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至晟、黃允則(台灣無條件基本收入協會)

2020年的開展似乎不是那麼順遂。新冠肺炎疫情(COVID-19)蔓延全球,數億人因而失去工作,這可能是自經濟大蕭條以後,全球經濟面臨最嚴峻的考驗。也因此,各國政府紛紛祭出多種紓困政策來挽救經濟,而在這之中,基本收入一詞又成為眾所矚目的議題。

台灣無條件基本收入協會(以下簡稱UBI Taiwan)有幸能在今(2020)年八月初以線上專訪的形式採訪英國經濟學家Guy Standing,探討疫情對全球的衝擊與各國政府的因應之道。

同時也是《寫給每個人的基本收入》一書作者的Guy Standing在此次採訪中,提到疫情之於社會的影響。他認為,此次疫情讓我們了解到,人們需要透過一種新的收入分配方式,來給予人們安全感。儘管基本收入(Basic Income)不是解決問題的萬靈丹,但仍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元素之一(progressive vision to a great society.)。

Guy Standing作為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發展研究教授,以及基本收入的全球性組織(Basic Income Earth Network, BIEN)的創辦人,他認為隨著全球化的開展,社會中的非典型勞動者,長期處於低薪、工作不穩定的情況,這些社會上的「不穩定無產階級」對於疫情衝擊的抵抗程度尤其低落。

另外你可能聽過、看過或感同身受的一本書──《不穩定無產階級》,Guy Standing正是這本書的作者。作為相當多產的學者,他非常關注勞工經濟領域、勞工政策、社會安全網等議題,近年來更是關注不穩定無產階級的興起以及基本收入的必要性。

他始終認為,經濟安全感應是公民的權利,透過給予經濟安全感來促進社會進步價值。儘管基本收入無法給予人們完整的富足,但只有人們滿足基本的安全感以後,才有能力去長期規劃人生。

以下是Guy Standing(以下簡稱Guy)接受UBI Taiwan專訪記要,以第一人稱呈現訪談內容。

UBI Taiwan:你會如何定義無條件基本收入,它的核心概念為何?

Guy:基本收入有個非常重要的基本概念,即每個合法公民都應享有最基本的經濟權利。

這個權利保障人們能獲得維持基本尊嚴與生活保障的現金,並且是以無條件,且個人的形式給付。也就是說,不論任何種族、年齡、性別,就業或結婚與否,都不會是影響一個人是否能領取基本收入的因素。

我通常會使用基本收入而非無條件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這個詞,因為在實務上基本收入的政策很難真的涵蓋所有人。若在台灣實行基本收入的政策,可能會有一些非法移民,或是常居國外的台灣人,不會被認為是這個政策所應保障的對象。理想上,我們當然希望基本收入是人人都能享有,但在實務與政治上仍可能會有些限制。

基本收入有幾個重要的核心價值:

第一,國家應把全體國民所集體擁有的公共財富回饋給人民

這個概念又被稱為社會紅利(Social Dividend)。在現行的社會中,我們都能繼承來自過去祖先所擁有的私有財富。若以相同的概念來解釋,任何一個公民,都應有權利共同享有國家的財富。

第二,提升人的自由

基本收入透過滿足基本需求,提升經濟安全感,能使人們有擁有拒絕的權利,以及反抗權力壓迫的權利,進而獲得更多自由。尤其是在社會中相對弱勢的族群。

舉例來說,在現今的社會中,大部分女性仍然處於較弱勢的地位。在過去許多基本收入試點計劃中都能發現,基本收入能協助女性脫離不良的家庭關係(如:家暴),因為基本收入能保障她們離開這些關係後,仍有能力可以獨立生活。

