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佳琦

選舉攻防就是這樣子,有時候順風,有時候逆風,如果怕犯錯什麼都不做,我們不是就提前認輸了?——《人選之人—造浪者》

2024年1月,台灣將迎來總統大選。

今年4月底,台灣原創影集《人選之人—造浪者》在Netflix上映,在選舉剛開始暖身的台灣,旋即造成轟動。該劇描繪了台灣兩大虛構的政黨——「公平正義黨」與「民主和平黨」,上至總統候選人、下至基層幕僚,如何把握輿論浪潮,將自己政黨所屬的候選人推上總統大位。

由於該劇描繪了角色遭遇到的權勢騷擾、私密照外流等問題,在Netflix熱播一個多月後,5月底,台灣出現了一波性騷擾遭遇受害者的自述。

從民進黨前黨工開始的多篇自白文「為時已晚但也該被好好接住的求救信」、「讓我為自己勇敢一次」開始,多名政治工作者陸續出面陳述亦有類似遭遇,目前更已延燒到藝文界、學術界,共計至少累積十多起受害者自述串聯。這次浪潮,也被《CNN》稱為「從Netflix開始的台灣#Metoo運動」。

在這篇報導中,我們採訪了多位曾經歷過台灣總統大選、資歷超過5年、年齡介於25-45歲間的幕僚們,請他們匿名聊聊自己的真實工作經驗,他們如何看待政治工作者遭遇到的光明與黑暗,也討論曾遭遇的結構性騷擾問題。

政治場域中的性騷擾

在民進黨內工作的Sidney記得,五月底,第一位受害者發文時,隔天中午部門主管就召開了緊急會議。

Sidney從事政治工作超過10年。她目前任職於民進黨文宣部管理階層,曾協助該黨參與2012年、2016年、2020年總統大選。「可能是因為《人選之人》帶來的效應,從民進黨開始,也擴散到國民黨,現在藝文圈、學術圈都出現類似的事情(#MeToo指控)。」

以性騷擾案件的特性來説,許多受害者在往往驚嚇過度、或者由於騷擾者的權力關係,無法第一時間對外求助、因此許多指控案例都是發生在許多年前。再加上,性騷擾又是難以蒐證的行為,要求受害者走進司法程序,往往難以得到保障。

她提到,自己過去也曾有在工作場所遭到性騷擾的場合與經驗。「我之前跑組織的時候,會有一些喝酒場合,基本上我沒有被勸酒,但當大家喝開,身體距離就會變近。有些男生,平常跟你是有距離的,但在喝酒的情況下,身體距離會比平常近一點。」

或者即便是不喝酒的工作飯局,在交換名片的時候,也會受到一些言語傷害。「我已經是個公開的女同志,但還是有些長輩會説,你一定就是沒有跟男生交往、跟男生睡過,才會當女同志;又或者是出差,晚上開會,也會遇到男生跟你講説,你一個人睡會不會怕?要不要我陪你,常常會有這種話——這也導致很多年輕女性黨工會很兩難,一方面要拒絕他們,一方面卻又要拜託他們,很難幫自己捍衛什麼事情。」

她認為,最近這些在選前半年出面發聲的女性們,過去曾任職於民進黨,一定也是因為認同政黨的價值而加入,現在選擇説出來,勢必受到極大的心理壓力:「她們願意把故事寫出來,我想內心一定很焦灼、壓力也很大。因為在這時候公開,一定會變成政治攻防,不只敵對陣營會拿這件事情攻擊民進黨,甚至連我們的支持者,也一定會率先去質疑她們的説法,是不是別有用心。」

在五月底那次緊急會議上,會內有很多意見:「其中就有人提説,國民黨跟民眾黨明明有更多性騷擾、性侵案,我們要不要整理敵對陣營的案子、媒體報導過的東西,出來反擊?」

「但當時我們秘書長講了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刻,他説,要廝殺也不是不可以,但大家要知道我們如果這樣,會再傷害到那些女生。如果我們是為了轉移炮火,去攻擊別人,那也會傷害到國民黨或其他政黨裡面,我們不認識的那些女生。所以我們不要做。」

