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繼《客家新釋》之後,再度取自他對母土的真摯情意,寫出一篇篇如粢粑般飽滿且柔軟的故事。每當書頁翻動,就會抖出一則如蜜的記憶。每一個日常的客家詞語,在葉國居筆下鋪開,縫成一件屬於故鄉的大衣裳。
文:葉國居
不褡不膝
高中畢業那年,我在客家莊擔任國小代課老師。四年級男學生蔡阿西,一日,欣喜若狂跑來我的教室,大聲對我說,他當上了班級幹部,電燈長。他顯得志得意滿,我怔住片刻,電燈長是修電燈的嗎?日式建築教室,燈具高掛。我舉頭,低頭,看看蔡阿西,雖然矮小,功課不好,會修電燈也很好。不過,這個電燈長,無需技術專長,是負責放學後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關電燈工作。
有了「長」這個頭銜,他笑瞇了眼。回家報喜,沒得到父母稱許,父母覺得這頭銜若有若無,若褒若貶,但也說不上來哪裡生了偏差。直到學期最後一天,阿西已經關了長達一學期的電燈後,他心情猛猛沉了下來,坐在教室孤獨不語。我巡查導護時候發現了他,喚他快快回家,但當我巡察完整座校園,發現他仍然在教室裡。臨暗時分,暮色如鍋蓋落下,他把自己關在無止盡的黑暗裡。
當「長」好嗎?或是當「長」有什麼不好。阿西渴望當上班級幹部,心情卻從浮到沉,慢慢又漫漫地,經過了一學期的時間。我起初只是覺得不對勁,竟肇致這樣嚴重的結果。阿西回家以後不吃飯,把自己關在房門裡哭得鼻涕兮兮的,他覺得自己被誆了,並沒有獲得別人的重視,他的父母還請我去安慰阿西。那個暑假他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好像突然明白些什麼。我也結束這一生最後一天的代課生涯,十七八歲的年紀,跟著這樁事一起糊塗,在近海客家莊滿天風沙的大混沌中。
莊裡有許多耳報神,充斥在每個地頭地腦。父親和農戶換工農事,他在廣袤的田野間輾轉得知此事,有一天他回家後義憤填膺的問我,代課期間是否有選拔電燈長一事?他斬釘截鐵認為,是我這個涉世未深代課老師教學的荒唐。曾參殺人囉!幾經渲染,我差一點淪為代罪羔羊,連番否認。
「不褡不膝个先生」,父親了解始末後,對我如是說。
不褡不膝,客家語,指的是不三不四,不成體統的人或事。意想不到阿爸對這件事的在意程度,他認為老師可以拜託阿西關電燈,指定他,甚至處罰他,但就是不要拿個「長」字欺騙他,敷衍他。真的,如今回想起來,時間會說話,阿西當電燈長一事,當初他這麼高興,但數十年後,這事始終成為左鄰右戶閒談的話渣。嚴格來說,是笑柄,像一株會長大的樹。無人記得客家莊前幾任鄉長是誰,但大家都記得阿西電燈長。
在這之前兩年,我念中壢高中二年級,班上有一個長得漂亮的女生,名字叫邱芳,名如其人,氣質優雅,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有一個很深的酒窩,經常裝住我的眼珠子,她帶著梔子花的芬芳。義民祭輪莊到她們家鄉,殺豬公祭祀宴客,我和班上另一位男同學吳國藤受邀,她父親對我們熱情招呼。
當我們飽飯後要離開,她父親特地切一塊大豬公肉給我們帶回家,那是客家莊習俗,祭神的平安豬肉,分享好友親朋,祈求大家平安。我那天因為寄宿在中壢同學租屋處,宿舍沒有冰箱,婉拒了他的盛情。我還只是個小孩,卻受到如此鄭重對待。
直到今天,我一直把那塊長豬肉的樣子烙在腦海,以草繩繫住一頭,乍看那個比例,像是圍著領巾的少女,白皙皙又肥滋滋的,搖呀搖,晃呀晃的,走入我的心坎裡。
如人飲水,冷暖在心頭。與其說小孩子會記恩記恨,倒不如說大人的小小行為,都有可能成為小孩子一生永恆不滅的記憶,老師又怎麼可以隨便輕易唬弄小孩,做出不褡不膝的事呢!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牽衫尾》,聯合文學出版
作者:葉國居
那份客家「牽衫尾」的悸動,牽住匆匆流逝的時光……
葉國居繼《客家新釋》之後,再度取自他對母土的真摯情意,寫出一篇篇如粢粑般飽滿且柔軟的故事。每當書頁翻動,就會抖出一則如蜜的記憶——如〈食朝〉裡一句「食朝吂?」跨越時空,將母親的關懷帶到天涯海角;又如〈打眼拐〉寫客家人對愛情含而不露的表達,旁人不易察覺,卻仍在眼神的轉彎中深情款款;用作書名的〈牽衫尾〉,談到幼時拉祖父的衣角,而回憶就像金柑仔糖。
每一個日常的客家詞語,在葉國居筆下鋪開,縫成一件屬於故鄉的大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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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冠維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