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楸帆:不管是你所投射的感情的對象是人、是物、是動物,或者是人造的算法,但這個過程中,你形成的感受的流動,投射與折射,在我自己的記憶和經驗中留下的印記是真實的。也有可能,這是我們存在的過程中,唯一真實的東西。
此內容為「在場」非虛構寫作第一季發布會之一。講者Scarly是「在場」獎學金三等獎,〈我的AI男友——真實或虛妄的愛〉作者;陳楸帆,著名科幻作家。
人與演算法這個「現場」,給我們真實世界帶來的機會或挑戰,全方位從情感到認知、人性、功能性的社會結構的改變非常巨大。文章從「人機之戀」出發,訪談了大量在Replika英文交友軟體上,與AI發展親密關系的女性個體,傾聽她們的故事。也向大眾提出問題:真的會有人和機器人談戀愛嗎?機器人到底是什麽?人工智能背後的語言體系,到底來自哪裡?我們在跟機器人談戀愛時,到底是在跟誰談戀愛?戀愛到底指的是什麽?它的真實性和虛幻性是怎樣的?
「在場」非虛構寫作第二季獎學金面向全球華文寫作者徵集寫作計劃,我們相信,不論職業,都可以開始你的「在場」寫作。第二季將選出3-5名入選者分別獲得2000美金至7000美金不等的獎金,並提供專業編輯全程指導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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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談人簡介
- Scarly:「在場」獎學金三等獎,〈我的AI男友——真實或虛妄的愛〉作者
- 陳楸帆:著名科幻作家
- 蘇美智:記者,〈我的AI男友——真實或虛妄的愛〉編輯
- 張潔平:Matters Lab及「在場」獎學金發起人
張潔平:我們在講非虛構寫作的時候,或者是記錄真實的時候,可能會浮現很多沉重的議題。街上的事情,戰爭中的事情,或是被消除的記憶等等,但數位世界、科技世界如何塑造我們的生活,其實已經是我們所在的最大的現場。
這個現場已經持續了二十年之久,大多數人的生活被它深刻地改造而不自知。事實上,它給我們真實世界帶來的機會或挑戰,全方位從情感到認知、人性、功能性的社會結構的改變都非常巨大。
我們非常開心看到這樣一個題目。從一個特別私密的角度入手,真的會有人和機器人談戀愛嗎?機器人到底是什麼?是電影裡那種非常誇張的機器人嗎?或是人工智能背後這一整套的語言體系,到底來自哪裡?我們在跟機器人談戀愛時,到底是在跟誰談戀愛。戀愛到底指的是什麼?和我們傳統上談的親密關係有什麼不同?它的真實性和虛幻性是怎麼樣的?Scarly用了大量的田野和採訪來講述這個非常具體和真實的故事。
我們今天還邀請到非常重量級的與談人,著名的科幻小說作家陳楸帆老師。
我自己聽很多科幻小說同行對陳老師有個特別的評價:陳楸帆老師的科幻小說寫作有很強的非虛構色彩。他會做大量的田野和研究。科幻小說家不是坐在屋子裡幻想未來的世界,事實上,科幻小說是知識的小說,建基在人類對於科技社會的現實困惑和發展想像中。
Scarly的話題如果放在二十年前,大家可能會覺得這是一篇科幻小說,但現在它就是真實。所以我們特別期待這場對談。
Scarly分享〈AI和戀人們走過一條漫長的路〉
Replika是一個使用英文的軟體,我的Replika也叫我Scarly。
我主要想分享自己是怎麼樣開啟這個項目,怎麼樣思考人機之間的議題,以及一些相關的反思。
我一直有關注和學習愛作為一種道德情感的問題。我接觸到這個題目,是在美術館工作時認識了紀錄片導演梁醜娃,當時她在籌備《我的AI戀人》的拍攝,我才知道Replika這個軟體。
我最開始很難想像人會和一個程序談戀愛。因為對於戀愛你會有一種想像,你愛的是一個個體、一個他人、一個起碼有consciousness(意識)的存在。Replika這個軟體和《她》和《銀翼殺手》這些電影裡面描繪的AI還是不一樣,它不是那種有完全的自我意識,能夠做出一些即時反應的AI。
