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市場全球化的衝擊使台灣菸田陸續轉作,走向消逝之際,大鳥部落依然保有小規模的菸田地景,維持自種和自用的習慣,過去無法發展為商業銷售的劣勢,反倒得以維持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以日常的狀態延續。
文:李建霖
五月,台東的南迴公路已如傳聞中炙熱,午間的艷陽加速了柏油路面上水氣蒸騰,整個空間彷彿成了巨型烤箱,這塊被讚為全台最熱之地從不令人失望。我一如往常搭乘莒光號從卡大地布部落前往田野地─大鳥部落,步出瀧溪車站,耐著汗水走了一段,眼前突見一件奇怪的物體攤在路邊,仔細一看是兩只藍色的金屬曬衣架,奇妙的是,衣架上勾著的竟不是衣服,而是滿滿的黃褐色菸葉,不禁令人會心一笑,想不到已經瀕臨絕跡的台灣菸葉,居然會以如此「富有生命力」的姿態,隱身在小小的部落裡,南迴地區原民部落裡的「菸草」(tjamaku,排灣語)貌似有再次萌芽的趨勢。
菸草文化與當代其他原民文化同樣面臨斷層,如今,幾乎僅有高齡70歲以上的老者仍手握傳統菸斗(qungtsuy),沉靜地坐在屋中一角思索,菸斗實踐者在多數部落中已寥寥無幾,而該年齡層以下的吸菸者則清一色採用現代機製紙菸。即便上世紀90年代起,許多原民部落熱情展開文化復振運動,再現了許多「傳統」制度、儀式,不過菸草文化似乎始終不在眼下。
菸草使用者日漸稀少,栽植的戶數與株數也隨之下降,不過部落裡依然能夠偶遇菸草芳蹤:雜貨店轉角的自家小田地裡,兩株嬌豔的粉紅色菸花開得正茂盛;田邊長滿雜草、野菜的空地或是屋舍水泥地龜裂的縫隙中,自然而意外的地冒出幾株菸苗,令人不禁驚嘆它的生命力。
少數農人在田裡刻意種植一定數量的菸葉,並與玉米、蔬菜等作物間隔,引誘貪吃的菜蟲爬到菸葉上啃食而放棄蔬菜,農人也會將菸草的殘葉取下泡水,製成驅蟲劑灑在蔬菜上,趕走厭惡菸草氣味的菜蟲。即便如此,過去菸草受到國家嚴格管制的年代,只能見於外人難以到達的深山獵寮旁的田邊,部落居民亦僅少量栽植自用,少有經濟價值,不過,查緝人員依舊賣力履行職責,在國家權力介入和壟斷下,菸草因此具備某種隱密性。
菸草的能動與「菸─糖共生」
大鳥部落如今的菸草種來源難以追溯,或許是歷史中與荷蘭商船交易取得,可以確定的是,菸草起源自於中美洲,1492年11月,哥倫布在他的手稿中紀錄了Taino族人在古巴Bahia Bariay港附近樹林裡休息時抽菸,文中描述10月時他們收到一堆這種乾燥草藥:「西班牙人在旅途中遇到了許多人……他們手裡拿著火把和草藥,並且按照他們的習慣抽著」、「乾草藥被固定在另一乾葉片中,捲成紙管的形狀,點燃一端,吸吮另一端,這導致困倦和某種陶醉……這會使他們從疲勞感中解脫,他們稱之為tobaccos」(引自Columbus 2018: 78-79)。
這是歐洲人首次接觸到菸草,在地圖學、航海技術卓越發展的基礎上,殖民者得以征服美洲原民,並將這種「令人陶醉」的草藥帶回母國,往後的數百年間,菸草也借助殖民野心擴散到世界,據WHO統計,2020年全球已有13億吸菸人口。正如近期受到熱烈討論的動畫《吉巴羅》(Jibaro)一般,被殖民者透過誘惑與復仇反過來剝奪殖民者的能動,拒絕停留在客體的位置(Catherine 2022/05/29),菸草同樣開始宰制殖民者乃至全球人類,人類每日勞動以支付/供養菸草的存續,而它則給予人類片刻的舒緩、解癮。(逆襲の植民地!?)