第三,提供最基本的安全需求

「安全感」是每個人都需要的基本需求。有研究指出,當人在經濟不安全的狀況下,會造成人的智商衰退,使人的理性思考、策略規劃、與人相處等能力都受到嚴重的影響。

近期由於疫情的衝擊,不論是個人、家庭或是社會都變得脆弱,安全感的重要性就更被凸顯,這也是我們在疫情期間學到非常重要的一課。

也因此,我認為我們需要基本收入制度來面對未來的世界。它或許不是解決所有社會問題的萬靈丹,但絕對是一個進步社會中所需包含的重要元素之一。

基本工資將從109年元旦起調升,月薪部分調漲至新台
幣2萬3800元;時薪部分則由現行150元調升至158元。
根據勞動部統計,月薪調升後約有183.26萬名勞工受惠
,其中包含本勞136.71萬人、外勞46.55萬人;時薪部
分,有48.33萬勞工受惠。
中央社記者董俊志攝  108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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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BI Taiwan:在疫情期間,台灣社會也有許多因應疫情的政策討論。目前台灣所採取的政策是以振興券的方式提升民眾消費;另外,現金的紓困則是針對特定的對象(如:計程車司機),以確保政府的預算提供給真正需要的人。你對台灣的因應政策有何看法?

Guy:我非常反對使用任何形式的消費券(voucher,包含振興券、現金券等),因為這限制了人們的自由。

採用這種消費券政策的政府或政治人物認為,他們瞭解所有人民的需求,以及想控制人民如何使用金錢。這種做法不同於可以自由使用的現金,使人民只能依照政府的規則,在受限制的範圍內使用這些消費券。同時,要建立一個消費券系統的行政成本是非常高昂的,而且在過程中非常有可能產生貪污舞弊的問題。

現金紓困政策的部分,我也反對只將現金補助提供給特定的族群。不論是在制度面如身份認定上的問題,以及政策制定層面上究竟應納入哪些組群作為紓困對象,都是非常複雜難解的問題。

以計程車司機為例,我們要如何定義一個人符合計程車司機的紓困標準?若是一位家庭主婦三天在家照顧家人,只有兩天在外執業工作,她算是計程車司機嗎?她能領取現金紓困嗎?

更進一步的問題是,難道只有計程車司機需要補助嗎?例如護理師、清潔人員等在疫情期間同樣深陷危險工作環境的職業,難道就不應獲得補助?這樣的問題,也同樣會發生在針對貧窮人口的紓困政策上,使弱勢族群陷入「貧窮陷阱」而無法脫離貧窮。

因此我認為,比起透過繁雜的制度與審核程序找出需要協助的對象,不如直接提供台灣所有合法公民一筆基本收入,並調整稅制讓富人不會因此更加富有,會是更有效益的解決方案。

民眾郵局領三倍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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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BI Taiwan:疫情造成全球性的影響,也看到許多國家實施緊急紓困的相關政策,你會怎麼評價歐美各國的紓困政策?

Guy:我們可以看到,尤其是美國社會,他們處在不斷儲備必需物資的緊張狀態。在疫情大流行之前,有許多人已然生活在不穩定的債務邊緣,在龐大的經濟壓力下產生了放棄和輕生的念頭。

我們也發現疫情爆發後,失業者和無家者的人數大幅增加,人們變得極度仰賴食物銀行、施食處(soup kitchens)等慈善機構來維持生計。但這些人卻悄無聲息地被排除於政府的恢復計劃之外,得不到任何應有的幫助。

不該是這樣的,那些龐大的慈善機構,是寄託於個別人士的慷慨和金錢的前提下運作。但是,它破壞了社會,更破壞了團結。慈善國家的形成是整體社會責任的失落,讓大部分的人都失去了尊嚴。

另外,就我觀察,目前各國的紓困政策普遍存在著一些問題,例如要求審查程序和額外發行救助券,導致行政成本過高;還有請領條件過於嚴格,使需要真正幫助的民眾無法得到協助;以及產生福利依賴現象,連帶降低了請領者的工作動機等等,造成這群在疫情之前就沒有穩定工作和健康保險的「殆危階級」(precariat),無法獲得工資補助和基本的健康保障。