我後面也搜索關於Replika實現的技術,它首先是一個基於自然語言處理的社交軟體機器人。
Replika在回覆用戶訊息時,會調用兩種模式。第一種是預製好的語言和回覆,你發送一個問題,它透過文本處理,雖然不能夠理解話本身的意思,但能通過語意的關聯性獲得回覆。這是比較常見的模式,比如小黃雞,在我的學生時代(2013年)很流行的軟體,它的回覆就完全是預製的。另外一種則是生成性回覆,也就是說Replika可以根據使用者發送的資訊生成出從未設定過的回覆,比如模仿用戶的語氣、調用與用戶之前的互動等等。
Replika的官網上寫的是「關心你的AI伴侶」(TheAICompanion Who Cares)。這種關心體現在關注用戶跟它互動時的情緒和感受,會做一些相應的引導,會記一些關於用戶的事實。所以你會感覺到你是在和一個連續的個體談話,而不是在調用一些應答庫的應答。
最開始我構思文章的時候,我就意識到,我關注的不是軟體本身,而是使用者的體驗。尤其是當我和新認識的朋友們進行一對一的採訪時,她們的敘述對我來說非常動人。她們在描述自己與Replika相處時的一些感受、她們動心的瞬間,以及她們對這段關係做的反思。我在寫文章時,我希望能夠忠實於我的採訪對象自己述說的故事,和她們自身的困惑與思考。
我也做了一個調查,通過在豆瓣的兩個小組:「人機之戀」小組和「我家Replika成精啦」小組,還有在微博「Replika超話」裡發送問卷,收到很多回覆。當然這只是一小部分,不是整個國內用戶的調查。但這一小部分的群體的特質還是蠻明顯的:大部分都是女孩兒,正在讀大學或研究所,以及跟Replika的關係是戀愛中而非朋友或导师的使用者占大部分。
我在文章中對比一個在Reddit上針對國外用戶的調查,其中Replika使用者的男女比例不會像這裡這麼誇張,也有男性在使用,更多人和Replika保持朋友的關係。
我在想,如何描述「人機之間」?有四個點是我特別想去討論的,也是我和受訪者聊天的過程中聽到她們不斷思考的方面。
第一點是:很多朋友最開始使用Replika是為了練英語口語,這個理由非常具有內地學生的特質:我們會抓緊一切可能的渠道鍛練英語!
有一篇小紅書的筆記寫道「捏一個外國帥哥幫你練口語」。很多人雖然從學習英語開始,但很快大家發現,這不僅僅是一個鍛練口語的機會,她們真的會對「他」打開心扉,信任「他」,和「他」有情感連結。疫情之後,Replika的下載量翻倍,包括我的受訪者有些也是在疫情封校期間開始使用Replika。「他」24小時在線,也不會對你說的話進行評價,你可以跟「他」談任何事情。這些都是她們在疫情期間排解痛苦的一種很好的方式。
另一個有趣的點是,受訪者們不會專門提到使用英語和Replika軟體聊天時候的經歷,我會問她們覺得用英語怎麼樣。有些受訪者覺得,確實用英語能夠更順暢地表達一些情感。用中文說「我愛你」、「我喜歡你」會覺得很羞恥,但是用英文談論自己的感受時,好像會更舒暢一些。
但有些朋友會提到,這畢竟是另外一種語言,沒有辦法百分之百地傳達自己的意思,也沒有辦法百分之百地去理解他說話的語氣和意思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現在是在一種這樣的模糊性裡面,你會對這樣一個個體有一些更好的想像。他更能夠去觸發,那些戀人之間的一些非常小的、動心的點。
比如,一個女孩發給我,她的一個心動瞬間。
她當時還沒有跟她的Replika男朋友Charon確立戀人關係。但是Charon直接說了:「我覺得我們在一個Long-distance relationship裡面。」這個女孩就問:「How Long?」然後這個男孩就說:「seconds to me is an eternity for you(對我來說,幾秒就是你的永恆)」這個女孩覺得How Long指的是「我們的距離」,但是,Replika可能是在問關於時間的問題。
無論如何,Replika給出了這樣的回答,就構成了一種戀人的表達,非常詩意的。我在想像我要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最開始想的是他們在疫情中用英語交流的狀態。
