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 個人、家國與文明的思辨,幻滅、休克與重生煎熬出來的精神自傳。評析趙紫陽、胡耀邦、李鵬,悼方勵之、劉賓雁,解讀劉曉波、高行健、廖亦武、王丹、柴玲;追蹤「五四」胡適、梁實秋、知堂;描摹余英時與海外飄泊學人的身影。
文:蘇曉康
〈「紅小鬼」源流考——從胡耀邦到胡青幫〉
胡耀邦在當代中國政治史上,不僅代表著一個時代,也是一個政治世代的開山宗師,即未來可能主導中國前景的「團派」。梳理一下它的來龍去脈,或可看到一種傳承與變異:從「紅小鬼」到「胡青幫」。
胡耀邦因著力「平反冤假錯案」,而為這個瀕死體制,注入一股政治清明期望,成為中共歷史上僅見的「好人政治」(胡適語),成為「八九」學運的深層驅力。它與趙紫陽代表的所謂「改革派」,是兩種不同的政治光譜;而更加具有前瞻意義的是,「改革派」經「六四」屠殺幾乎全軍覆沒,「團派」雖「神龍之首」遭覆沒,卻因鄧小平隔代指定接班人而「見尾不見首」,倒是埋下中國的一縷變數。
「紅小鬼」的長幼觀
共青團的源頭,是「紅軍」世代裡的所謂「紅小鬼」,胡德平〈胡耀邦陳丕顯傾心交往五十年〉(《炎黃春秋》雜誌二○○四年第十二期)一文說:一九二九年陳丕顯、譚啟龍、胡耀邦同時參加革命,譚十五歲、胡十四歲、陳十三歲,三個人都被打成AB團反革命分子,三個人均僥倖存活下來。
這些「革命少年」的成長經歷,與中共的「列寧黨體制」和越來越呈凌駕之勢的毛澤東崇拜,融為一體,是他們人格、理念的唯一來源;他們又僥倖從極殘酷的戰爭(以陳丕顯的「南方三年游擊戰」為最),和更為血腥的黨內絞肉機中倖存下來,而胡耀邦竟可以童心未泯,天良可鑒,真是奇蹟。
「紅小鬼」自然都是他們同齡人裡的佼佼者,毛澤東有點偏愛。下面這個細節耐人尋味,文革中陳丕顯落難上海,其子陳小津來北京找賦閒的胡耀邦,胡給他出主意:「毛主席是我們崇敬的領袖、長者,對主席一定要認錯。如果你不認錯,難道說群眾錯了?難道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錯了?當然,要認錯有兩種,一種方式是可取的,另一種是不可取的。一種認錯方式就是實事求是地檢查自己錯誤,請主席關心,向主席提出請求,要求解除監禁,恢復組織生活,要求分配一些工作;另一種,就是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
胡甚至具體指導信如何寫:「要在信中表示:多年來一直想念毛主席,好多年沒有見到毛主席,過去主席經常耳提面命,經常能聽到主席教導。這麼多年沒有見到主席了,很想念主席。雖然沒有見到主席,但一直在認真讀毛主席的書,檢查自己的錯誤,願意繼續跟戰爭年代一樣,在毛主席的教導下,跟毛主席一起幹革命。」
一九七四年秋陳丕顯給毛寫信,果然八天後得毛批示獲救。很顯然,「紅小鬼」跟毛的關係,超出一般上下級程度,甚至帶有某種父子關係的意味——毛不僅是「領袖」,更是「長者」,是名副其實的「老人家」,所以對他「認錯」是天然合理,跟你自己究竟錯沒錯完全不相干。
從這裡便不難理解,胡耀邦在八九年可以委屈而死——鄧小平之於他,是跟毛澤東一樣的長輩,豈能違拗?但他終於吞咽不下,以命相抵。他的政治祕書劉崇文回憶他逝世前的狀況寫道:「在我們日常的交談中,他盡量迴避提到小平和陳雲同志,萬不得已時也從不直呼他們的名字,而是用摸右邊耳朵代表指小平,摸左邊耳朵代表指陳雲,可見其之噤若寒蟬。他還告訴我,有一次,他去拜訪葉帥,在他倆談話時,葉帥把收音機開得大大的,唯恐被人聽到。」曾經為多少人洗冤的「紅小鬼」,自己離開人世前竟陷入如此的恐懼,難道不是「鄧小平時代」的一個特大奇冤嗎?