Sidney認為, 這波#MeToo運動的自述者們,「可能只是想要説出這件事,得到一個誠懇的道歉。所以對我來講,受害者感受是不容被否認的。性騷擾是不分領域、不分黨派的結構問題,因為它是一種性的壓制。我不覺得它是政治圈特有的現象。我個人沒辦法代表整個民進黨,但我會認為,不要讓她們繼續受到傷害,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情。」

Vicky同樣曾任職於民進黨的文宣部門,她於2014年投入政治工作,協助2016年總統選舉,包括社群經營、文稿撰寫。不過Vicky現已離職到其他單位工作。

她從結構性角度,分析女性政治工作者可能面臨的問題。

「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業力引爆』吧。」Vicky説,許多年輕的民進黨支持者、或政治工作者,當初都曾參與2014年的台灣反服貿運動,成為該世代的政治啓蒙,「但後來我們真的走入政治,卻發現黨內的主管對性別意識真的超級無感,很多人比我阿公阿嬤還糟糕,支持同志可以結婚、跟對員工性騷擾,對有些人來説好像不衝突。前者是一種拿到選票的價值,後者則是整個結構的問題。」

「我自己算是有個調適方式,例如當對方跟我開黃腔,我就會開回去。但這也很不健康。OO(某候選人)也是,投入選舉到現在,她一直很努力靠自己往上爬,卻一直被造謠説是『睡出來的』,我們要一直自我説服説不要計較,他們老了、改不了。」

「我們還算是活在中間的世代,當更小年紀的人投入政治工作看到這些,一定覺得非常荒謬,這些人到底在衝三小。他們的世代,性別越來越平權了,學校也教他們什麼是正確的性別觀念。他們就會很嚴厲地出來,指責對方説這樣是不行的,當然就會出現內部衝突,主管會覺得某某某是不是很難相處、怎麼碰一下就被點燃?但其實也是我們這個世代息事寧人,才縱容出這些人。」

「我們在某個程度上,或許跟國民黨、或我們想對抗的男性霸權社會,是沒太大兩樣的。」Vicky説。

隨時隨地待命、權力階級嚴明:沒有下班的幕僚日常

圖為《人選之人—造浪者》劇照。

Netflix

Vicky認為,指控者在遭遇傷害的當下難以直接發聲,也和政治工作場域與結構的特殊性有關係。

她所任職的「文宣」部門,大致包括「新聞部門」與「新媒體部門」。前者指的是傳統的新聞公關室,負責與媒體聯繫。工作包含撰寫新聞稿、準備記者會、迴應媒體問題等等;後者則是因應網路社群時代,負責數位溝通,工作包含經營Facebook、Youtube、Instagram等不同社群、製作影音、圖卡、寫文等等。

受訪者們都提到,選戰最激烈的時候,幕僚們「幾乎沒有下班時間」。

大致而言,早上醒來進行輿情收集、帶回部門分配產製、下午繼續開會協調部門間的任務與共識,而到了晚上,則又可能迎來新一波的輿論消息。由於近年台灣選舉期間,政治、國防、民生等高強度的話題不斷湧出、加上錯假訊息不斷,新聞週期變得極短,許多議題幾乎一天內就必須要作出迴應。

「理論上九點上班,六點下班,但選前我們幾乎沒有下班時間,因為到晚上也有活動或造勢,那就要做直播,群組也要回應各種訊息。」Sidney説,「在我們部門有句話,叫『你只要沒有插管(急救),都要起來回訊息。』」

沒有下班的幕僚日常

此為參考多位不同政黨幕僚受訪者整理而成,非固定行程

  • 8-9點:彙整本日重大時事|確認黨內與各候選人行程|監看對手政黨行動決定是否回應,回應切點為何
  • 10-12點:帶回文宣部門分配工作|確認產出內容、形式、投放管道等
  • 13-18點:可能跟行政院、黨部、總統府、不同層級候選人對接,確認其他單位是否需要社群協助|確認設計與影像進度,確保有時效性的內容能優先完成
  • 18點-??:晚間輿情確認|協助夜間造勢活動|處理突發事件

是曾在新興小黨「時代力量」擔任幕僚的Lia於2020大選期間於黨部負責文宣工作,現已離職,退出第一線後,她改到政治公關公司任職。在那段期間,她也提到自己同樣「資訊爆炸、隨時待命」的工作經驗。

