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羅伯.卡帕(Robert Capa)所留下的無聲影像,誓將在我們靈魂的深處,烙下深深的刻痕。
在這裡,我無意書寫一整個戰事,對於世界的影響;雖然,時間過去,連天的烽火與斷壁殘垣下的孩童,仍在這戰爭的殘酷與荒誕中,留下深深的印記;雖然,人們不曾忘卻,那些為正義而捐軀的士兵與將士;只是,記憶中的烽火卻漸漸退卻,宛若人在內心深處的斑剝的角落,開始塗上絲毫無法掩蓋罪刑與醜惡的瑰麗色彩。
從這裡開始,讓我們來訴說一些相關那場內戰的幾些事情;從這裡開始,我們對於法西斯在世上留下的惡行,不再以回首的方式來衡量其輕重;從這裡開始,我們以此岸的時間,將曾經淌流街頭的血,逐一盛起,返身在彼岸的暗無天日中。
曾經,「No Pasaran」一句西班牙語,成為這場戰事的核心戰鬥目標!現在回顧,這句像似在勝戰中進擊的口號,僅僅簡短兩個字,卻像一首敘事詩的開頭或結尾,其中不知多少詩行,已經被炮火摧殘而字跡碎裂,甚而被殘磚碎瓦交疊掩埋地底下了。因為喊出這句口號的西班牙共和軍,自從參戰那一天起,從來沒有一時一刻處於勝戰的前景中;相反地,不斷被軍援不足,訓練不足所困,卻得採取進攻的策略,藉以不讓自身的缺點曝光。
所以,這裡是血,是炮火襲擊中,見不到黎明的夜暗中,淌流於荒原上的血,卻不是失敗者的血;所以,這裡有足跡,為正義而戰的足跡,是困厄中,勉力於曠悍枯地上行走的足跡;朝向的卻是曉光下,一面迎風飄揚的旌旗。這是西班牙共和軍,更多時候,踩著自己身體裡淌流著的血,在人類未來的道途中,他們從來不從懷疑過這樣的足跡!不曾……。
所以,他們僅以兩個字,便寫下千百行的敘事詩:No Pasaran。這兩個字形成的詩行,記載著難以盡數的血淚和苦難。當我們回頭,卻也發現它像已漸漸被時間的無情抹拭而去!然而,很多時候,僅僅孤單具現在我們視覺下的靜照,卻顯得絲毫不安靜,且緊迫傳來戰地裡的喘息或無聲的吶喊!
且聽…並請翻閱這位傑出的進步攝影師羅伯.卡帕(Robert Capa)所留下的無聲影像,誓將在我們靈魂的深處,烙下深深的刻痕!在這裡,我們的耳際是一大片無聲的寧靜。雖然,在實際的時間裡,是轟聲的砲火,與砲火落下的瞬間後,無盡的苦慟與哀號。然而,時間已經將曾經的摧毀,交纏進入我們內心深出的隱喻中,形成一種朝著人的內在表現的象徵與符碼。
在拍攝西班牙內戰的一系列攝影作品中,我們彷彿跟隨一張張無聲的靜照,切入一部帶著冷靜觀點的黑白紀錄片;重要的是,這冷靜背後,存在著按下攝影機快門者的悲憫與震懾,都轉化成對於苦難對象還有自身的救贖。從這樣的角度出發,作者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距離(現場)不夠近」,所得出的結論,可能更為具有說服力。
因為,這句名言,不僅僅在勸說報導攝影者,走的愈近田野現場,便愈有發言權;而且,進一步還給攝影者或說關切人間悲喜的創作者,對於自身與對象的恰當距離,採取一種意識化的美學態度,作為足跡的印痕!
也因此,我們在構圖形成的過程中,不斷看見具備主張的作者,在危急的戰地現場,按下快門時,都是身影在巨大的廢墟籠罩下,顯現出來對於未知的未來,一種期待復活的身姿或者眼神,又或僅僅是剝離恐懼的內在心理狀態。這樣的畫面,離不開一個身影,在無盡擴散出去的枯萎包圍下,形構出來的緊迫狀態,雖然一切看似如此荒蕪與無告!