借著胡耀邦的悲劇性格,蘸上「六四」之血,再加上後來二十年的冷酷「穩定」,歷史會給中國人鑄進怎樣的「長幼」型文化性格,又如何接榫中國傳統君臣之道,豈非一道思想史景觀?
共青團只得半壁江山
中共的世代,粗放劃分是紅軍、八路、解放,所謂「打江山」的三代,坐江山(四九)以後的幹部,似無資格構成「一代」,乃是一種典型的軍事集團模式。
早在江西瑞金的紅軍割據時期,「紅小鬼」便是「兒童團」頭頭,到抗戰時期他們才隨年齡增長,而升任共青團領導人。共青團作為共產黨的預備隊,其任務是將社會上所有的青年人都改造成這種「預備隊」,可是,它自己是否列於中共的接班序列,卻從未成為一個事實,因為直到文革前,中共尚無「接班」需要。
倘若中共體制也勉強具有韋伯所謂「科層制」的話,其資歷、級別與升遷,皆有矩可循,「打江山」的三代也是論資排輩的,而共青團幹部具有越級擢拔的潛在優勢,亦是成規,如五二年團中央第一書記人選有二:胡耀邦、陳丕顯,毛澤東將後者派去上海主持工作,那年陳才三十六歲。
這個接班階梯,被毛澤東自己以文革打碎,代之以毫無資歷可言的「四人幫」,實屬毀方敗常,難以為繼,所以鄧小平「撥亂反正」,擢升胡耀邦(紅軍)、趙紫陽(八路)主持改革,乃回到原點,順理成章。但是「八九六四」一劫,鄧又重蹈毛澤東覆轍,罷黜胡趙,進而一併廢棄紅軍、八路、解放「打江山」之三代,代之以毫無資歷的江澤民。同樣的政治體制,會犯同樣的錯誤。鄧小平臨死前隔代指定胡錦濤做接班人,是不是意識到了「犯錯誤」,我們不得而知,而他再次啟用一個共青團頭頭,無疑是回到中共的「原教旨」接班序列上。
但「六四」卻是一個「不可返回之點」(the point of no return),在權力繼承上,江澤民啟動了另一個接班序列:太子黨——對原教旨中共而言,這也是毀方敗常的。鄧小平雖是毛澤東及其文革的受害者,但他跟毛一樣,也克制不住地對這個政權倒行逆施,將之置於死境。即便是在「黨天下」(專制)的含義上,共青團接班仍不失一種程式化,而將江山交給自己的子弟,則純粹是「家天下」,背離「非人格化」的文官制度。
為搶救歷史而主辦《往事》的鄭仲兵,向哈佛教授傅高義分析毛鄧的區別(《往事》第八十九期),一針見血:毛澤東喜歡利用群眾,搞「群眾專政」,鄧小平則反感這一套,比較注重官僚系統。但他在「六四」血腥鎮壓群眾之後,也對這個官僚系統失去信任感,只相信自己的子弟,極為戲劇性地跟毛澤東殊途同歸。
「交城阿斗」華國鋒
鄭仲兵進一步顛覆「十一屆三中全會神話」,指出「它事實上也是因文革而被折騰得七零八落的專制官僚體制的集結和復甦,為鄧小平的專權——建立他個人的權、威、勢,鋪設了道路。這個歷史的大不幸,不少人還沒有看到。」(《改革的神話及其他——傅高義訪問鄭仲兵》)
這是自「六四」屠殺二十年來,在中國人視野裡對鄧小平最為清晰的一個描述。原來在一手遮天的毛澤東身後,比他矮一頭的鄧小平也能一手遮半天。歷史短如三十年,已經面目全非,中國算什麼「古老民族」?我們既不清楚林彪怎麼逃的、「四人幫」怎麼落網、更不知道鄧小平如何自我「再造強人」,或許對那個華國鋒,也多半是道聽塗說?