我相信,人民真正需要的是重新分配所得的體制,但目前看到的紓困政策做不到制度上根本的改變。這些方案想讓社會、個人「恢復」到疫情之前,但就如同我剛剛所說的,社會上存在某些群體,早已處於不穩定勞動與經濟的懸崖邊緣,歐美各國的紓困政策無法真正挽救他們的生活。

事實上,歐美各國提出的紓困政策足以實施基本收入了。我會認為,這波疫情應該可以是人們嘗試基本收入政策很好的起點。

People fill Madrid's landmark Puerta del Sol as they gather at a rally called by Spain's anti-austerity party Podemos (We Can)  in this panoramic photo January 31, 2015. Tens of thousands marched in Madrid on Saturday in the biggest show of support yet for Podemos, whose surging popularity and policies have drawn comparisons with Greece's new Syriza rulers. This panoramic picture is stitched together from four separate photographs.  REUTERS/Sergio Perez (SPAIN - Tags: POLITICS) - RTR4NPJ6

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UBI Taiwan:許多媒體都表示西班牙成為第一個通過基本收入的歐洲國家,你怎麼看待西班牙國會近期通過的政策?

Guy:雖然媒體都用基本收入來稱呼這個政策,它也確實為西班牙的貧困人口帶來不少幫助,但很可惜地,它並不是基本收入。這個政策依然有規範請領的條件,並以去年的家庭總收入作為是否屬於貧窮家庭的衡量標準。在西班牙受疫情影響如此嚴重的情況下,社交與商業活動多被封鎖,許多「今年」因疫情陷入經濟困境的家庭,並無法受益於近期通過的政策,將顯得非常脆弱。

UBI Taiwan:台灣人崇尚勤儉美德,因此我們在倡議時經常聽到「不勞而獲」、「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等質疑,你會如何回應類似的說法?

Guy:首先我想強調,這樣主張的人,邏輯上應該也要主張廢除繼承和遺產的概念,但往往沒有。

回到正題,我們可以將基本收入解釋為一種社會遺產,對往後社會的福祉給予貢獻。即便像Milton Friedman這樣堅定的右翼經濟學家,也明白在市場經濟之下,每個人都必須具有一定程度的安全感,個人決策才能變得理性,並使整體社會能做出好的選擇。另一方面,不少心理學家也指出,經濟的匱乏將改變我們的心理狀態,使人們失去控制情緒的能力,甚至降低認知能力和智商。

UBI Taiwan:在疫情期間,協會提出了緊急現金方案,並積極拜訪各黨政要。你有非常豐富的國際推廣經驗,在政策推動上,是否可以給台灣的倡議者和支持者一些建議?

Guy:我認為在這個時機點去討論基本收入,是非常強而有力的。在一般的情況下,問題難被凸顯,大部分的政治人物只願意私下表態。他們不願意引領,只樂於追隨(They don't lead. They follow.)

在論述上,應該要求政府讓社會上所有國民都能具有「韌性」(resilience)。這件事在疫情期間尤其重要,假若最底層的30%人民能享有經濟安全,那麼整個社會都能一同渡過難關;反之,幫助最頂端的階級是沒用的,只要最底層的人生病了,整個社會都將被擊倒。

新加坡小印度街頭巷尾空蕩蕩

Photo Credit: 中央社

因此,我們應該強調社會團結、社群連結,並賦予人們韌性去克服各自生活的困難和挑戰,特別是在經濟層面受到嚴峻威脅的時機,這是非常有說服力的。

我也鼓勵要多與年輕的受教育者溝通,這群人大部分是不穩定無產階級的一員,對於經濟匱乏的無力感受最為深刻。他們也普遍對公共政策的討論抱持著開放的態度,相信這群年輕人可以同感現今社會種種的不友善,他們將會是改革的驅動力。

最後,從我這四十多年來致力於這個議題的經驗告訴各位:改變很艱難,但不要為此感到孤單或沮喪,我們沒有理由憤世嫉俗或認輸,相信未來很快就會看到真正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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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丁肇九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