就說這張少年士兵吧!1936年拍攝地點未明。手持槍管及至脖子的他,一身裝備齊全,就連圍巾與交叉胸際的皮帶,都更顯眼底烘托出插在腰間的利刃,遠遠超出他身高的年齡,所使用的尺寸。戰爭是殘酷的,對於少年而言;然則,戰爭卻也催化一種緊迫感,讓孩子在自身的直立,與直向擴散出去的廢墟間,形成一種反差性的對比。
這孤單的孩子,彷彿並未被斷壁殘垣的無助所吞滅。相反地,畫面終止於照片遠方一道被時空硬性切斷的光;而孩子的目光,卻側面凝視著未知的觀看者—我們:像是要訴說些什麼未盡的心事!這是絕望中的一種希望的身姿和眼神!
再說,那位在廢墟中站立的女士。她瑟縮著病弱樣態的身子。瘦臉颊上,一雙惶恐的眼神,像是要將身後—在砲火中斷裂的殘垣,統統置入我們的凝視中。這樣子,她的怖慄像似涵蓋著眼神之外的身體,以一種輕微卻緊迫的呼息,在抵拒這場無情而不義的戰事!因此,她交織著無助與憤懣的眼神,成為我們在時間的這頭,觸碰著一個戰爭下女性的感知,以及在一場戰事中的抵抗,雖然,顯得無助,卻仍是一種抵抗。
最關鍵的,自然是〈倒下的士兵〉這張名作了!通常,我們是以這張決定性瞬間的照片,來回返卡帕靠得夠不夠近的名言,像是在說:報導影像,無法避免讓拍照的人,更深底走向被拍照對象的生命裡。這也是對的,毫無疑義,在攝影美學與倫理上,我們須這樣看待事件的發生與結局。然則,僅僅是這樣,的確不足以說明一切。
因為,除了靠得夠近之外,按下快門的卡帕,已經對這件戰事,有著作為攝影作者與社會主義者的雙重態度;否則,一張照片預示共和軍戰事雖敗,卻名垂千史的意味,將會在種種面向上,留下刻意英雄化或悲劇化的形象與構圖,形成不經意的敗筆。
照片裡,這位槍已離手卻未掉落的士兵,瞬間搶回的敘事,還給世間的是未曾倒身的戰士靈魂,為他自己和成千上萬名西班牙內戰的國際自願軍,訴說了為正義而戰的雖敗猶榮。這不是同情甚或同路人的賜予,而是自身在時間中,將恆久的獻身,轉化為當下的價值。這樣子看這張照片的底蘊,便已經不必再去討論:這照片是否為「擺拍」的爭議。那種疑慮,顯得何等多餘!
最早,2000年左右,在《人間出版社》閱讀到倪慧如女士和鄒寧遠先生合寫的《橄欖桂冠的召喚—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中國人﹙1936-1939﹚》一書,初識此一戰事的國際主義內涵。從中理解:西班牙內戰中撲倒或征戰的中國自願軍戰士,如何在法西斯荼毒的歐陸,串聯起中國境內抗日戰爭的左翼風潮。並進一步揭露,原本在人們腦海中,以二戰勝利者姿態現身的英美法等西歐國家,在二戰前的東、西方反法西斯戰線中,是以妥協姿態綏靖於德、義、日軸心邪惡勢力的結盟。
最近,《鳳凰衛視台》將這本書的內容轉拍為紀錄片,內容豐富,深深打動人心!特別在這個以民主為普世價值;然而,處處顯現詭詐式霸權的選票政治年代,著實發人深省。
我於是想起幾些年前,曾以卡帕這名字做為《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這齣戲的一位人物,嘗試將報導攝影者置入一齣戲的腳色中,作為靠近白色恐怖壓殺歷史的見證者。藉此,隱性上,見證社會主義者在西班牙內戰的獻身;顯性上,返身1950年地下黨運動中革命者的身影。現在回想,卡帕這腳色,側身於時間記憶的暗廊間,以背過去的身影,回應一整個年代的荒蕪與血腥,出現在我們未來的時間中;他背過的身與影,是我們的未來…無疑。
這樣寫時,我的腦海中,竟無端閃過一位參戰的美籍自願者醫生—白求恩,留下的名言:「我要用天使加百列的號音,在這昏睡世界的耳旁嘶吼:手上沾滿無辜鮮血的人﹐恰是晚上安然熟睡的人們!」。
啊!天使加百列,向世人傳遞耶穌復活信息的聖者,你聽見這世上的吶喊,一如號音嗎?
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