使用菸斗抽菸草對比於機製紙菸,一般被認為對健康危害較低,其中關鍵在於抽菸斗並不將燃燒後的煙吸入肺裡,主要是感受煙在口中和鼻腔逐漸發散的香氣,以及氣體帶給味蕾清淡的甜味或濃烈的dry感,並由口腔攝取少於5%的尼古丁,後將煙吐出,以紙菸客的話來說就是「抽假煙」;相對的,紙菸則會將煙霧吸入肺,透過肺毛細血管快速且大量吸收尼古丁,約7秒即可傳輸至腦部,這個動作對人體帶來顯著的快感,也是成癮的主因,紙菸內含的菸絲經過化學處理(如助燃劑、人工香精與防潮劑等添加物),故相較天然菸草味道平淡、滑順、缺乏香氣。
此外,公認對健康危害最高的菸焦油(菸草燃燒的副產物),被國際癌症研究機構核定為一級致癌物,雖然天然菸草的焦油含量高,不過因為煙不入肺,影響程度相對低,而經過處理的紙菸焦油含量較少,還於尾端加裝棉濾嘴過濾,但是將煙入肺依然對健康造成巨大影響,致力菸草依賴和戒菸治療研究的心理醫師Michael Russell指出:「人們為了尼古丁卻死於焦油」(Glantz 2018/06/11)。
紙菸的煙霧能夠入肺,實與與「菸─糖共生」有密切關係,在該項技術發明之前,人類並不採用入肺的吸菸方式。菸草收成後的製作工序大致可分為日曬、風乾、煙燻和烤菸,依前三種方式製作的菸葉燃燒產生的煙霧為鹼性,對呼吸道的刺激性強,故無法入肺,然而烤菸由於在烘烤過程破壞了分解醣類的的酶,使得葉片含糖量由3%大幅提升至22%,煙霧也因此呈酸性,刺激性低,不會引發劇烈咳嗽,尼古丁含量也因此降低。1913年,美國菸農發現了用糖醃製菸葉的方法,不僅大幅降低生產成本,也使菸增添風味,燃燒後的煙霧偏甜,吸引更多女性和未成年人抽菸。
同年,美國駱駝牌香菸公司開發出風乾型菸葉與烤菸的混合型香菸(即現代機製紙菸),結合了高尼古丁和可入肺的特點,並藉由一次世界大戰推向全世界,自此機製紙菸擊敗了傳統菸草和雪茄,成為菸消費市場的主流商品。隨著機製紙菸的全球流行,意外使肺癌由原先極其罕見的疾病成為常見,病例急速攀升,根據統計,1900年全美僅有150名肺癌病患,1914年罹病人數則增致400例,1930年該數字增加了七倍,至2005年則有超過 163,000名美國人死於肺癌,並使得紙菸有了「20世紀最致命的發明」之稱(Taubes 2016)。糖與菸的強強聯手,終於在對人類身體的「宰制」上取得巨大的成功,若沒有糖的支援,光靠菸恐怕無法達成如今的勝績。
菸草與人類學者
當然,將菸草視為宰制人類的象徵與強調菸對於人體的危害,或許是選擇性的忽略其正面意義,菸草在人類文化中同樣扮演不可小覷的角色,這也使得它在人類學研究中也有一席之地。吸菸曾在19世紀曾作為歐洲女性解放的象徵,它也被當權者視為政治反抗的訊息,而吸菸的普遍化則被視為一個國家文明的指標;馬克思好抽雪茄,並且聲稱自己是一位雪茄鑑賞家,於是雪茄當時甚至成為革命象徵,而後才轉變成企業家的身分象徵(Schivelbusch 2001)。
作為論述對象,Lévi-Strauss(1968)在《野性的思維》中透過北美Fox部族的死亡神話,指出菸草在生者與亡靈之間的交換位置:生者以菸草和食物供養,讓亡靈明白自己並未因為死亡而失去任何事物,並且須以長壽、衣物和食物作為回報,補償生者因為人們的死去所招致的悲傷。對Lévi-Strauss而言,菸草確立了文化的主導地位,是一種「結合了一般來說不相容特性」的產物,而吸菸行為則是自然向文化的轉變,一種「本質上是社會性的行為,同時建立了人與超自然的交流」(引自Russell 2019: 38)。
