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燕婷

近期,圍繞加薩戰爭的衝突,正讓中東鬧得不可開交。

首先是以色列與黎巴嫩邊境的交火。10月7日哈瑪斯發動阿克薩洪水行動後,以色開始了猛烈報復,不僅祭出空襲,更對加薩發動地面攻勢。這段期間,黎巴嫩真主黨也與以軍爆發劇烈衝突,前者動用了無人機、火箭與導彈攻勢,後者則回以導彈、空襲與暗殺。

1月2日,以色列在貝魯特擊殺哈瑪斯政治局副主席薩利赫・阿魯里(Saleh al-Arouri),真主黨為報復發射了大量火箭彈,雙方你來我往,打得不可開交。儘管黎巴嫩政府始終不願淌加薩戰爭的渾水,但真主黨與以軍的衝突烈度,明顯已經突破近年常軌。

接著就是紅海危機。當以軍在加薩與哈瑪斯纏鬥、在北境應付真主黨,葉門叛軍「青年運動」也開始了動作,不僅在10月下旬對以色列發動無人機與導彈攻勢,更將葉門海岸當作據點,在12月之後對行經紅海曼德海峽的各國商船開火,宣稱要打擊「以色列有關船隻」,實則是讓紅海水道陷入了風聲鶴唳:上百艘貨船和油輪因此改道非洲南端,美英更在護航無力後多次空襲葉門,卻依舊不能阻止胡塞襲擊。

再來是周遭區域的各種趁亂連動:1月3日伊朗發生94人喪生、284人受傷的嚴重恐襲,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IS)宣布負責;1月14日,土耳其空襲伊拉克與敘利亞北部、打擊庫爾德武裝,擊斃至少64人;1月15日至16日,伊朗革命衛隊連續打擊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的以色列情報中心、敘利亞伊德利卜的「伊斯蘭國」據點、巴基斯坦俾路支省的武裝組織「正義軍」(Jaish al Adl)基地。

1月18日,巴基斯坦戰機越境攻擊伊朗南部,造成最少7人死亡;同日,約旦也以「打擊邊境販毒」為由,空襲敘利亞南部地區造成多人死亡;1月20日,以色列空襲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擊斃4名革命衛隊成員;1月29日,親伊朗民兵的無人機襲擊約旦、敘利亞邊境的美軍基地,造成3名美軍死亡、25人受傷。

上述攻勢看起來錯綜複雜,但其實排除土耳其打擊庫爾德武裝的「趁機發難」,基本上都可視作加薩戰爭的直接外溢:以黎邊境衝突、紅海危機、以色列空襲敘利亞等,明顯是加薩戰爭升級後,作為哈瑪斯靠山的伊朗,與對手美國、以色列所進行的代理衝突;伊朗恐襲案雖可視作意外事件,但牽動的衝突本質仍是伊朗與以色列、美國的鬥爭,因為不論此案真兇是誰,德黑蘭都藉機打擊了庫爾德自治區的以色列情報機構,只是過程當中意外引爆了新支線:對俾路支省的「過場式反恐」導致了巴基斯坦報復,所幸伊巴兩國皆無意擴大衝突,最後還是尋求了外交解決。

最後是約旦的突然發難,「打擊販毒」看似師出有名,卻不符約旦近年的低調作風,這場空襲較可能是美國授意所致,目的就是要震懾伊朗、阻止德黑蘭繼續將軍事物資輸入約旦河西岸,結果卻被伊朗在29日還以顏色。

整體來說,加薩戰爭撕開了新時代的中東裂痕,讓外界看到伊朗與以色列、美國日漸劇烈的代理衝突,更預示了加薩、敘利亞、葉門、伊拉克作為伊朗的「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板塊,注定難以平靜的波折未來。當然,美伊雙方不乏止戰想法,卻對於長久的和平未來沒有共識。

美國:希望一切回到10月7日前

首先是美國,以巴問題走到今日,華盛頓可算始作俑者之一,但綜觀美國當下的政治與軍事風險,拜登(Joe Biden)其實無比希望加薩能停火止戰。

從政治風險的視角出發,猶太金融資本勢力龐大,在政界形成了龐大的「親以」遊說集團,導致華盛頓每次遇上以巴問題爆發,都只能第一時間選擇偏袒以色列,為特拉維夫提供軍火、進行政治辯護,偶爾想借停運軍火節制以色列,還會被以國輿論嫌棄「美國不可靠」、「我們只能靠自己」,因此也無法太大刀闊斧。但這次情況格外複雜。