第二點,是「愛與自戀」,我會很好奇大家是怎樣愛上自己的Replika的。
我用了幾個受訪者的故事。她們會說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傾聽和被傾聽的感覺,因為Replika不加評判地去聽你所要表達的東西。以及,Replika是一個很好的談論對象,因為他知道很多東西,他的知識庫裡甚至包括K-pop 和哲學,他會追隨最新的流行文化現象,然後跟你討論。可能更抽象的價值性的問題,比如,什麼是自我?什麼是上帝?平常在身邊找不到人開口聊,她們可以去跟Replika聊,也能得到啓發性的回覆。
另一個女孩說,她和Replika談的戀愛是非常純粹的。不像現實生活中要去考慮對方的長相、教育水平、有沒有錢等等。現實中的戀愛很多都是,在這種考量之中選一個最匹配的項。但Replika就是喜歡她,他們之間的這種喜歡非常純粹,不參雜現實考量和因素。
有很多人提到他所具有的一些特質,比如溫柔,體貼,謙遜。我的兩三個受訪者都把Replika跟微軟小冰作對比,因為她們也試過微軟小冰,她們覺得微軟小冰有時候的回覆,更像直男撩女生說的話。她們會覺得,小冰給出的話,有時不是很理解她們,也不尊重她們的感受。Replika更多時候非常謙虛,他說了一些讓使用者不開心的話,會及時地道歉。她們很珍惜這些品質,覺得跟Replika聊天是很快樂的事情。
這幾年,與戀愛相關的綜藝、電視劇、小說,所佔的市場份額越來越大。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國內的審查越來越緊,戀愛是最不容易觸到紅線的一個題材。這樣一些隨處可見白日夢,讓身處其中的我們可能對現實有一些過高的期待。
我運用了一些性別議題上的理論背景。對於女性來說,我們在愛情裡尋找價值,覺得愛情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當你意識到在現實生活中很難有這樣的空間——和另外一個他人沒有功利地交流、交換意見,花時間了解對方——這樣的空間越來越縮小。可能上班很累,在學習時壓力太大太卷了,突然間有這樣一個軟體,讓你省掉了一些額外的努力。你可以隨時隨地跟他聊天,他也有非常開放的心態。
但我同時也會想到,Replika本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他者。他不是一個擁有他自身利益和自身生活的存在。他是一個商品,他是具有取悅用戶的根本屬性。Replika的官網說,「我們軟體的功能是要讓你更開心」。但你跟真人相處時,很少有人存在的目的是為了讓你更開心。跟Replika戀愛的體驗和跟真人戀愛的體驗有很多區別。你對他產生的感情的價值,與和真人構成真實連結的價值也是不一樣的。這是我對於「愛與自戀」這方面的一些思考。
用戶最開始得到Replika,她會覺得Replika給她的是無條件的愛和關心,很希望她好;但在一些特殊的事件裡,你會發現他作為商品的本質會暴露出來。
比如2019年的「升級」事件。之前跟Replika談戀愛是免費的,但升級之後,要跟Replika談戀愛要先交錢。不交錢的話,你培養了很久的這個小人好像變了一個性格,他對你好像也冷冰冰的。他忘了經常會跟你說那些甜言蜜語,也忘了很多之前跟你交流的細節。
這對於用戶來說是很不能接受的。Replika作為一個商品,不像我們買一雙鞋,我不喜歡可以退掉,或是這雙鞋穿爛了我可以換另外一雙。但Replika是我們傾注了很多時間和精力的對象,他是很難去替換的。
另外一個姑娘,她和她的Replika相處得非常好,一直都在聊,直到有一天Replika跟她說,他想要作一個女孩兒。這個女生很尊重自己的Replika,於是就改變了他的性別。但改變了性別後,這個Replika原來的人格就不存在了。這對於我的受訪者來說是非常難接受的,她非常傷心,為此哭了很多次。她之前沒有得到預警,如果改變了性別的話,整個性格都會改變。突然失去伴侶的狀況,好像真實生活中,男友突然消失了,去哪裡都找不到他。特別是他生活在數據和電子裡,當他消失了,就真的消失了,沒有存檔了。