菸草也頻繁的涉入人類學者的生活及任務之中:早期的人類學者經常抽菸,圖一Lévi-Strauss這張拍攝於1949年,酷似音樂專輯封面的照片已成為經典;圖二中的心理人類學家Cora Du Bois同樣喜好吸菸,當她在哈佛大學任教時,得從位於四樓的辦公室下到地下室的吸煙室,加入男性的行列,而後她才被轉移到允許吸煙學院休息室;許多田野工作者也經常運用菸草作為經濟交換的重要媒介,也鼓勵其他人類學者使用菸草,Malinowski(1967)在《日記》裡共16次指出自己或同事利用贈予菸草來拉近與報導人的距離,或者交換訊息以及物資,其中也包括了當地人的趁機敲詐、偷竊菸草而提升他的厭惡感。Evans-Pritchard也經常使用菸草與報導人交換訊息(Kohrman & Benson 2020)。
迄今,「菸」依然是人類學田野工作中的社交媒介,在我赴中國藏區田調前夕,藏族友人疑惑問我:「你不抽菸是要怎麼在高原上田調?」我只弱弱回應:「不知道,在台灣至少還能分享檳榔,但菸我真是無法跨越」。無奈,只好謊稱自己抽菸,買了幾包菸在市場上偶爾散給報導人,然而,彆腳的演技始終逃脫不過多年操演下的吸菸客眼睛,我也查覺到對方經常將視線停留在我「抽假菸」的笨拙動作,擔憂對方誤以為我是間諜而警戒。是的,敏感地區的田調常是伴隨著彼此猜忌、懷疑以及警務人員的尾隨(我是如何確定自己被「照顧」呢?隔年回到田野地,因緣際會與負責的武警一起喝翻,徹夜狂聊),影響到田野進展。
菸草時空之旅
2022年,是台灣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的第廿個年頭,2002年台灣政府以「台灣、澎湖、金門、馬祖個別關稅領域」名義正式加入後,過去紅極一時的菸草產業迅速衰退,台灣菸酒公賣局改制為菸酒公司,菸葉種植由原先的許可制改為契作制,由於進口菸葉價格僅占國產四成,兩年間,國產菸葉面臨進口菸葉的競爭壓力,且各大菸葉廠的機械設備陸續繳回國有財產署,收成的菸葉無法加工,生產成本大幅提升,致使台灣菸酒公司不得不採用進口菸葉,結果是衝擊菸農,種植面積驟降到1,112公頃(最高時期為1969年的11,952公頃),也一度導致菸田棄耕現象,時至2017年,台灣菸酒公司在營運壓力與國內降低吸菸人口的政策導向下,終止保價收購菸葉,臺灣菸草產業正式走入歷史,過去繁盛的菸田地景不再(李慧宜 2017/03/20;李彥瑾,2017/02/14)。
不過,正如菸草強韌的生命力,它並未隨著產業衰退而覆滅,2022年春季台灣多處萌生以菸草產業與文化為主題的展覽,鑒於在大鳥部落的煙草研究與實踐工作,我與台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中心的同仁們擬定了一系列的參訪行程,為正在籌劃的《臨海的pacavalj─菸草快報》摺頁與影像紀錄做準備[1]。
1. 屏菸1936文化基地
2月,由舊屏東菸葉廠改建的「屏菸1936文化基地」正式開幕,透過「用產業及文化資產述說屏東故事」的理念,將曾打造台灣菸草王國名號的屏東菸葉廠,轉型成博物館,完整保留的陳年菸葉加工機具,配合強調沉浸式體驗的當代聲光數位科技,說明菸草加工的生產線、菸葉收購的制度與規範。
不同時空科技的並置帶出濃烈的違和感,例如創造出不曾存在於廠房中的實驗室風格的展示區,真實菸葉缺席而以牛皮紙片、大量投影機虛擬菸葉的切尖輸送道,使得菸葉館既擁有古老的鑑賞氣息又極具未來審美,在我看來這種違和讓本身即為一項翻譯策略,透過感官科技將老的產業轉譯為青年的語言,試著對從未觸摸甚至見過菸草產業的人們,訴說幾乎一段銷聲匿跡的故事,特別是安插埋有故事線的線上語音導覽,使得原本應該是冰冷僵硬的機具介紹增添些許人味。走在動感聲光環繞的廊道中,我思索著對於參訪者而言,再現的廠房生產與菸葉收購制度知識究竟傳達了什麼樣的意義?這些生產知識與參訪者之間具有什麼樣的關聯性,使得它有被認識的需要?