Lia説:「我對這部劇印象最深刻的角色,就是陳家競(《人選之人》劇中公正黨文宣部主任)。他跟我一樣,是隨時隨地都在工作的人。我記得某天晚上有個專案上線,我只是回家洗澡,手機都要放身邊。」也曾經跟朋友出門唱KTV,朋友在玩樂,Lia卻必須掏出筆記型電腦,直接在包廂裡開始製作圖卡。

「戲裡面,陳家競的太太曾跟他説『你跟我講話的時候不要看手機』,那段就讓我很有感觸。當然,我沒有老婆小孩,但選舉期間,我也犧牲了交友圈、24小時手機不離身。」

她回憶:「最誇張的是我有次去按摩,都已經全身脱光光了,結果接到電話,只好跟按摩師傅説:『不好意思,可以等我半小時嗎?』然後開始工作。」

沒有下班時間、犧牲生活品質、高壓的競爭與攻擊,對幕僚們是否會造成任何心理或肉體傷害?

Lia説,「因為我是個喜歡處理各種緊急狀況的人。加班的當下當然會很崩潰,但處理完,卻會很有成就感。只是相對應的,就是犧牲掉大量自己的生活品質。」

Vicky回憶,「2014到16年,民進黨幾乎所有選舉都大勝,想什麼都可以做,各種文宣策略也都掀起旋風,很多人都會想説,哇,身在裡面與有榮焉。但真正執政後,我們卻發現,在地方政府或中央執政上,民進黨都還不夠成熟。」

一方面是傳統的反動勢力逐漸出現壯大,體現在2018年,台灣的婚姻平權公投案結果中。另外,許多年輕人進入政黨工作後,也漸漸發覺許多意見其實並未被上層認真聆聽,「感覺就像用完就被丟掉」。

「當時吸引我們的是理念,但把理念去掉後,整個體系是不太健康的。」Vicky説。

候選人與理念就是商品:如何讓人買單?

Sidney出身於社運組織,本身是同性戀,在當年還沒有婚姻平權法案的台灣,為了推廣性別議題,她選擇進入政治工作。

「我當初的起心動念只有一個,就是想幫助蔡英文當選,讓台灣有第一個女性總統。」而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她也認為,文宣就像是行銷團隊一樣,要將作為「商品」的「候選人」被最多人買單。

「如果把候選人當成一個產品的話,文宣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包裝。我們就是想把候選人最好的一面突出,讓更多人想購買這個產品。」

從2012年加入民進黨,她提到許多文宣可操作的細節與觀察。比方説,在包裝政治人物形象時,要順著個性打造個人特色:「蔡英文參選的時候,如果知道候選人今晚有個夜市行程,我們就會想拍她跟攤商互動,或者如果今天有個動物保育行程,我們就會拍她跟狗狗貓貓的可愛畫面。」

「我們有時會説『天氣不好』,這是個暗語,意思是『總統心情不好,大家小心點。』但即使她心情不好,如果當天行程有動物或嬰幼兒,她還是會忍不住想上去看看摸摸,她是真的很喜歡小孩與動物。所以我們會看情況拿捏候選人的個性,去捕捉這些不為人知的可愛畫面。」

也因為選舉重視候選人「人設」,其中的性別問題,也時常被忽略。Vicky説,自己也常聽見如「如果女生要出來選,最好要漂亮,學歷不好沒關係、但要瘦」一類言論。

「跑飯局、酒局,候選人遇到金主摸你腿、摸你屁股一下,老一輩可能會覺得説『這個就是長輩愛護晚輩的心情』,但我就常常心想,『幹咧,摸屁股難道就是一種愛護嗎?』」

她認為,性騷擾事件之所以長年被壓抑,也與政黨內部的「國族主義認同」、「相忍為大局」氛圍有關。

「我覺得民進黨爆這次事件,不能反咬『國民黨也有』就好了。我們本來就要正視這個內部問題。另外,在政黨內這件事情也會更嚴重。因為這本身就是一種『用國族主義去包裹性暴力』的事情。」

Vicky觀察,嚮往從事政治工作的人,多少都有一定的使命感跟價值追求。「如果是在一般公司,遇到性騷擾,你可能就是跑跑申訴什麼的。老實講公司倒了,也不關我的事。可是在這裡,我們會有一種心態,像是『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民進黨才能讓我們不被中國統一』。所以當你爆出這些事件的時候,就會引發一些奇怪的揣測。」