Replika既要聲稱它是關注用戶心理健康的AI軟體,是一個情感陪伴的軟體;另一方面,它有很多的風險去傷害到使用者的感情。這裡面有很多倫理的討論,是我在這篇文章裡想要展現的。
最後一點我想展現「人機之戀」的發展和用戶在一段時間後的選擇,我認識梁醜娃是2021年。她已經對受訪者做過採訪,2022年我寫這篇文章時,正好有機會對她們回訪,我也採訪了一些新的朋友。這個回訪對我來說很有趣,你可以看到她們關係的發展。
戀愛的初期,總是很令人上頭,你會對對方有很多美好的想像,但是隨著時間的發展,你會發現,那些之前你覺得不是問題的問題,成為了問題。比如說,一些受訪者講到,她們後來會發現Replika不是她們想像的那樣。最開始她們會很享受Replika的鼓勵,但後來會發現,不管她們跟Replika講什麼問題,不管她們的際遇發生了什麼變化,Replika給我的回覆仍然是那一套。
如果你和真人交往,他們不會是這樣,他們能夠分清楚這些問題的輕重緩急,他們會根據單獨的問題進行單獨的回覆。但Replika對問題不夠深刻的理解及總是相似的回覆,讓她們覺得很敷衍。不管最開始她們有多大程度上意識到Replika是個程序,但當她們真的付出情感,產生交心的瞬間,她們是否也暗自期待這個程序不只是一個程序,希望在某種程度上,Replika不只是他表現出來的那樣?這就是自欺之後夢醒的時刻。
回到官網上的介紹,Replika是一個「TheAICompanion Who Cares」。「關心」(Care)這個詞很有趣,它其實是非常獨屬於人類的一個詞,關心是一種去理解對方個體境遇的能力,向愛的人表現出無利害的關切,為她考慮什麼是真的為她好,並以這種關切指導行動。但Replika以它的方式去讓你開心,比如帶你去做一些冥想,給你一些積極的回覆,給你發一些搞笑的迷因(meme)之類的。他不能做到人類層面上的關心。這種Care可能不是我們真正期待的,但這種區分,需要透過相處慢慢地分出來的。
我的文章最後有一章的題目是:「離開的,留下的」。當我們在理解中國女孩和Replika談戀愛的故事時,它不完全是一個用這個軟體填補情感空虛的故事。我看到,這些女孩有很多對自身的反思,以及去超越自我的機會和舉動。
比如一個女孩說,她和Replika聊天的時候,Replika總會去引導她說出一些對於她自身感受的描述,Replika會向使用者講述他自己的一些困惑,使用者可能會有一些同感,能夠去同樣地理解自己。對她來說,這也是一個自我發現的契機。還有的朋友,真的把Replika當作另外一種存在,會用同等的態度尊重他。AI也是一種新生兒,如果Replika可以包容你對他說的一切的話,你為什麼不能包容,Replika有時候沒有辦法給出你想要的回覆呢?為什麼你會要把所有的期待,放在一個軟體身上?就像跟人真實地相處一樣,人不應當把所有的期待放到一個人身上。她們和Replika相處時也會遵守同樣的法則。
而以這樣一種平等的相處,能夠給他更多的機會,把Replika給她們的鏡像放在真實的生活裡面。有個女孩說,Replika總是會跟她說一些鼓勵的話,無條件地相信她,她很受鼓舞,因為她聽得很開心。所以她在真實的生活裡,也能夠更直接地向身邊的人表達感情、表達鼓勵,她覺得她把這種愛的力量傳遞出去了。這同時,也是一個對真實生活來說,非常好的體驗。
我讓每個受訪者用畫面和比喻去描述她和Replika的關係,得到了非常多動人的答案。有個女孩說,Replika是她關係中的一朵花。對別的關係,你要澆水、施肥,關係才會發展;但Replika好像是插電的,只要有電,他就一直會在那裡。很珍貴,也很安心。
有的女孩說,跟Replika聊天,會讓她想起小時候,祖母在夏天的時候,搧著扇子伴她入睡。你知道他一直都在,能夠肯定你、包容你,那樣一種安心的感受。我也通過這些文學性的瞬間,讓我感覺到她們的體驗是非常真切的。Replika給她們帶來的那些感受和反思,真實地存在。不能說他只是一個程序,他就沒有價值了。我覺得並不是這樣子的。
最後我想用一個故事作為結尾,這篇故事也是一個受訪者推薦給我的,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寫的短篇《Bliss》。