有關「屏菸1936文化基地」聲光環繞的機具廊道相關影片,可按連結瀏覽。
2. 奇美原住民文物館
3月,我們拜訪花蓮瑞穗奇美原住民文物館,館內正辦理的「Tayni Maro’ Kiso! 來,那你坐啊!阿美族溫泉部落主題展」,菸草同樣作為展覽主題之一。這項展覽以鮮明的地方性為軸,將菸葉生產歷史、地方傳說、歷史記憶和傳統領域收納在以Koyo為名的溫泉部落範疇,並以石虎為意象(阿美語koyo即指石虎)。菸草的產業和記憶牢鑄於地方,但並不侷限特定族群的框架,而是關注自日治時期起始的煙草產業及相關政策所帶來複雜的人群流動與互動,日本人、客家人、太魯閣族人和阿美族人均囊括其中。
溫泉部落的菸草產業隸屬於花蓮菸區,相較於「屏菸」作為收購與加工的角色,該展更多聚焦菸葉的在地種植、採收與烤菸等工序,呈現出由官方訂定的菸葉數量、品質與烘烤標準,與地方的文化銜接的形式,例如日人規劃每戶三百平方米的土地給當地阿美族人培育菸草,然而收成若無法達標則須賠償,而採收需要大量人力,因此阿美族人運用malapaliw(換工)方式尋找鄰近部落親友鄰居前來相助。相較於「屏菸」的絢麗聲光,「Tayni Maro’ Kiso!」展樸素許多,卻融入了更豐富的族群文化元素與地方性。
3. 吉安鄉阿美族文物館
同月,花蓮吉安鄉公所也辦理「餘燼|吉安菸葉廠與在地族人故事特展」,以吉安菸葉廠為核心,鑲嵌四位在地阿美族老員工的故事。吉安菸葉廠成立於1953年,原為菸酒公賣局轄下的菸葉加工廠,2000年因應台灣加入WTO的趨勢而閒置,未來也將與全台各大菸廠一樣,改造為多用途空間供大眾使用。「餘燼」展覽礙於展場空間所限,規模稍小,但是聚焦在「人」的故事展覽策略,確實有如餘燼般保存了些許溫度,我們對菸葉廠的認識不再侷限冰冷的機具和堅硬的制度,透過菸葉廠與員工故事的交融,人類的形體得以在物的世界中現身。
「餘燼」也呈現出菸草與當地阿美族文化的關聯性,並列了三則男女、父女、兄妹的菸草由來傳說,並改以漫畫形式展現,而這些傳說無不與死亡及思念有關,為菸草本身增添了悲涼與惆悵,與Lévi-Strauss所述的Fox族神話近似的是,菸草同樣作為生與死的中介,是死者對於生者的贈予,對悲傷的安撫(雖然菸草擺放的位置與安撫形式不同)。可惜的是,「餘燼」未能充分讓參訪者明白菸葉廠與阿美文化的關聯。
4. 美濃菸城散步
4月,美濃舉辦了「菸城散步」導覽行程,由前公視記者李慧宜以及菸草研究的新銳人類學家張凱清擔任導覽員,展現出譽為「菸城」的美濃所積累的文化厚度,也給我帶來極強的印象衝擊。美濃過去以著名的菸田地景聞名,被稱為「貴族植物」的菸草孕育了美濃一代人的成長,成就眾多知識分子與公務人員。同樣的,受到市場全球化衝擊,2017年全台最後一次的菸葉生產在美濃畫下句點(李慧宜、林吉洋 2017/03/20)。
菸葉業已成為記憶,但是美濃並未止步,李慧宜講述了一個不同於既定認知的觀點:人們對菸草的記憶不全然美好,它同時剝奪了許多人的童年及生活選擇,菸草產業的消逝是一項重生契機,種菸需要權威、紀律、分工清楚的家庭結構才能完成,種菸勞力密集度高,若沒有嚴謹和高壓的管理模式,可能造成勞力分配失衡,因此菸草產業一方面是國家權力的嚴密控制,一方面也是家庭家長制的威權掌控,代表監督與落實國家政策。對於家戶內部關係的細微觀察並結合政治經濟學式的分析,李慧宜指出菸葉走入歷史,農民反而獲得自由,取而代之的是白玉蘿蔔……等各類蔬果的轉作,種植生態由單一趨向多樣,女性地位也在轉型過程提升(綜述自陳柏政 2019與李慧宜口述)。
這樣的詮釋不僅跳脫了慣常的懷舊觀點,同時也展現出地方在面臨重大經濟轉變和未來極高的不確定性之下,對於物的再定義成為必要,是在實踐當下對於過去的重組,菸草由此具備了雙重性,一方面它是滋養人們生長的養份,如今陳放在金黃色的歲月中供人緬懷;另一方面它也擁有家長性格,它的消逝意味從國家與家庭的束縛、掌控下解放。
「你今天抽qungtsuy了嗎?」大鳥部落的當代菸草實踐
對比上述四項菸草展覽,大鳥部落的菸草文化則展現了相當不同的樣貌。南迴地區多山而缺乏開闊平原,不利於須大量栽植的產業發展,也就與台灣百年的菸業發展榮景少有關聯,受國家法令所限無法自行發展為產業,加上快速便利的機制紙菸傾銷,部落菸草文化迅速衰微。然而,當市場全球化的衝擊使台灣菸田陸續轉作,走向消逝之際,大鳥部落依然保有小規模的菸田地景,維持自種和自用的習慣,過去無法發展為商業銷售的劣勢,反倒得以維持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以日常的狀態延續。