包括此次爆發的多起性騷擾指控、還有逐漸延燒出的職場霸凌,也是相似的脈絡。

Sidney説:「最近也有爆出民進黨內的職場霸凌,是有個主管情緒控制比較差,就我所知,他是蠻慣性會欺負、咆哮、或是排擠同事,已經陸續導致三四個同事離職,還要看身心科,對於我來講,很多事情沒有上媒體,你是動不了他的。所以這次出事,我心裡也有種『哦,早晚果然有這一天』的感覺。

因為大家年紀都蠻輕的,帶著熱忱進入政黨,可是卻遭遇到打擊,身心狀況都蠻不好的,自我感覺也會很差。我能做的事情,就是私下去安慰這些受害者、或是幫他們找下一份工作。(因為還在黨內),我唯一能夠做公開的反擊,就是在自己的社群限時動態上表態。」

「我們在選舉期間的工作(強度),很多是不符合勞工權益的,但我們還是會覺得説,如果自己多犧牲一點、就能成全這個大局,這都沒什麼。只是漸漸的,在裡面的人多少會覺得,自己的能動性變差、也不太想去幫忙粉飾太平,就會選擇離開。」Vicky補充。

離開的「造浪者們」

圖為《人選之人—造浪者》劇照。

Photo Credit: Netflix提供

圖為《人選之人—造浪者》劇照。

除了還待在政黨的Sidney,其他幾位受訪者,如今都已退出第一線工作,在民間企業或行政單位任職。他們因為不同的理由選擇離開,如今回看曾於政治圈內貢獻的青春與理想,各有感受。

擔任過民進黨文宣幕僚的Jason,政治工作經歷約6年,曾參與2020年總統大選。他用了「戰爭」的比喻來描述選舉過程中的壓力。

「民主政治的核心,就是權力不能過度集中。要透過不斷競爭,讓選民做判斷。這樣的結構,大至政黨跟政黨,小到部門跟部門之間,都難免會有競爭、想要主導的情況。」

他説,也因為總統、市長選舉,畢竟是「贏者全拿」,「第二名就算只差一點點,也無法成為市長。就像軍事作戰一樣。」

「很多人在過程中也許會覺得受傷,但如果你有想達成的目的,這是無可避免的,的確需要適應。因為民主政治的設計就是這樣,大家互相競爭,讓社會做判斷。」

也因為感受到身處黨內的成長畢竟有其侷限,在2020大選結束後,他於黨部留任一年,後來選擇回到民間工作。

Vicky回憶自己的政治工作經驗,她認為,帶給她最多的警醒,是「練習換位思考」。由於工作編制,她偶爾需要撰寫總統候選人講稿。

「我們要去揣測上面的人、思考用他的高度去看事情、會看到什麼?我一開始寫總統講稿,有陣子我都會被主管説『這個是秘書長講稿,不是總統講稿』,讓我練習了換位思考的能力。」

「也許我們覺得,我只是想要處理一件性騷擾的事情,但對領導階層來講,不只是案件要處理、法律也要處理、甚至相關的國家政策都要配套。我也會去想,如果我今天在案件中是一個重要角色的話,我會希望總統為我做什麼事情?」

受訪者們都認為,如今延燒的這波#MeToo案件,對整體台灣社會而言是必要之事。不僅讓過去不能發聲的受害者重新找尋敍事的管道,也更能讓所有人意識到結構性的問題。

目前,立法院已經召開黨團協商,預計將於七月底前,完成《性別平等工作法》、《性別平等教育法》、《性騷擾防治法》,即性平三法修法。

「很多事情,在0跟100間,存在很多數字光譜,我們要認知到,這些數字都很重要。如果今天,推動改革的法案,只能做三成,我們知道後面還有七成沒有完成,不是不做,而是需要許多配套措施。那我們能不能漸漸推動?十年後這三成,會漸漸累積成很多共識。而我們也要接受,讓自己的刻度裡面出現更多不同的數字。」Vicky説。唯有正視結構性的問題,整體的社會氛圍才有機會走向一個更好的未來。

本文經歪腦授權轉載,原文刊載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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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