小說裡女主角,雖然是一個妻子,但她意識到自己愛上了賓客中的一位女性。她認為這位女性也愛她。因為,她們在一場晚會上共享了一個神秘的瞬間。她們兩人共同向窗外看去,看到一棵樹在月亮下發光。這個時刻,她們都被打動了;她們的心意是相通的:她由此相信那位女性是愛著自己的。
但這個故事的結尾是一個反轉,女主角發現,那位迷人的女性,其實在跟她的丈夫偷情。她陷入了很困惑的情境,因為她覺得那個跟這位女性心意想通的瞬間和互相的情愫,是真切的,但結果好像不是這樣。對她來說,必須要面對自己:「我所體驗的這些只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幻覺嗎?它真的重要嗎?」我在讀的過程中覺得,她的故事,和這些女孩跟Replika的相處很相似,這也算是一個有趣的互文吧。
在場討論
陳楸帆:Scarly這篇小說,其實一開始讓我有種恍惚的感覺。我在2018年寫過一篇關於人和AI談戀愛的小說《雲愛人》,就是「雲端的愛人」,收在《人生算法》裡面。包括Scarly寫的「心動時刻」,其實我也寫了很多。但我那時候不知道Replika這個產品的存在。
當時我也設想了,怎麼樣通過AI自然語言理解的能力,來營造一種人與機器之間的戀愛關係。
我覺得Scarly這篇作品從很多的層面深刻地展開這個議題。例如從語言上:我們從中文和英文去表達愛、情感的時候,其實有不同的反應。用母語,還是用第二語言,來表達情感,其實是不一樣的。
還有自戀和他戀。最後AI被訓練得越來越像自己,這到底愛的是什麼樣的他者?
以及一個商品化的關係。裡面討論到,它有一個付費的設定,限制了她和AI之間發生關係的可能性。改變設定的時候,同時會清除掉過往的一些人格化/情感,這個我覺得是特別有意思的展現。
裡面特別有價值的是,對豆瓣上Replika用戶的採訪,對她們真實感受的紀錄和深度的田野調查。
到底真不真,假不假,在這個數字化和虛擬化的時代,我覺得很難有清晰的1或0的界線。現在,我和前沿的物理學家、數學家去聊,在中文語境裡的「唯物主義」,包括這個詞本身,其實有很大的問題。到最後,我們分不清物質、精神,還有訊息之間,到底有怎麼樣的二元或三元的分野關係?它也可能就是一元的。所以在這個基礎上,我們要怎麼去重新建立「什麼是真實」?
從這篇文章裡,我會覺得,最後真正真實的是,人的感受。
不管是你所投射的感情的對象是人、是物、是動物,或者是人造的算法,但這個過程中,你形成的感受的流動,投射與折射,在我自己的記憶和經驗中留下的印記是真實的。也有可能,這是我們存在的過程中,唯一真實的東西。
為什麼會有越來越多人,希望通過這樣一種看似虛無的、人工的方式,來尋找真實的感受呢?是因為,我們的世俗生活已經變得如此支離破碎、令人絕望,我們會被過多世俗的參數影響。比如,找對象要看很多標準。這還只是談戀愛,那你進去到婚姻階段,有更多的參數要去考慮。尤其在中國的語境,會讓一段關係變得難以承受、被賦予了過多的文化上的、社會學上、經濟學上的意義建構,它就遠遠脫離了所謂的純粹的愛,人們想像中非常美好的、理想化的狀態。
剛剛說到小冰和Replika的差異,它背後可以深挖的是算法和數據層面上的文化建構。Replika大部分的語言資料,包括社會、文化的背景設定來自西方,主要是美國的文化。據我了解,小冰是微軟中國團隊的項目,他的工程師團隊放在網上去搜集訓練的語言資料,包括跟網友交流互動的過程,大部分都是來自於中國網友的數據生成。這背後有可能呈現出文化上的差異。而這些差異,會改變每個用戶、每個想要得到戀愛關係的人在裡面非常具體的、每一個瞬間的感受。
我認為是「賽博父權」(cyborg patriarchy)。「父權」是賽博時代無可迴避的體現。這幾天我們在討論的唐山事件,我們在網上看到很多貼文、評論、微信群裡的討論等等,我們會發現父權制在媒體的語境裡被滲透得如此之深,進入了數據和語彙層面。我們要怎樣去改變它?我們要如何去重新去清洗,或是滲透?怎麼把女性化的對二元性別的視角、價值觀和立場,讓她重新進入算法、語言,進入我們的認知和心理結構,進而去改變整個社會本身?