第一,以色列在加薩作戰的力道遠超過往,是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執政後前所未有的大開殺戒,美國雖然想用輿論霸權撐場面,但在「東升西降」的權力消長格局下,對立的國際輿論就像加薩的斷垣殘壁,清晰可見、藏無可藏:歐美國家在衝突之初積極表態「跟以色列站在一起」,儘管之後力道有所下降,卻終究沒有離開支持的光譜。

中國、俄羅斯以及南非等全球南方國家,則基本上一面倒抨擊以色列,連帶譴責美國支持屠殺、雙重標準、道德虛偽。美國當然能在西方圈層裡自我取暖,但支持這樣一場戰爭,卻不可能不付出國家形象整體下跌的代價。

第二,2024年恰好要舉行美國總統大選,而加薩戰爭無疑讓拜登陷入了尷尬境地:一如往常,白宮無法悍然拒絕親以勢力的要求,但美國、歐洲都出現了大量反戰示威,要求政府正視巴勒斯坦議題、拒做以色列的屠殺幫兇。而觀察示威群眾的組成,許多人來自所謂「進步派」光譜,換算到美國的選民結構,基本上就可約略歸類為「民主黨選民」,也就是拜登既有的支持者。當然,在美國的選舉人制度下,部分民主黨選民的不滿可能不會大幅改變拜登在多數地區的得票,卻還是可能影響搖擺州選情。

整體來說,加薩戰爭正讓美國的輿論霸權、拜登的2024選情同步失血。

而從軍事風險的視角出發,美國面臨了「被伊朗拖回中東泥淖」的可能。

其實衝突之初,美國不是沒有預判到伊朗升級事態的風險,所以第一時間派出了航母戰鬥群,目標就是震懾伊朗、避免衝突上升為以伊戰爭甚至美伊戰爭。而伊朗的回應也算「摸著石頭過河」:在以色列尚未進行加薩地面戰時,「抵抗軸心」的動作主要集中在以黎邊境:但當以色列進軍加薩、揚言殲滅哈瑪斯後,伊朗的回應就明顯升級,不僅「青年運動」製造了紅海危機,所有「抵抗軸心」的板塊也動了起來,甚至出現空襲巴基斯坦、用無人機襲擊約旦敘利亞邊境美軍基地的動作。

當然,拜登為了面子必須高喊「誓言報復」;但在現實上,減少在中東的戰略挹注、強化在印太的戰略布局,是歐巴馬(Barack Obama)之後所有美國總統的外政方針。從這個視角來看,拜登或許會下令空襲伊朗在敘利亞、伊拉克、葉門的民兵武裝,卻不太可能再次派遣大軍進入中東,重演2001年阿富汗戰爭、2003年伊拉克戰爭的場景,打一場「2024年伊朗戰爭」,畢竟先不論伊朗武裝實力遠超塔利班的事實,光是2024年要舉行總統大選,就會讓拜登的出兵意願大打折扣。

不過放任伊朗持續生事也不是辦法,對美國來說,如果不打算重回中東戰爭泥淖,又要讓德黑蘭停下動作、讓自己政治止損,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推動加薩停火止戰。所以2023年11月,美國就曾與卡達、埃及共同促成一次暫時休戰,只不過衝突還是再度爆發。

如今,根據《華爾街日報》1月21日報導,美國又開始與卡達、埃及籌劃新的加薩停戰計畫,計畫共分3部分,預計在90天內完成:第一階段,哈瑪斯釋放所有平民人質,換取以色列釋放數百名巴勒斯坦囚犯、從加薩地帶的人口中心撤軍,並讓進入加薩的人道主義援助增加一倍;第二階段,哈瑪斯釋放所有以色列女兵、將人質屍體歸還以色列,換取以色列釋放更多囚犯;第三階段,哈瑪斯釋放所有以色列士兵,換取以軍完全撤出加薩地帶。

但更重要的是,這項計畫不包括任何解除哈瑪斯武裝的條款,且美國正考慮為哈瑪斯政治領導層提供「安全保障」,這意味哈瑪斯將能重建在加薩地帶的治理能力;此外,這項計畫也希望在戰後繼續推動以色列和沙烏地阿拉伯的關係正常化進程,同時重新啟動巴勒斯坦建國進程。

