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黎、張芬齡

誰是千代尼?何以說她是日本俳句三聖(芭蕉、蕪村、一茶)外又一驕/嬌?

千代尼(Chiyo-ni,1703-1775),又稱「千代女」,或「加賀千代女」,是最為世人所知的日本俳句女詩人。她小松尾芭蕉(1644-1694)五十九歲,是他的再傳弟子,可說是女版的芭蕉,女中「俳聖」,在俳句幾乎是男性作者天下的那個時代,為女性創作者佔了一席之地。

她能詩能畫,相貌絕美,詩風晶瑩澄澈、感覺鮮明,不僅飽富芭蕉式知性與智力之美,而且充滿女性特有的纖細感性與呈現陰柔美、官能美的能力,自在、自然地讓內在與外在世界相振、相交、相容,讓(女)詩人的心足以「略大(或略小)於整個宇宙」。她比小林一茶(1763-1827)大六十歲。

小她十三歲的與謝蕪村(1716-1783)在他1771年一首俳句的前書中寫說「加賀、越前一帶,頗多知名的俳句女詩人,姿弱、情痴,為女性詩人之特色也,今戲仿其風格」——他戲謔的對象即是出身加賀的千代尼以及她出身越前的俳友歌川女(?-1776)——但蕪村1774年編選、出版的女俳人俳句選《玉藻集》裡卻鄭重地請千代尼寫了序。

實際上,千代尼生前即出版有兩本自己的俳句集——同鄉後輩俳人既白所編的《千代尼句集》(1764,收五百四十六首俳句)以及《俳諧松の聲》(1771,收三百二十七首俳句),且在世時詩作被選入逾百種各家選集,可說是當世備受矚目、肯定的詩人,蕪村請她寫序,實相互輝映、互添榮耀也。


千代尼於元祿十六年(1703年)二月出生於加賀國(今石川縣)金澤附近的松任(在今白山市),是裱褙匠「福增屋」六兵衛的長女。她六、七歲時即能寫俳句,讓雙親至為驚訝。十二歲(1714年)時,父親送她到本吉俳人岸大睡(1644-1694,本名岸彌左衛門,初號半睡)處幫傭並學習俳句,至1716年春回到自己家當幫手,閒時寫俳句。

享保四年(1719年)8月24日,芭蕉弟子、「蕉門十哲」之一的各務支考(1665-1731),由金澤俳人知角陪同,到松任訪十七歲的千代尼,在她家過一夜,欣然指導其詩藝。據說支考以「閃電」、「杜若」為題要她寫兩首俳句,千代尼這位早慧的「美少女詩人」令人驚艷地交出了兩首天才之作:

暮春的尾巴啊,/請停留在/杜若花,不要動……
(行春の尾やそのままに杜若)

水面上——/閃電的下襬/濕了……
(稲妻の裾をぬらすや水の上)

支考在當時寫的一首俳句中將千代尼比作「芙蓉」,且在給他美濃門人大毫的信中盛讚千代尼這位年僅十七歲的美女(「美婦生年十七歲」),寫俳句才一年但已然是不可思議的名家、高手(「あたまから不思議の名人」)。因為支考的大力推崇,年輕的千代尼得以幸運地獲得俳壇矚目,開啟了她質佳量豐的俳句寫作生涯。

雖然千代尼生前即已成名,但她的生平對於後世仍有許多空白或模糊處,包括她是否曾結婚、生子,至今仍眾說紛紜。

近年來相關的、較權威的研究資料(譬如中本恕堂所編《加賀の千代全集》或千代尼家鄉所設半官方網站「千代女の里俳句館」中的年譜),都傾向認定她於十八歲(1720年)時嫁到金澤福岡氏家,兩年後(1722年)因為丈夫死去,她又回到松任自己家。

也有說她於十六歲、十九歲或二十一歲結婚者,或說她其實終身未嫁。有人說她婚後翌年生有一子,名彌市,三歲(或說七歲)時去世。也有人說她於二十五歲時成為寡婦。

有關千代尼人或詩的逸聞、傳說在她生前、死後迭出,有些已牢牢成為兩百多年來「千代尼傳奇」的一部分,雖然多半無法考證或已被確認為誤傳。

1721年6月,住在尾張(今愛知縣西部)的芭蕉門人澤露川(1661-1743)與弟子燕說一起來到金澤,和金澤的俳人們舉行了詩會。千代尼也在與會之列,同場吟詩的金澤俳人紫仙女、和田希因(1700-1750)等,後來成為她生命中極相知、親近的詩友。千代尼在會中吟了一首俳句:

