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六歲的時候,有天我刷牙時,望著鏡子,突然感到非常恐懼。

「原來我是這個樣子?這真是『我』嗎?還是只是鏡中影子而已?」

然後,我做了一個「實驗」:我舉起左手。看見鏡中的「我」同樣在舉手。接著,我「嘟嘴」,我看見鏡中的「我」同樣在「嘟嘴」。這時我才鬆一口氣,因為我能稍稍確定自己是存在的。

回想起來,一個小丸子頭,包包臉的小一女生竟質疑自己的「存在」,其實甚為怪異。這個片段,一直印在腦海中,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意識自己的「存在」。

Photo Credit: Ma1974, CC BY-2.0

Photo Credit: Ma1974, CC BY-2.0

然而直至現在,當我見到鏡中倒影時,偶然還是會心生恐懼,問一句「我存在嗎?」

現在的我會立刻答一句:「我思故我在。」

這句笛卡兒的名句於我猶如辟邪咒語,一讀消災解難,恐懼頓失,萬試萬靈,袋著旁身,可保平安。但坦白說,句中哲學我仍不甚了了,只膚淺地知道我有意識,我思考,所以我存在。

但「意識」在哪裡?

這東西無色無味無態,既能帶我們穿梭時空,回憶過去,幻想將來,又能跨越地域界限,思考十萬八千里以外的人和事。

關於意識的展覽

雖然「意識」來去無蹤,但倫敦Wellcome Collection卻偏要捉緊「意識」的尾巴,辧了一個題為《States of Mind: Tracing the Edges of Consciousness》的展覽。要把「意識」展現人前。

展覽以一幅1808年的插畫為起點,英國詩人William Blake為蘇格蘭詩人Robert Blair的名詩《墳墓》(The Grave)作畫:靈魂被畫成長髮女子,肉身則為魁梧男子,死亡剛臨時,靈魂徘徊在軀體上,「她」依依不捨地看著「他」,不情願地告別人生。

Illustration designed by William Blake and engraved by Louis Schiavonetti. Image Credit: Blue Lantern Studio / Corbis / 達志影像

Illustration designed by William Blake and engraved by Louis Schiavonetti. Image Credit: Blue Lantern Studio / Corbis / 達志影像

「意識」一直是哲學家、科學家和宗教人士最熱衷的課題之一。不少宗教都相信人有兩個領域:肉身是客觀的物理世界,靈魂則是主觀的內心世界。17世紀,笛卡兒勾劃出「身心二元論」(mind-body dualism),他相信人的「身」和「心」是分開的:身體就如一部機器,當中的結構和運作可用機械原理來解釋;心則是自由的,是感知、思維和意識的藏身處。

笛卡兒認為「身」和「心」能互相影響。我們的大腦裡頭有個叫松果體(pineal gland)的結構就是「靈魂的寶座」,那裡是身體與心靈交換訊息的地方。笛卡兒更把「靈魂的寶座」畫了出來,正是圖中腦袋正中處。

Image Credit: Credit: Wellcome Library, London. Wellcome Images. CC BY-4.0

Image Credit: Credit: Wellcome Library, London. Wellcome Images. CC BY-4.0

但身心兩個世界是如何互相影響?訊息又如何交換?當中仍有很多謎團未解,不少哲學家和科學家對「身心二元論」仍相當懷疑。

展品各式形色,有關於夢遊的早期無聲黑白恐佈電影、有健忘症病人使用SenseCam拍的照片,只要把 SenseCam掛在頸上,它就會整天自動拍照,一天過後,病人看見照片就能勾起本應逝去的記憶。

當中最令我難忘的是一段來自以色列的紀錄片:導演走進手術室,拍攝數名病人在手術前接受麻醉的過程。雖然片長只有幾分鐘,且全部都是病人的特寫,但情節卻十分豐富。病人躺在手術桌上等待時,各種情緒在臉上表露無遺,好奇、疑感、擔憂、惶恐、強作鎮定……