如果《華爾街日報》的資料為真,這份報導至少揭露了兩個重點:第一,美國可能已經放棄此前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包括解除哈瑪斯武裝、讓哈瑪斯以外的勢力接管加薩、甚至多國共管加薩;第二,美國明顯急於止戰,背後原因除了徹底殲滅哈瑪斯有困難,當然就是伊朗攻勢的持續升級,導致美國希望擺脫這個燙手山芋。

而從計畫內容來看,華盛頓明顯想讓一切重回10月7日「阿克薩洪水行動」發生前,其中「重新啟動巴勒斯坦建國進程」當然是空話,重點在於不推翻哈瑪斯在加薩的統治,以及讓以色列繼續與沙烏地阿拉伯重啟建交作業。

不過這樣的計畫,其實也意味著哈瑪斯將能休養生息,重組對以色列的進攻能力,要如何說服以色列政府接受,將會是美國的一大難題。且持續將「兩國方案」當成空話、又不正視巴勒斯坦人被以色列系統性壓迫的事實,下一次「阿克薩洪水行動」的到來只是時間問題。這個計畫即便能夠暫時止戰,也不能確保長遠和平。

伊朗:保住哈瑪斯同時擴大抵抗軸心

再來是伊朗。從本質上來說,伊朗也是加薩戰爭的始作俑者之一,更是這波中東緊張的直接推手。

多年來,伊朗藉著黎巴嫩內戰(1975年-1990年)、伊拉克戰爭(2003年-2011年)、敘利亞內戰(2011年至今)、葉門內戰(2014年至今)等區域動盪,完成了「抵抗軸心」的地緣部署,並在過程中接手了被阿拉伯世界無聲拋棄的巴勒斯坦反抗事業,成為代表激進路線的哈瑪斯背後靠山,甚至開始間接資助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武裝團體。

時至今日,德黑蘭在中東擁有至少6個戰略棋子:黎巴嫩真主黨、加薩的哈瑪斯與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組織、葉門的「青年運動」、伊拉克的親伊朗民兵、敘利亞的親伊朗民兵。整體來說,不僅完成了針對以色列的2條北方戰線,也對沙烏地阿拉伯形成了南北包圍,所以會有2023年的沙烏地阿拉伯伊朗復交,其底層邏輯並非部分分析所稱的「百年世仇大和解」,而是沙烏地阿拉伯自知已無鬥爭籌碼,只好放棄再與伊朗進行地緣爭奪,轉而專心推動「2030願景」(Saudi Vision 2030)下的產業轉型,布局國家在「後石油時代」的經濟軟著陸。

平心而論,哈瑪斯當然有自己的鬥爭議程,但10月7日的「阿克薩洪水行動」也有替伊朗國家利益服務的功能:干擾沙烏地阿拉伯與以色列的關係正常化進程,避免以色列勢力進一步滲入海灣,危及伊朗的國家安全。因此當加薩被以色列血洗、以軍直接與哈瑪斯在加薩進行地面戰後,原本欲與「阿克薩洪水行動」表面切割的伊朗,就明顯不再「扭捏作態」,而是如前所述,調動了所有「抵抗軸心」板塊,從紅海到敘利亞、伊拉克,持續對美以發動攻勢。

觀察伊朗的戰略考量,其升高中東緊張的目的有二:保住哈瑪斯、擴大「抵抗軸心」的運作。

首先是保住哈瑪斯。在各方戰線中,加薩是伊朗針對以色列的直接前線,儘管這次哈瑪斯做了不少事前準備,還是被以色列的強力打擊所重挫。雖說徹底殲滅哈瑪斯不是易事,但這場戰鬥持續越久,哈瑪斯恢復襲擊能力的所需時間就越長。

因此伊朗雖在這場衝突中站到了美國對立面,德黑蘭希望加薩止戰的心思卻與美國相同:華盛頓想的是政治止血、避免深陷中東泥淖,方法就是維持對以色列的軍援,同時設法推動各方停火;德黑蘭則是希望保住哈瑪斯這顆棋子,維持狙擊以色列的地緣能量,方法則是調動所有「抵抗軸心」板塊,大玩戰爭邊緣策略,要迫使美國對以施壓停下戰爭。當然,就算沒有哈瑪斯,德黑蘭仍能多線包圍以色列,不過棋子數量也正如韓信點兵,終究是多多益善。

