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書亞．保羅．戴爾（Joshua Paul Dale）

漫畫：關鍵在於眼睛

京都國際漫畫博物館從前是小學校舍。來訪者在此瀏覽三十萬冊館藏時，唯一的聲音是舊木頭地板發出的吱吱聲。儘管這只是已出版漫畫總數的一小部分，但這家博物館仍擁有全世界最豐富的漫畫館藏。

在主要的展間裡，高高的書架靠著牆，漫畫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第一個架子展示的是二十世紀初，現代漫畫首次出現的時期。這些漫畫的繪畫風格可以追溯到《鳥獸人物戲圖》，但也受到英國諷刺漫畫和美國可愛漫畫等西方風格的影響。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深受女孩歡迎的插圖雜誌，幾乎完全被漫畫取代。在漫畫博物館中，以十年為一個單位，所以隨著越來越多漫畫出現，二十世紀後期的書架數量明顯較多。《大力水手》（Popeye）、《超人》、《米老鼠》和《唐老鴨》等大量美國漫畫在一九五○年代被譯為日文並開始流行。不過，手塚治虫的作品早已開啟了戰後漫畫熱潮。

手塚治虫的作品，提高了漫畫的社會地位，使漫畫被視為一種藝術形式，而且成年人也會閱讀。這位「漫畫之神」在漫畫中借用了電影技巧，例如特寫鏡頭和變換視角，也創造了更複雜的角色和百轉千折的故事情節。之前，我們看到手塚治虫把卡哇伊變得比迪士尼的可愛更加稚氣年輕。他放大了人物的眼睛，增加眼白而讓人物在頁面上脫穎而出。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人類傾向於關注眼睛所發出的信號，注意眼睛的白色鞏膜。

然而，手塚治虫所畫的眼睛瞳孔是漆黑的，與當今漫畫和動漫人物標準的誇張眼睛有很大的不同。漫畫家高橋真琴於一九五七年開始出版漫畫，他的角色之眼睛出現閃光和星星，開啟了變化。這種趨勢已經出現在中原淳一的插圖；畫中的女孩直視讀者，眼睛閃閃發光。

藉由調整這些亮點的數量、形狀和排列，高橋真琴能夠在不使用對話的情況下，傳達人物的情感並推進故事。他的閃亮風格很快就被其他漫畫家模仿。到了一九七○年代，有些角色的眼睛大到可以占半張臉。如今，少女漫畫中的主角往往擁有最大的眼睛。她的情緒狀態是推動故事發展的關鍵，而眼睛是靈魂之窗。

我在網路上和書中都看過高橋真琴的作品，也接觸過一些受其技巧影響的畫家的作品。我在其中看得出他們的專業技術，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從未真正感受到自己與角色之間的連結。在漫畫博物館裡，這些作品排列在牆上，我拿了一本又一本的少女漫畫，用大拇指把對話框遮住，隨意翻看幾頁，結果讓我相當驚訝。在此之前，我習慣看到的，是高解析度的複製品，角色的眼睛裡每顆星星和閃光都精確無比。但在博物館裡，我看到漫畫家在創作時預期了這些角色呈現的樣子，也就是廉價印刷的灰階圖像。

所以，這些漫畫家利用了媒材的限制，以他們的技巧來增強效果。女孩的眼睛是如此深邃，看起來就像是立體的；即使不看對話，我也能了解她們的感受。這個女孩被朋友背叛了；那個人決心戰鬥；第三個人意識到她戀愛了。

這個時期的少年漫畫中也出現了可愛的角色，但保留了手塚治虫大而扁平的黑眼睛。這似乎適合以動作為主的運動或冒險故事。雖然少女漫畫深入人類情感的細枝末節，但漫畫家幾乎都是男性。

到了一九六○年代，漫畫的大流行讓出版社急需新的漫畫家。為此，他們舉辦了各種比賽，向男女讀者徵求稿件。得獎者不僅可以獲得獎金，還有出版作品的機會。這樣的比賽讓女性能夠進入以前由男性主導的行業。此外，出版社藉由在讀者群中尋找新銳，經常讓選中的年輕人從高中一畢業就出道，在創作者和消費者之間建立了更緊密的連結。與男性前輩不同，成為漫畫家的女性都是喜歡看漫畫的女孩。她們知道女孩想要什麼。

一九七二年，池田理代子推出了十一卷巨作《凡爾賽玫瑰》。一千七百頁左右的漫畫，以波旁王朝凡爾賽宮為舞臺，透過瑪麗．安東妮德和一位名叫奧斯卡的英俊衛兵指揮官的視角，講述了法國大革命前的宮廷史詩故事。奧斯卡實際上是一位從小就被當作男孩養的女孩。這部作品結合了歷史小說和流動的性別，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幾乎每個日本女孩都讀過。據報導，當奧斯卡被殺時，全國各地的老師被迫取消課程，因為所有女孩都無法自已地啜泣。

就跟一九七○年代的其他少女漫畫一樣，在《凡爾賽玫瑰》中，卡哇伊並不是簡單地透過充滿星星的眼睛來表達，而是以複雜的方式添加到敘事中。池田理代子在關鍵的情感時刻，會用鮮花圍繞她的角色，並放棄了傳統的頁面布局，以展示臉部的大特寫。當瑪麗公主意識到自己成為太子妃時，展現的是她的全身肖像，沐浴在月光下，玫瑰簇擁著。