池塘積雪——/仍有空隙供/鴨子遊玩
(池の雪鴨遊べとて明てあり)

這首十九歲之作被收錄在翌年(1722年)出版的露川北陸行腳俳句選集《北國曲》裡,是千代尼詩作第一次被選進選集出版。

「千代尼傳奇」中被津津樂道(但可能非千代尼所作)的詩作大約有底下幾首:

它們會有點/苦澀,不甘滑嗎?/第一次嘗柿子
(渋かろか知らねど柿の初契り)

起來看,/躺下看——這蚊帳/都太寬了
(起きて見つ寝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

愛捉蜻蜓的/那孩子——今天跑到/多遠的地方去了?
(蜻蛉釣り今日は何処まで行ったやら)

布穀,/又布穀——啊,/天亮了
(時鳥時鳥とて明けにけり)

第一首俳句據說是結婚前夕、未試過雲雨情的千代尼,對即將來臨的「初夜」之揣想。第二首俳句據說是丈夫死後孀居獨寢的她嘆床空、心寂之作,但有人考證此句作者應是比她早生的「遊女」(妓女)浮橋。第三首俳句據說是千代尼悼念亡兒之作。

第四首俳句傳說為千代尼十六歲時所作,支考美濃門人仙石廬元坊(1688-1747,本名佐野與兵衛,別號里紅)北陸行腳至松任時,千代尼勇敢地獨往其所住旅店請教俳句寫作,廬元以「時鳥」(布穀鳥)為題要她應答,她寫了幾首都被廬元駁回,廬元不耐煩地睡著了,千代尼繼續苦思,黎明之際晨鐘忽響,廬元驚醒,問「天亮了嗎?」——千代尼聞此言,即刻寫成這首令廬元慚愧、讚嘆的「傳奇」俳句。

但實際上,千代尼二十五歲(1727年)時方第一次與來松任訪她的廬元坊見面,和居住本吉的岸大睡、卯尾若椎四人連吟,成「松任短歌行」一卷。

千代尼的美貌也極富傳奇性。1726年,美濃俳人堀部魯九(?-1743)至松任訪千代尼,見面後吟一俳句向千代尼致意:「請不要讓旅人/從馬匹上跌下——/啊,虞美人!」(旅人に落馬なさせそ美人草)。日語「美人草」即虞美人,又名虞美人草、麗春花、賽牡丹、雛罌粟。

千代尼的美,生前被許多詩人之筆讚美過,死後也被許多畫家之筆致敬、留芳——包括著名的「浮世繪」畫家喜多川歌麿(1753-1806),歌川豐國(1769-1825),在「賢女八景」、「賢勇婦女鏡」、「賢女烈婦傳」、「江都錦今樣國盡」、「善惡三十六美人」等系列畫中盛讚的歌川國芳(1798-1861)與豐原國周(1835-1900),月岡芳年(1838-1892),近代「美人畫」巨匠橫尾芳月(1897-1990)以及中村左洲(1873-1953)等。

畫面上每出現千代尼手提水桶,往有牽牛花的井邊欲打水之景,或者看見畫家把千代尼最著名的那首「牽牛花(朝顏)俳句」嵌入畫裡(最鮮明的當屬歌川國芳題有「加賀の國千代女」幾字的那幅美人畫):

啊牽牛花——/汲水的吊桶被纏住了/我向人要水
(朝顔に釣瓶とられて貰い水)

這首在日本郵票中佔有兩「80日元」面額位置的詩作,堪與芭蕉著名「蛙俳」(古池——/青蛙躍進:/水之音)分庭抗禮——是兩首世人最熟知的日本俳句。


江戶時代日本女性猶然處在「三從四德」構成的道德與社會價值框架裡,為人妻、為人母的女性通常自由有限,必須守在家裡,聽從家族裡男性成員之命。脫離婚姻狀態回到松任福增屋家的千代尼,在父母理解、支持下,得以更專注於自己所喜歡的俳句寫作,在俳諧之道上持續精進。她單身女性的身分使她能較自由地外出旅行,與其他詩人和前輩交流。