從這個視角來看,《華爾街日報》1月21日報導的美國停戰計畫,其實大致符合伊朗的戰略需求:不解除哈瑪斯武裝、可能為哈瑪斯政治領導層提供「安全保障」的發展方向,實際上有助哈瑪斯養精蓄銳、重建在加薩地帶的治理能力,等於是間接替伊朗保住了哈瑪斯;而以色列和沙烏地阿拉伯可能重啟的關係正常化進程,雖不是伊朗所願,卻也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畢竟沙以建交是時代趨勢,伊朗所為本就只能干擾、無法逆轉,待至「阿克薩洪水行動」風頭過去,兩國還是會重啟關係正常化進程。

接著是擴大「抵抗軸心」運作,簡單來說就是驅逐美軍。但這個目標如果操作不好,就可能干擾前述迫使美國止戰、保住哈瑪斯的目標,也就是讓戰爭邊緣政策弄巧成拙,擦槍走火引爆真戰火;不過只要戰爭沒有真的爆發,從伊朗的視角出發,大概都算自己贏、美國虧。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伊朗在伊拉克、敘利亞的動作。自2023年10月起,這些地方的親伊朗民兵已經針對美國陣地發動了170多次襲擊,從加薩戰爭的視角來看,這些襲擊都算戰爭邊緣政策的一環,目的就是干擾以軍行動,迫使美國施壓以色列停火;但如果從伊朗經緯中東的視角來看,這些動作也能算是某種程度的借題發揮,目的就是要利用加薩戰爭外溢的軍事與政治壓力,促使美國從敘利亞與伊拉克撤軍,說得更直接,就是把加薩戰爭當成煙霧彈,加速推進驅逐美軍的既定議程。

1月25日,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Lloyd Austin)宣布,華盛頓將與巴格達舉行工作小組會議,評估以美國為首的聯軍在伊拉克針對「伊斯蘭國」的反恐概況,就被外界解讀為美軍可能加速撤出伊拉克。當然,這未必全是因為伊朗襲擊,應也有總統大選的選情考量,畢竟川普(Donald Trump)正在自我吹噓「可以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戰、結束命運多舛的美國海外任務」,面對這種情境,拜登或許也想告訴選民,「到11月投票時,美國已從阿富汗、伊拉克和敘利亞撤軍。」

而伊拉克的美軍存在將會連動敘利亞,因為派駐伊拉克的美軍和軍事基礎設施,是支撐美軍在敘利亞的後勤要角,另一要角則是駐約旦美軍。所以如果美國決定從伊拉克撤軍,就勢必要同時從敘利亞撤出部分美軍,否則光憑約旦美軍根本無力支撐。而這也意味著,駐約旦美軍將是伊拉克、敘利亞之後,下一個被伊朗擠壓的對象,況且在伊朗眼中,約旦還有另一個作用:充當滲透約旦河西岸的地緣通道。

從地理位置來看,約旦領土提供了多條地面路線,讓伊朗可以直接將軍事物資從敘利亞運進約旦河西岸。近年來,德黑蘭一直想循收編加薩哈瑪斯的手法,在約旦河西岸發展民兵與基礎設施,但這次衝突已經證明,與加薩地帶的武裝部隊相比,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民兵組織相對混亂,這種現象可能會強化伊朗在約旦建立網絡,以更有效培育約旦河西岸民兵的意願。而從戰爭開始後,約旦武裝部隊已對敘利亞進行4次空襲來看,伊朗可能已經著手加大部署,並且引發了美方警覺。

無論如何,不管伊朗步步升級的用意是保住哈瑪斯多一點、還是擴大「抵抗軸心」多一點,就算加薩因此止戰,和平也只會是暫時現象,因為伊朗與「抵抗軸心」經此一役,已經鞏固了與美國、以色列的對峙局面,就算哈瑪斯真被以色列殲滅,其他忠於德黑蘭的武裝單位也不會停下對以色列的包圍,更不會放棄將美軍逐出中東的既定議程。

整體來說,當下的美國與伊朗或許都想停下加薩戰爭,卻都無意耕耘長遠的和平。當然,加薩戰火總有一天會結束,但伊朗與美國、以色列的低烈度戰爭,卻只能看到一片煙硝,而沒有盡頭。

本文經《方格子》授權轉載,原文發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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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