至少破除「改革神話」以後產生了一個新說法,即胡耀邦推動「思想解放運動」和「平反冤假錯案」,其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是在華國鋒時代;而啟用這位「紅小鬼」的,是華國鋒和葉劍英,而不是鄧小平——那時候他還在巴巴兒地等著平反呢。但無論厚道還是膽小,抑或顢頇,最有時運做強人的華國鋒卻沒做成,成了一個「交城阿斗」。
華國鋒下台的含義只有一個:為鄧小平大權獨攬讓了道,此乃權力制衡的常識。最後悔的人是葉劍英。胡耀邦與華國鋒曾有一場齟齬,引來議論紛紛,無論真相如何,胡未意識到「唇亡齒寒」,是無疑的。在當時中共的權力結構上,能擋住鄧小平稱王的,只有一個華國鋒。幾乎所有人都在為鄧小平抬轎子,驅動力則是人人恨透了文革。引虎拒狼之謂也。
鄧小平僅以兩隻「貓」便自我造神成功,實在是中國人造神毛澤東留下的一個報應。大家窮怕了都去拜灶王爺似的,把鄧小平哄抬成「英明遠見」的設計師,十幾億人叫他用仨瓜倆棗就給收買了,等他看到「小平你好」,知道江山坐穩,頭一個翻臉的人,正是「紅小鬼」!而「八路」華國鋒不認識的另一個「八路」趙紫陽,屆時也並無「唇亡齒寒」之感。那年頭中國的政治學,就是「如何再做強人」,最後鄧小平贏了。
毛鄧選儲如同兒戲
「強人」後嗣難產,權力繼承是列寧黨的死穴。毛鄧都是打江山的第一代,皆難逃「接班人」危機。毛澤東不可一世,最後就死在自己那尊泥胎神像的坍塌中,那是林彪為他打造的;鄧小平的「中興奇蹟」,亦廢弛於輕易罷黜胡趙,並因此將中國推進深淵。
不甘心被鞭屍與不管身後洪水滔天的矛盾,導致毛鄧選儲形同兒戲:非理性且戲劇性,而且一犯再犯,十幾億人就這麼陪著他們一玩再玩。林彪機毀人亡後,毛澤東黯然將王洪文從上海點來北京繼承大統,野史說他要王讀《後漢書》中的《劉盆子傳》,就是兒戲的一例:「工總司」司令怎會懂得,漢室血統的放牛娃劉盆子跟他有何相干?而老毛毋寧是在奚落自己:這個王洪文也不過是個放牛娃而已,江山能交給他嗎?
鄧小平急功近利「脫貧」,迷信「科學生產力」,下令組織部遍尋名牌大學生,「催肥」幹部知識化。這期間,陳丕顯推薦了哈工大的王兆國,而鄧小平只看中他一點:文革中「反對打砸搶」。大致來說,毛鄧選儲都是「攻其一點,不及其餘」,如老毛最初看中王洪文,是一九六七年七月他從武漢到上海,深夜坐車到外灘巡視,看見上海市革委會門前,有一群手持長矛、頭戴安全帽的工人站崗,這位陰謀大師對此甚為著迷,竟幼稚到幻想造反派可以替代整個共產黨官僚系統。
這幅畫面,二十多年後又在鄧小平眼前出現,不過是在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專供中南海放映的內部絕密片上,這一回是在拉薩街頭,一九八九年三月初,主角是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頭戴鋼盔、手提衝鋒槍,令鄧小平大為讚嘆,扭頭問祕書:這個人是誰?