1725年,二十三歲的千代尼從松任出發,前往京都、伊勢,拜訪與「美濃派」支考齊名的「伊勢派」蕉門俳人「麥林舍」中川乙由(1675-1739),停留數日,獲其殷勤接待與指點,日後依然聯繫不輟。

初見面時,乙由久聞千代尼之名,寫了一首動人的俳句迎接之:「頭戴有名的/加賀笠,一路飄散/雪白櫻花芬香……」(国の名の笠に芳はし花の雪)——戴著斗笠、手背套,散發雪白櫻花香的妙齡美女旅人之姿,躍然字詞間。

1726年4月,千代尼至金澤訪俳友紫仙女,與她聊自己伊勢行之事,又以「時鳥」為題,由紫仙女起句「叫聲穿心——/不要太催人淚啊,/布穀鳥……」(心見の声ぬれすきなほととぎす),千代尼接以十四音節短句「黃昏驟雨——/嫩葉水珠滴……」(わか葉の雫宵のむらさめ),兩人連吟七十二句,成兩卷「歌仙」,後收錄於小松俳人兔路所編女俳人詩選集《姬の式》裡(內收千代、紫仙、須磨女三女俳人之連句,以及三女與歌川女、遊女奧等之俳句)。

1732年初夏,三十歲的千代尼又有京都行,與乙由重逢,讓乙由再次眼前一亮,為她吟了一首「在巍峨九重京城,穿著/單層和服款款走來——/啊,小百合!」(九重を一重で歩行小百合かな)。

然而,這國色天香般的「小百合」回到加賀家鄉後,1733至1743年十年間似乎變得闇啞起來,處在一個俳句創作「低產」的階段,不像先前那樣不時綻放豐美多姿的字花、句花。雖無法具體考證,咸信在她三十而立至四十不惑之齡這段歲月,由於父母、哥哥、嫂嫂陸續死亡,她必須獨自一人肩挑起家中裱褙業務,無暇專注於俳藝。

年近五十之時,她收養了她的侄女「なを」(音Nao)與其夫婿六兵衛(俳號白烏),由他們接管裱褙的家業,方得以重新全心投入俳句的創作。卸下家業重擔前後,她寫下了這首欣喜自己終能更淡然悠於浮世之俳句:

把鳥鳴/讓給世界——/但留松風之音伴我!
(囀りを世にや譲りて松の琴)

當時她的許多師友(包括支考、乙由、希因)相繼離世,千代尼深感空虛,更深切地體悟了佛教所示的生命「無常」之理——此類感悟屢出現於她後期俳句裡。

長她三歲的俳友希因於五十一歲時(1750年)病逝,對她應是不小的打擊。希因是加賀俳壇領導人,對千代尼俳句寫作激發甚大,兩人年齡相近,年輕時即已相識,來往頗為密切。

希因有一首寫給千代尼的俳句:「鬢髮被水梳染得/閃閃發亮,啊/院子裡的常春藤」(鬢水の手染もはやし庭の蔦)——相當親密而富感官美,彷彿可以聞到其中散發出的清淡體香……。千代尼1770年春天寫有一首俳句,為將往京都的年輕俳人小寺後川(?-1800)送別:

直到他的斗笠/化成蝶——/我渴望他
(蝶ほどの笠になるまでしたひけり)

這首俳句讀起來像是寫給戀人的情詩。後川是希因的兒子,有一種說法說是希因和千代尼所生。

寶曆四年(1754年)十月,五十二歲的千代尼落髮為尼(我們一直稱她為「千代尼」,這個「尼」字就是這樣來的),號素園,稱自己住處為「草風庵」。她寫了一首「落髮吟」 :

不必再梳理/頭髮——我的手/攤開在被爐上
(髪を結ふ手の隙明て炬燵哉)

詩前有文說她並非棄世,而是覺得人生無常,願自己思索、探求古人所謂「不捨晝夜流」的水之心、水之道。她並沒有把自己關進尼姑庵裡,而是在家為尼,讓自己有更充分時間致力於佛學與俳道的進修。

她的兩位俳友為她落髮所寫的俳句頗為有趣。一位是男俳人麻父(?-1775),將其光頭比作是冬夜的月亮:「多風雅啊,/無遮蔽地撫摸著/鏡子——冬之月」(おもしろし鏡は撫て冬の月);另一位是她的女弟子兼密友相河屋「すへ女」(1719-1788,すへ音Sue):「啊,黑袈裟——/如今你可盡情以墨影/與月、花戲遊了……」(墨染や月と花とのもてあそび)——意思是她現在可以更自在、純粹地書寫花月,與天地同遊了。

