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振權(電影愛好者,好電影為世界留下了影,而我渴望為電影留下文,哪怕是見笑大方。)

美國紀錄片導演約書亞‧奧本海默(Joshua Oppenheimer)2001年在印尼拍攝紀錄片時,接觸到1965年印尼屠殺百萬共產黨及左派人士的歷史,於是決定去深入探索這段令人驚訝和慘痛的歷史。

1965年,印尼蘇卡諾政府被軍隊推翻,那些反對軍事政府的人,被視為顛覆的「共產黨」並慘遭殺害,短短一年內就殺了超過100萬名左派人士、知識份子、藝術家,包括許多華人。《殺人一舉》(The Act of Killing)是紀錄片也是劇情片,當年印尼大屠殺的著名劊子手安瓦爾(Anwar Congo)與他的朋友參與演出,飾演自己過去的角色,然後重演當年大規模屠殺的情節。

片中,安瓦爾竟然要求導演將他們的「偉大」事蹟以黑幫、歌舞劇和西部牛仔片等荒謬情節,去敘述他們殘暴但引以為傲的回憶。這些荒謬又華麗的情節不但不會美化這些屠殺者,反而讓人看見思想上的「扭曲」而延伸至極端的暴力行為。令人不寒而慄的是,這班劊子手在敘述自己的惡行時不帶點悔意,反而是自覺光榮及樂於與世人分享——只因他們認為大肆殺戮是保家衛國的表現,是英雄的作為。

殺戳者價值觀動搖

弔詭的是,當安瓦爾一再沉醉在自己演繹的英雄角色,不斷審問「共產黨員」時,卻也是他對自身的內心審判。他開始質疑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且價值觀開始動搖,內心竟然也歉疚了起來,甚至坦誠自己連夜被惡魔纏身。但這究竟是殺人魔的真實想法,亦或只是以自負的心態挑釁著他的觀眾,彷彿是在表演裡尋回「良心」的戲碼?

片中這段「意外」的插曲,除了是對人性善惡的審視,更是這部反思紀錄片的真實意義。紀錄片與電影相比起來,大眾的刻板價值觀都會普遍認為前者是記錄真實的東西,後者是虛構的故事,但真的是如此嗎?

《殺人一舉》利用戲中戲的設計,再次令觀眾質疑紀錄片的本質和真實性,甚至紀錄片的存在價值是什麼?比如,雖是紀錄片,但還是需要經過剪輯重新編排,那從最後的成品中,我們究竟該相信被訪者,還是該相信導演賦予的信息和立場呢?人原本就是奸詐的生物,但我們卻渴望透過紀錄片尋獲真實的信息。該自問,「真實」究竟是什麼?

寂靜氛圍記錄悲歌

沈默一瞬》(The Look of Silence)則是續篇,焦點不再是關注殺人魔的故事,而是受害者家人的立場。與《殺人一舉》的超現實喧嘩敘事手法完全不同,這部紀錄片利用寂靜的氛圍去記錄殺戳殘留下來的慘痛悲歌。雖然《沈默一瞬》的類型與上集不同,但其震撼力遠不比《殺人一舉》來得低。

片中講述一戶人家的孩子被殺,謀殺他的人就住在對面街,但因為凶手中持有權力,所以也沒人敢去追究責任;而導演則跟隨著被殺者的弟弟去質問當年的劊子手。

這部作品風格寫實、沉重,片名《沈默一瞬》除了指涉風格的沉默,也隱喻著世人對霸權主義的沉默而產生的驚悚和無助感。同時,這部作品也擺脫了傳統紀錄片的刻板樣板,紀錄片的構圖充滿詩意和無力感。其中一幕,被害者的弟弟在客廳觀看那些兇手分享的經驗,那是一個非常具有壓迫感的空間設計,利用四壁來隱喻這村子對這些戮殺者的無聲現況。

「又鹹又甜」的鮮血

雖然比起上一部,《沈默一瞬》的風格較為寫實,但依然不斷暴露人性醜態的荒謬。兇手也透露當年他們屠殺後,竟喝下被害者的鮮血以讓自己保持清醒;他們甚至以「又鹹又甜」的口感來形容人類的血。兇手們自豪於這些無稽言論的信仰,令人對人性被扭曲的思維生畏。

這兩部紀錄片除了試圖記錄印尼大屠殺,導演也展現了更成熟的敘事方式。他記錄寫實殘忍的訪談背後,有著電影的語言,甚至有著對紀錄片的質疑和突破。我也不得不佩服導演與工作人員們的拍攝勇氣,而他們也坦誠對自身的安全問題依然是擔憂的。

《殺人一舉》入圍了2013年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而《沈默一瞬》則在第71屆威尼斯影展獲得了評委會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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