三個月後鎮壓了天安門廣場的鄧小平,不再對「改革」有想像力,轉而焦慮身後江山的安危,殺戒已開,「經濟救黨」不夠了,此時他的心情,跟毛澤東在外灘的那一夜,如出一轍,他的「接班人標準」只剩一條:敢不敢開槍鎮壓群眾?其餘免談。
由「紅」變「青」的遺傳性退化
再去多說胡錦濤個人的乏味、僵化,已成絮叨,擺擺他的局限性,還有點意思。第一條自然是「合法性缺失」,他的發跡本來就是一個偶然,鄧小平的一次衝動而已,就像前面那個王兆國,在這台絞肉機裡能存活下來,已屬萬幸,二十幾年來從共青團、中辦,一路轉悠到總工會,就差沒去全國婦聯了。列寧黨建制「工青婦」,只是黨的二級機構,好像跟權力繼承不搭界。不過有首《共產兒童團歌》一直在唱「準備好了嗎?時刻準備著!」從中央蘇區瑞金唱起,掐指八十年,遲遲沒有兌現。
胡耀邦那次起於百廢俱興之際,也不是「共青團接班」,但他選定死後葬在江西九江共青城,未預期地成了合法性來源的一塊神牌。胡錦濤曾想去磕個頭,後來忍住了。清華「五」字班水利系的這個學生有文化,又兼政治輔導員,所以還是一個「紅小鬼」,成為「團派」掌門人,根正苗紅,但共青城那個墓塚的神聖性,來自八十年代的「平反昭雪」,它主要不是關於權力的,而是關於道德和終極意義的,這種合法性不是昏庸之君所能接濟得上的,於是問題便涉及接下來的第二點。
坊間戲稱的「胡青幫」,因「團派」從宗師到當今總舵都姓胡,又以共青團發家的「團棍」為主,清華校友居多,大都出身平民,且多成了「紅軍」、「八路」們的姑爺。出身、學歷、官場歷練、婚姻,樣樣具備,只缺心肝兒肺。這幫理工科大學生從政,可謂具有「中共特色」的新科舉,至少它是對毛澤東「讀書無用」反智主義的反撥,但又撥向唯「科學」的另一種蒙昧。
比如清華的這個五字班,前未遭遇「反右」、「大躍進」,後面躲開了「文革」,據說「受教育最全面」,卻人文涵養幾乎是零,既昧於古典,也盲於西洋,所知僅限蘇聯,難怪中國從九十年代便進入一個枯燥而冷酷的「工程師治國時代」,在那個凶暴且無廉恥的「上海幫」裡,是成堆的「工程師」。
所以,由「紅」(小鬼)變「青」(華),既是知識化,也是理想主義退火的「冷血化」,與胡耀邦的政治清明資源,背道而馳。這也是一種「遺傳性退化」,既指施政能力、名望魅力,也包含打天下一代的革命犧牲精神、絕對服從、含辛茹苦、不計個人得失甚至六親不認,史達林所謂「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已不復存在,列寧式政黨的壽命,大致到打江山的第一代死光,這是蘇聯和東歐的命數,中共呢?於是要看第三點。
在給定的前提下,胡所繼承的這份遺產,確乎太沉重了,他們面對的世道和難題,跟他們的能力太不相稱——他們一群是靠聽話、看上級眼色、忘掉了自己還有腦子,才混到今天的,哪裡還剩下什麼創造力?即便從鄧小平的角度來說,當初隔代指定他,想必是要他來擦江澤民的屁股——「財富的極大湧流」與人心的極大壞死,不僅叫共產黨坐在火山口上,也叫中國面臨萬劫不復。
可胡錦濤非但沒有沾上胡耀邦的清譽,反而是坐享其成「上海幫」的惡政、惡名。也許他最大的能耐,不過是為「團派」爭得半壁江山,果若如此,他真是無顏以見九江共青城。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晨曦碎語》,印刻出版
作者:蘇曉康
蘇曉康 個人、家國與文明的思辨
幻滅、休克與重生煎熬出來的精神自傳
他從「共和國同齡人」走向「終身的流亡者」
也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樓塌了」的一代人
西子湖流向塞納河
《河殤》也回溯到「五四」
五四與八九演出在一個廣場
天安門有沒有把紅衛兵與學運一線貫通
青春被燒焦、浪漫浸淫著暴力、八○年代攔腰斬斷
灰飛煙滅、血染長街、大骨架被大時代拆解
去國流亡、離魂歷劫、失語與癱廢
歷史翻轉、人命危淺、寂寞與孤絕
他領悟:「人,終須面對的是內在的自己。」
那個內在靈物,便是你的心智,你不能言明又制約你的
個人為體制藏污納垢,私域恰好反射著公域
他將個人際遇、政治風雲、人文思潮、歷史因緣等梳理成冊
窺覷世態、臨摹感懷、記人記事,一個知識人的承載與唏噓
本書特色
1989年蘇曉康出逃香港,回應「六四」近兩萬字專訪,首次完整揭露。
評析趙紫陽、胡耀邦、李鵬,悼方勵之、劉賓雁,解讀劉曉波、高行健、廖亦武、王丹、柴玲;追蹤「五四」胡適、梁實秋、知堂;描摹余英時與海外飄泊學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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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