然後,麻醉科醫生走近他們,為他們施藥,不消多久,這些病人的面部肌肉緩慢地放鬆下來,表情逐漸消失,剛才的情緒都變模糊了。他們仿似被某種魔力支配著,無力抵抗,眼皮慢慢垂下,直至雙眼完全合上,昏昏睡去,失去意識。醫生們遂各就各位,處理眼前這個需要「修理」的軀殼。

短片就像一個放大鏡,讓觀眾意識到何謂「意識」。失去意識,沒了思考,沒了情感,這跟死亡會有分別嗎?大概只有已走進鬼門關的人才有答案。

生活中的「麻醉藥」

這令我想起印度好友早前說過,她說失戀後,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是睡覺,只要睡著了,沒有意識,就不用思考,不會有心痛的感覺。我赫然發現自己原來都曾這樣「渴睡」: 初到倫敦生活時,白晝生活多姿多采,充滿新人新事新體驗。然而,每日最開心的時刻竟是晚上換好睡衣,躺在牀上,等待入睡的一刻!當時我也奇怪自己明明精力充沛,為何如此期待睡眠。

回想起來,原來我跟印度好友一樣,以睡眠作為生活的「麻醉藥」。

畢竟離家留學,一人在外,面對新環境新事物,緃然大開眼界,新奇刺激,卻始終未能一下子適應過來。睡覺的一刻,代表一天過去了,距離家人愛佀來倫敦探望的日期又近了點,距離回家的日子又倒數一天。

或許,我們每人每天總是有意無意地用「麻醉藥」去掩蓋生活帶來的痛楚:無止境地瀏覧Facebook、下班後追看韓式美式英式電視劇 (TVB膠劇除外,因為你看少一集都能跟上劇情,不用追看,沒有麻醉效果) 、新衣新鞋新袋新錶新車、一程又一程的旅遊、一位接一位的戀人、一個接一個的新故事。

我們生存,有了意識(consciousness),卻沒有自覺地活著(live consciously),甚或折墮如當時的我,寧願去睡,失去意識,都不願拿出勇氣正視自己的不安。沒了意識,我還剩下甚麼?

我們不自覺的嚴重程度,一個小測驗就能顯然易見:每天我們都會重複「坐下,站起,再坐下」這幾個動作。下次當你坐下來時,嘗試說一句「我現在坐下」,起來時又說一句「我現在站起」,看看自己一天來能確認多少次這些「坐下」和「站起」的動作。如能做到五次,你的自覺力已屬非凡。

直至目前,我一次確認都沒有做到。

痛令我感到自己存在

坐下的一刻,我想著的是桌上要完成的工作或將要放進口的食物。離坐的一刻,我想著的是下個任務、目的地或要見的人。

我們的思緒不是停在過去,纏繞回憶,就是飛到未來,為未知而期盼或擔憂。撫心自問,我們何曾停在此時此刻?

多年前,有位朋友說過:「有時痛覺反而令我感到自己的存在」。我當時沒思索太多就把這句話拋諸腦後,並把她標籤為那些靠自憐搏同情的女子。

直至最近,在波蘭旅店的一個早上,我躺在牀上,突然經痛無比,沒帶止痛藥,身旁的旅伴又好夢正酣。別無選擇下,我只能獨自正視痛楚,一呼一吸,無比專注,痛楚雖苦,內心卻出奇地踏實。不知過了多久,痛楚就消散了。

原來,那句「有時痛覺反而令我感到自己的存在」並非空話。痛楚太痛,令我們難以迴避,反而能逼使我們專注當下,實現自覺地活著。

但願我們都不是如此「犯賤」,要靠痛苦,才能懂得活在當下。讓我們學習擁抱快樂、期待、傷心、憤怒、懼怕、失望等情緒,真切體驗人生的五味雜陳,誠實而自覺地過活,感受「意識」的存在。

戒掉生活裡的「麻醉藥」,踏實經歷每分每秒,才不致令匆匆一生淪為一場大夢,無無謂謂。

延伸閱讀:The art that shows what goes on deep in the human brain (BBC)

本文獲授權轉載,原文見咪貓碎步(作者Facebook專頁)。

責任編輯:tnlhk
核稿編輯︰歐嘉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