落髮後,千代尼依然活躍地與男女俳人們交流,與遊女俳句往來,與武士們合作詩畫,四處旅行、參詣,行吟於路上。江戶時代,唯尼姑與妓女這樣身分的女子,方能享一般女性未能有的旅行或寫作上之自由。尼姑的身分幫助她——和芭蕉一樣——可以在階層分明的社會裡不受階層框架的束縛,可以不斷地對世界抱持好奇心,從日常瑣事瑣物與大自然中獲取動力與生機。

俳人尾崎康工(1701-1779)到松任草風庵訪千代尼後,有一首描寫千代尼的俳句:「啊,牽牛花——/浮世/無籬笆……」(朝顔や浮世かまへる垣はなし)。簡樸、謙卑的她,並未與世隔絕。她住處門前即是通向京都的「北國街道」(北陸道),她可以在廚房裡同時聽到外面世界之聲與她庭園裡自然之聲。沒有籬笆可以阻隔她這朵牽牛花與眾生、眾俳人所在的這浮世——無分貴賤——互通聲息。

1762年3月,六十歲的千代尼參詣位於今福井縣蘆原市之吉崎御坊,寫成俳諧紀行文《吉崎詣》(亦稱《吉崎紀行》),中有俳句十首。這是她留存於世的唯一俳文遊記。

1763年8月,加賀藩主前田重教(1741-1786)請千代尼把她所作的二十一首俳句題於六幅掛軸和十五支扇子上,作為幕府將軍德川家治送給即將來訪的朝鮮使節團的禮物。俳人高桑闌更(1726-1798)在1771年既白所編千代尼第二本俳句集《俳諧松の聲》跋中說「千代尼名揚國內外……」,此話誠然不虛。

千代尼生命最後幾年經常臥病在床,幸得親近的俳友們照料,特別是女弟子「Sue女」與其夫婿相河屋之甫(1715-1781)。她仍創作不懈。安永四年(1775年)9月8日,提筆寫下辭世俳句,七十三歲的千代尼在養子六兵衛夫婦、養孫與「Sue女」夫婦照看下,與世長辭:

我亦見過了月/因此我跟/這世界道別
(月も見て我はこの世をかしく哉)

她為後人留下了約一千九百首俳句。1781年,千代尼逝世滿六年忌(七回忌)上,「Sue女」寫了一首睹千代尼墨蹟,追憶其師/其友的俳句:「啊,不變的白菊之影——月光遺下的筆跡……」(白菊のかわらぬ影や月のあと)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我亦見過了月:千代尼俳句300首》,黑體文化出版

作者:千代尼
譯者:陳黎、張芬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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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
閃電的下襬
濕了……

江戶時代天才女俳人
松尾芭蕉的再傳弟子、太宰治的靈感繆思
千代尼最完整的俳句精選集

千代尼,又名千代女,是日本最負盛名的俳句女詩人。她是松尾芭蕉的再傳弟子,才華詩情不遜於芭蕉,在俳句幾乎是男性天下的江戶時代,為女性開創了一席之地。她的詩風晶瑩澄澈、如白玉一般,不僅飽富知性之美,更充滿著纖細感性。她以女性視角觀察世界,筆下涵蓋多姿的自然萬象,有情有愛,有聲有色。

千代尼17歲時即以俳句成名,被認為是天才少女,更成為太宰治小說的靈感來源。她在當時女性受限的社會框架裡,仍四處遊歷,拜訪各派俳友,親身感受自然和人間,體悟生命,留下了許多傳頌後世的名句。

本書從千代尼創作的約1900首俳句中,精選出300餘首傑作,按照日文原典分成新年、春、夏、秋、冬等輯,並附上原文、讀音及註解,供讀者品味鑑賞。

「可是,媽媽,我並不是千代女。」——太宰治〈千代女〉

「在我讀過的詩歌形式中,俳句是最美的。」——約翰藍儂(披頭四成員)

本書特色

  • 江戶時代天才女詩人千代尼在繁體中文世界的首部完整選集。
  • 以經典譯筆重現千代尼的302首俳句,兼具新意和巧思。
  • 收錄譯者陳黎和張芬齡長篇序文和譯註,深度解析千代尼的生平和創作風格。

Photo Credit: 黑體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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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馮冠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