為某些警官和行政人員似乎難以抗拒分享毒品利潤的誘惑。不過,就算警察有能力抗拒貪腐的誘惑,官方也鼓勵他們更積極尋找毒品和毒品販子,他們還是不可避免會犯錯,只是錯誤的型態不同——很多無辜百姓的家都因這個積極搜捕毒品的政策,被特種警察部隊搜索過。
儘管毒品戰爭顯然已失敗,而且還造成嚴重的動盪,但這場戰爭卻基於各種理由而繼續下去。原因包括:警察喜歡它——這讓他們可以沒收人民財產,改善警務機關的預算;酒精產業也喜歡毒品戰爭,因為這場戰爭促使消遣性毒品價格上漲,酒精遂成為一種吸引人的替代品。不過,很多認定吸食毒品是壞事的平凡人,到現在還是繼續支持這個政策,而這也是這場戰爭迄今仍得以延續的原因之一。
很多人無法接受消遣式毒品合法化的概念,因為他們認為一旦如此,就很難阻止自己的子女和其他人吸食毒品。但他們忘記一件事,要改變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其他方式比立法更有效。他們忽略了那些棋子或許可以透過自然的移動,來阻斷自己某些強烈但不當的欲望。
亞當.斯密提醒我們,有時候,用非強制手段來影響這個巨大的社會棋盤,成效甚至會比較好一點。一直以來,很多人都努力推動美國禁菸運動,不過,他們的努力全都失敗了。但儘管抽菸是合法的,到二十世紀下半葉,美國的人均菸草消費金額卻降低了五十%。這是非常巨大的改變。當然,很多評論家說,我們應該、甚至一定要把菸草消費金額降到零。不過,那根本是幻想,他們完全沒有考慮到棋盤和棋子的可能自然移動模式。
讓抽菸合法化後,社會上自然會出現其他阻止人們抽菸的方法。其中某些方法是有法律依據的,例如餐廳的吸菸限制,還有菸草捐等,但多數的變化卻是文化性的,而且是從最草根的來源產生。如今,在一般人眼中,吸菸不再是「酷」或「嬉皮」的表現(這和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觀感完全不同)。而隨著醫療證據漸漸增加,以及人民對那些證據的反應非常熱烈,「吸菸是骯髒且危險的習慣」已漸漸成為一種文化規範。
你可能會問,除了那些規範以外,進一步立法禁止吸菸行為不是更好嗎?或許是吧。不過,斯密要強調的是,這是一個複雜的世界,整個體系內部充斥非常多固有的力量,這些力量以未知、不可預測且複雜的方式和法律互動著。政策制訂者若希望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有時候最佳管道就是放手讓它自主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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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你可以自私自利,同時當個好人:亞當斯密讓史丹佛經濟學家開啟的思辨之旅,重新認識「我是誰」,以及身而為人的意義與價值》,臉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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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斯.羅伯茲(Russ Roberts)
譯者:陳儀
如何認識自己?如何知道什麼才是自己想要的?美好人生怎麼追求?
經濟學之父暨哲學家亞當.斯密不止教我們做選擇,更教我們如何透過思辨,過上極致豐富的人生!
每個人多少都受限於自利的天性,
然而,為何有人就是能把人生過得快樂充實且人見人愛,
有人卻總為虛華的「金」、「權」所苦,甚至為此違背良心,做出見不得人的劣行?
要理解人的行為,必先理解人性最根本的矛盾:「自利」與「利他」,
《國富論》作者、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早於兩百年前在《道德情操論》中精闢剖析。
本書以現代生活案例重新演繹其核心精髓,揭開人性本質,
指引我們身而為人的意義與價值。
「還有哪一個人能用兩本書的篇幅,洞察人類行為的前因與後果,影響世界長達數百年之久?」--台灣大學經濟系林明仁教授 專文導讀
- 本書初版書名《身為人:從自利出發,亞當.斯密給我們的十堂思辨課》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