巨大的眼睛、臉部和身體特寫、非線性的頁面設計、對人際關係的微妙探索，對於習慣少年漫畫的動作驅動敘事和簡單布局的人來說，這些元素很難理解。就好像少女漫畫使用了一種密碼，必須破解該密碼才能進入其複雜的愛情、友誼和時尚的世界。

《凡爾賽玫瑰》不只是羅曼史。其複雜的故事也聚焦於法國大革命前的政治動亂，頁緣的註釋提供了詳細的歷史資訊。《凡爾賽玫瑰》成為有史以來最暢銷的少女漫畫之一，故事被改編成電視動畫、真人電影和好幾部音樂劇。

儘管《凡爾賽玫瑰》大受歡迎，但很少受到男性評論家的關注。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熟悉的少年漫畫上。然而，漫畫界的另一位巨匠萩尾望都，不僅受到好評，也受到許多男性讀者的關注。一九七○年代女性漫畫家的作品，展現了跨界的吸引力，是卡哇伊能夠在女孩文化以外傳播開來的因素之一。

萩尾望都的成功之作是《第十一人》。這是一部一九七五年的科幻漫畫，講述了十名年輕學員，在一艘退役太空船上接受現場考試的故事。到達後，他們發現總共有十一個人，而不是十個，但沒有人知道多出來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在那裡。然後，幾顆炸彈神祕地爆炸，太空船慢慢開始升溫。為了生存，學員必須共同努力，同時也知道在他們之中有一名在暗中搞破壞的人。

萩尾望都的科幻故事，大人小孩都喜歡。《第十一人》的故事精彩絕倫，我好希望自己在青少年時期就有機會讀到。然而，一開始我確實發現少女漫畫的慣例很難解讀。當學員第一次進入太空船並摘下頭盔時，大家才發現，原來成員中有一名女性，名叫弗洛爾。弗洛爾身材修長，有一頭長長的金色捲髮，但在故事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他是雙性人，但自認是男性。我對萩尾望都創造了一個雙性人角色並不驚訝；她受到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等美國科幻小說作家的影響。但最初，我以為其中的主角有一半是女性。萩尾望都習慣把男性角色描繪成雌雄同體，留著長髮，有著我看起來較為陰性的五官。

這樣的性別流動，是少女漫畫的典型特徵。那些不滿日本嚴格的男性標準，也對社會上的異性戀推定感到疏遠的年輕男性，越來越受到日本漫畫的吸引。結果，越來越多成年女性和男性，接觸了少女漫畫獨特的可愛風格。

卡哇伊不僅是一種視覺風格，也是一種促進人際關係的溝通工具。少年漫畫通常重視力量，而少女漫畫則強調適應力、靈活和合作。最新的趨勢是融合兩者。武內直子的《美少女戰士》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動畫系列。其可愛的女孩角色（美少女）會變身，她們在白天是女學生，而當轉變成另一個自我時，就會成為強大的戰士。

《美少女戰士》將動作與純真結合起來，呈現出一種「陰性的戰鬥方式」。這部作品也以同性戀情侶和變性戰士的故事為特色，這種性／性別的流動引起了世界各地粉絲的共鳴。萩尾說：「女孩的概念現在不僅存在於日本，而且遍布世界各地。女孩的敏感與男孩不同，但我相信男性也有這種敏感，使得少女漫畫作品具有普世的吸引力。」

就跟一百多年前一樣，日本政府大力推廣卡哇伊的吸引力，但不再是藉由展示折扇和掛軸，而是在現今國際間的文化博覽會上，贊助卡哇伊展覽和活動。在巴黎的日本博覽會就是這樣的展覽，每年吸引二十五萬人前來參觀。二○二二年，吸引了十萬人（包括我）的西雅圖翡翠城動漫展（Emerald City Comic Con）中，日本領事館和全日空航空公司都設有攤位。

但日本政府所做的不只是派代表參加這些活動。二○○九年，日本外務省指定三名二十多歲的女性為「卡哇伊大使」。時裝模特兒木村優代表了原宿風格，這個街區通常被稱為卡哇伊中心。青木美沙子被選為蘿莉塔時尚的代表，而演員兼造型師藤岡靜香則代表女學生時尚。

如果卡哇伊文化所表達的價值觀（在少女漫畫中如此明顯）沒有引起廣泛的共鳴，那麼卡哇伊文化就不會流傳得這麼遠，也不會那麼快就流行起來。少女漫畫中，合作和交流的理想源自對可愛的重視，這種特質讓人在弱小、易碎、孩子氣和不具威脅的事物中，找到力量。然而，儘管可愛似乎已存在於人類的基因中，但人類卻也帶來了暴力、戰爭和衝突。可愛似乎在我們的演化過程中發揮了作用，但到底發揮了多大的作用？ 可愛有多重要？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可愛無法擋！：卡哇伊文化如何連結我們的大腦並征服全世界》，如果出版

作者：約書亞．保羅．戴爾（Joshua Paul Dale）
譯者：蔡宗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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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如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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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