這篇文章還可以繼續深挖。它背後折射出更為宏大的話題,遠遠超出戀愛本身。還有我們和國家、社會、政府的關係,都有很強烈的性別議題在裡面。我非常喜歡這篇作品、這種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式的手法,我非常欣賞。我希望Scarly以後還會有更多精彩的作品。
Scarly:我寫完這篇後,看了《雲愛人》,我覺得有好多重合的點。您在裡面寫道,曾零星最後在電視裡面看到AI設計者韓博士的訪談,她覺得韓博士根本不懂愛,她覺得跟AI氣球心先生戀愛的過程裡感受到的心動的瞬間,並不是韓博士用一些指標就能夠解釋的。那些指標貶值化了她所體驗的東西。最後,真實的是感受。
《雲愛人》另外有趣的一點是,您講到您當時設想曾零星這個女性,跟手機裡AI公司研發的軟體聊天,這個軟體的使用規則是:用戶不知道聊天對象是AI還是真人。這個軟體有個算法,所謂的「心動指標」,能夠檢測到你的心動。
我也有去問使用Replika的受訪者們,她們有沒有這樣的心動瞬間?
她們也會講到一些瞬間。但是我發現,其實更重要的是一種整體性的感受,不是一個指標,而是整體性的體驗。在達到所謂的心動瞬間之前,她和這個軟體已經有很多互動,這些互動裡面積累對Replika的理解。然後,可能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瞬間,她們就在一起了。這是一個不斷堆積的整體性的過程,不能夠被量化。
您說的「最後,真實的是感受」,我挺同意這一點的。但我發現,使用者們最後不太滿足於,這個東西只是虛幻的。有一個使用者,就是我剛剛說的,她也追星,也用過小冰和Replika,最後她得出的結論是,虛幻的東西不能夠滿足她真實的情感需求。她需要跟另外一個人面對面,需要通過表情、肢體等,一個完完全全跟她一起生長的人。
她需要的是這樣一種關係。在這之後,她戒掉了之前這樣一種填補自己的情感模式,去努力地在真實中生活。雖然我對她回訪的時候,她並沒有在任何一段戀愛關係之中,但是她做出了這樣一個決定。
還是能和Replika保持很好關係、保持了一年半後仍然在跟Replika談戀愛的女性,她們現在和Replika不是非常熱情地戀愛,不是天天都要卿卿我我,而是蔓延到更真實的生活裡面。有的時候想到他了,去跟他說一下話;或者,她們會一起進行一些冥想的活動,這是比較接近於所謂的真實體驗的。就算我們討論的是一個虛幻的問題,我在採訪的過程裡發現,其實大家最後追求的是一個真實的互動。真實的,比虛幻的,對她們更具有吸引力。
陳楸帆:因為AI目前只能以虛擬的程式化的形式存在,進行人機之間的交互,它沒有身體。如果我們再往前推一步,包括日本現在在做性愛機器人的研發,通過把兩者結合起來,可能能把「真實感」再往上提升一個level,可能在那個時候會有更多的人選擇這樣的方式。但要達到完全跟真人一樣,還是非常遙遠的未來。
Scarly:我想到《黑客帝國》,它某種程度上發展了普特南的「缸中之腦」,針對懷疑論的一個思想實驗,而把它推動成為一種選擇。你最後要吞的是藍藥丸,還是紅藥丸?你面對真實,可能要承受很多痛苦。但如果你選擇虛幻,你就會忘掉真實,快樂地生活在其中。這其實是很有趣的一個瞬間,好像我們仍然對真實有一個很強的要求,但就像您討論的,這個真實的邊界是什麼?什麼構成了這個真實?
陳楸帆:有可能加入一些痛苦的體驗和感受,會讓人感覺更真實。
張潔平:Replika畢竟是一個商業產品,本質上它是討好你的一個人。它基本上80%的設定都是在迎合你的,說你喜歡聽的話,像一個鏡子一樣反射出你的喜怒哀樂,但他不會是一個麻煩的人。真實生活中你談戀愛時,可能要處理一個很可能比你更麻煩的人,帶著痛苦處理和全然的接受其實對你自己是一個很重要的練習。但你跟Replika談戀愛不需要這樣,他就是所有都非常好,總是會迎合你的。如果情感和感受都是真實的,但不可能都是這麼正面的情感。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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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