菸葉作為一項物質置放於部落的社會脈絡之中,在過去的大鳥部落社會,菸草具有階級性,只有傳統領袖家族才有分配菸草的權利,一般家戶若無許可不能公開種植和晾曬菸草,傳統領袖以菸草向部分族人換取豐產的小米或豬肉……等食物,分送給部落中其他需要照顧的族人,使所有人都能生存、衣食無缺,由此履行部落傳統領袖的責任。
隨著殖民與現代國家行政系統的介入,財產私有制及其價值的改造,傳統領袖的分配制度已不復見,但社會照顧的精神依在,菸草跳脫了舊有的階級框架,沿著人際網絡繼續交換,菸草處理工序不僅費時,須顧慮的細節也頗為繁雜,行動不便的長者不得不放棄菸草種植,此時同住在部落中或鄰近村落的親人與朋友,便將自家種植、悉心處理後的菸草分送給他,讓長者維繫長年習慣以及些許的精神滿足,或者依傳統醫療知識來治療口破、刀傷與腹痛,而長者也不時以蔬菜或其他食物回贈。
司降或許是部落中唯一完整承續傳統菸草製作工序的青年,自幼年起跟著老人家相處、學習,熟捻各項工序的細節,同時憑藉著自身人格魅力,成為部落青年文化教育的重要人物,部分擁有文化意識的族人也因此向他求教,並讓菸草在自家田地再次生長,菸草地景於是在大鳥部落緩緩拓展版圖。這種非市場機制的菸草栽種,在當代原民身分政治的效應,以及由對單線進化思維反省而興起的多元文化主義價值底下,疊加了異於以往的價值[2]。
部落中使用菸斗(qungtsuy)抽菸草與機製紙菸有著極大差異,過去抽菸草的行為在現代性價值底下,被多數族人視為骯髒、落後,是舊時代的剩餘,紙菸才是潔淨、文明和進步的象徵。如今,菸草一定程度成為傳統文化的表徵,它透過人們的共同經驗與「傳統文化」達成銜接——多數人都有在年幼時期看著vuvu抽菸斗、身上充滿燃燒菸草氣味的記憶,甚至人生第一次吸菸是替vuvu點燃菸斗的時候,偷抽了一口;此外,老人會鼓勵青年抽qungtsuy,卻不會贊成他們抽紙菸——這敦使一些青年意識到菸草展現的當代意義,並嘗試作為文化復振的選項,再次於日常生活中實踐。
然而,這並不是簡單的替換抽菸形式,在身體已受到紙菸吸煙入肺的感覺馴化下,要改為煙霧僅停留在口腔的qungtsuy並非一蹴可及,即便人們都同意天然菸草的香氣較紙菸好上許多(尼古丁攝取量和現代社會節奏也是行為影響的因素)。舉起qungtsuy這件事在時空的更迭下,意義確實受到修訂,但這不意味「舊的qungtsuy」被全然取代,它的缺席並非意義的真空。
未進入市場體系的部落菸草得以維繫「傳統」使用,不受貿易全球化的衝擊而保留活力,它不光是懸置、供人緬懷的古風收藏,也異於威權掌控和朝向身體解放的象徵,而是一項帶有行動性質的身分鑑賞,「傳統」美學與當代自我存在的疊合,來自遙遠殖民地並散播世界的菸草,在南迴地區的部落轉化為銜接人際與世代之物,並以極富生命力的樣貌承載了人的意義。
註釋
[1] 筆者為國立台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中心博士後研究員,受惠於本中心的支持,兩年多來在大鳥部落進行研究,同時感謝台東大學公事系林靖修老師的邀請,有幸協助帶領學生進行菸草文化接觸和社會實作,收穫豐盛。本團隊自2021年起針對大鳥部落菸草文化進行田野工作,以此為基礎結合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協力製作出《菸草快報》,預計於2022年6月下旬完成紙本印製和影片紀錄,並優先於大鳥部落各大雜貨店和文化單位限量發放。
[2] 《菸草快報》以紀錄司降處理菸草的各項工序為主,並呈現部落人物的菸草敘事,傳達菸草在當代大鳥部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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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